47
一行人朝南又行幾裏,臨到山壁斷頭處,見得一裂峽谷。文苒正猶疑,卻見卞無巳輕蔑一瞥,便踏着峽谷石階而下,文苒與翟師理不及問,便也忙跟上前去。
峽谷不知通往何處,這一路拾級而下,山間的光線愈發不明朗。照不到陽光,谷間顯得十分陰森恐怖。卞無巳似是行慣的熟路,走及昏暗處,手不必扶,腳勿須頓。文苒腳下打滑,跟不得緊,雙手便扶在壁上。這一扶不好,滿手心的濕滑黏膩将他一吓。翟師理行在最後,自己已走不穩當,這時聽得文苒聲音,也不知出了何事,忙道,“殿下小心。”文苒将雙手攤在眼底,仍看不清确切,手中濕滑感仍在,舉手到鼻尖,聞得的竟是一股藥石之味。翟師理未得文苒回應,怕他遭卞無巳毒手,也不怕摔了,連下幾階,見文苒立在跟前,方放心下來。問,“殿下為何事不再前行?”文苒指了指石壁,道,“大人可知這壁上是何物?”翟師理湊近細瞧,也奇道,“竟有一股藥物的香氣。”文苒點頭,道,“想是這峽谷遍地神物,連這石壁也是個舊病治人的藥材。”見卞無巳等人越行越遠,文苒便道,“大人,我們快走,落了後便找不到那鶴天宮了。”
又行不知幾時,忽見眼前一絲白光,愈往前白光愈亮。穿出峽谷,眼前豁然開朗,見得的是一片湖泊。湖泊不大,放眼便可見其盡頭,只是那湖泊的水如同翡翠,站在各處看到都是不同的顏色。山間沒有風,湖面便沒有波瀾,更奇的是,那湖的盡頭是斷崖,可湖水卻能停住不落下去。只聽翟師理在旁道,“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靜谷?”文苒正訝異這裏的一切,此刻聽聞,忙問,“大人知道此地是何處?”翟師理道,“老臣年幼時在一本古書上讀到過,說在淇國某地有一處神境,名曰靜谷。靜谷之意便是這谷中萬物皆靜,無風無雨,甚至沒有空氣流動。人若在此,心境亦會随之平靜,修煉便也事半功倍。”說着指那湖泊,道,“此湖正如書中所述,萬面皆彩,如生如死,謂之靜湖。”
聽得翟師理靜谷之言,在場者無人不驚。卞無巳也哼哼道,“沒想到你這老頭倒還算有見識。”文苒上前一步,問道,“只不知這鶴天宮在何處?”卞無巳道,“方才翟大人道凡人入了靜谷,心氣歸于平靜,看來書上說的未必都準。”文苒服氣,道,“是我太過心急了。”
幾人入了靜谷又穿一片竹林。林中每根竹子都如壯漢的胳膊一般粗,又筆直伸向空中,擡頭望不見頂。文苒心道,這些竹子不知生長了多少年才可長的如此粗壯。又見每個竹節處都爆着一叢竹葉,文苒正伸手要摘,忽聞耳中有人道,“竹葉何辜,勿要折損。”文苒吓的速收住手,轉頭看他人,猶如平常,大步踏着朝前走。文苒道,那聲音必不是自己的錯覺,為何旁人又全聽不見呢。于是轉身四處看了看,除自己這行人外再無他人。心下頓時一陣奇怪,文苒定定神,繼又去摘葉子,那聲音果又起。這次文苒聽得清楚,原這聲音不是響在耳中而在自己腦中。文苒道,這必是個神人,當下又驚又喜,忙對天拜了拜,道,“冒犯之處,請勿見怪。”說畢速跟上了其餘幾人。
竹林愈深愈難行走,竹與竹之間幾乎容不下一人。卞無巳同夥中一人道,“這竹葉纏身難行,得砍掉些才好。”說畢又用手推那竹子。卞無巳止住,道,“你若動了這裏一分一毫,便再別想出的去了。”那同夥慌忙住手。文苒知那卞無巳所言必與方才的聲音相關,只是自己與他尚有矛盾,此刻問,想他也未必肯說,于是只私底下吩咐翟師理,讓他小心謹慎,不要折損竹子。
複行一段,忽覺竹林似往兩邊分散開去,慢慢竟與他們留出一條通路來。這路迢迢,似雲似霧缭繞,越走那雲霧便越濃,只是這雲霧又不似上山時的雲霧了。萬華山上碰到的雲霧,濕潤涼意,此地所遇卻只亂人眼目,周身并無觸感。文苒見身周只幾個人影模樣,并不能分辨誰是誰。好在翟師理出聲,“殿下,殿下,老臣在此。”文苒忙拉住他衣袖,道,“大人與我同行,勿要走散。”
文苒見前方四個人影,想是卞無巳等人。只是走一段,那四人皆停住身。文苒走近,問道,“丞相莫非要告訴我此處就是鶴天宮?”卞無巳道,“正是。”此處雲霧雖盛,但也不至于将整個宮殿遮掩。文苒道,“請丞相指明宮殿正門。”卞無巳哼聲道,“你且擡頭看看。”文苒一擡頭,只見半空中顯出一個不小的黑影,定睛細看,朦胧裏似乎是一座宮殿。那些個同樣擡頭的人,紛紛驚道,“這當真乃天宮!”卞無巳一指前方,“這便是通往鶴天宮的臺階。”幾人走近,便見一道半丈寬的石階。那石階淩空砌成,底下無座,幾分又啧啧稱奇。
由石階上去,方才真正看到鶴天宮的真貌。說是天宮,也不過是一座小巧的宮殿,不及淮告的王宮一分。雲霧到此也稀疏去了,只留得腳底還環繞些許。文苒見這宮殿渾體皆白,觸手冰涼徹骨。翟師理也圍着白柱細看,看一會,又驚的倒吸一口氣,“這柱子是用白玉雕築的!”再看別處,竟無不是白玉所成。想也只有淇國盛産美玉之地才能得此建築。
祝文苒聽得宮殿是白玉所築,腦中忽而閃過殳引送與自己的白玉扇墜,頓時心中一刺,慌調開話去,問那卞無巳,“淇王便是在此?”翟師理與卞無巳同夥都許久不見淇王,此番也正感慨。卞無巳正欲帶其入殿,卻聽一人聲懸于宮殿,說道,“年輕人請進。”幾人怔怔,環看各人,祝文苒便是此中最年輕者。
祝文苒入得殿內,見殿中央一座香爐大鼎,鼎中不燃香。有一人背對自己坐在大鼎之後。文苒走近,那人道一聲,“你來了。”于是慢慢回轉身去。文苒一驚,這人不是別人,正是昔日淇國大王。文苒見了自己父王,卻不上前相認,反而面露恐懼後退數步。祝文苒離開淇國時才九歲,那時淇王已四十有餘,如今十六年已去,可這淇王非但未老反比自己幼時更為年輕。面前之人體貌形态皆如三十歲壯年人,祝文苒見之無論如何都不敢認其作父。
那人見祝文苒站着不動,便道,“我知你來是為何事,你所需的東西我已擺在殿角。”文苒忙道,“我需要的并非東西,而是……而是一個人!”那人搖了搖頭,說道,“人你已見得,你心中也知并不再需要他,此刻又何必固執。”又道,“你拿我手谕與寶玺,下山便可登基。”文苒急道,“你當我是為此事而來麽?你躲在這個死寂的地方,即使來日修得成仙與衆生又有何好處!”那人道,“衆生與我何幹?倘若你不願做這淇王,便将寶玺交于丞相。”文苒聽提及卞無巳,當下握拳上前,“卞無巳越俎□□,你非但不治他罪,反要将這個國家交給他,你……”說着氣急不過,直道,“你這個昏君再不是我認識的那個人了。”那人并不與他争辯,只淡淡道一句,“此事已了,我塵緣已結,此後你們不必再來見我。”祝文苒見他複又閉目,回身打坐,心下又氣又悲,站了半刻,突然下跪,對着那人背影拜了幾拜,起身去殿角拿了手谕和寶玺,頭也不回便出殿去了。
宮殿之外,翟師理與卞無巳等人都焦急等候,見祝文苒出來,皆迎上前去。只是卞無巳幾步便止住了。翟師理拱手向文苒拜道,“殿下,大王如何說?”文苒只将淇王手谕交于他,自己兀自走下殿去。翟師理展開一看,手谕上書,太子祝文苒繼承大位,朝中大小事務由丞相卞無巳協同管理。那一紙聖谕從翟師理手中落下,翟師理也随之跪倒在地,向殿內喊道,“大王!”卞無巳同夥撿起手谕,交于卞無巳,卞無巳看了,頓時大喜,雙手托着聖旨,跪向玉殿,大聲道,“臣當盡心竭力輔佐幼主!”三名同夥見狀也紛紛下跪,高喊大王聖明。卞無巳叩罷,又朝一旁祝文苒拜了禮,道,“臣此前一時情急,有冒犯殿下之處,還望殿下恕罪。”祝文苒不瞧他,只喚翟師理起身。
一行人由原路下山。再看途中景象,已不覺有任何神聖之處,反覺空寂無聲一如死物。幾人仍乘坐索道,才至山腳,候在此地的官員目光都啄在文苒身上。卞無巳踏下木箱,當即宣布淇王手谕,證實祝文苒身份,亦保住自己一朝丞相的地位。祝文苒受百人叩拜,心中卻無喜悅,反有一絲失落。此時又聞身後簌簌聲響,似是鐵鏈摩擦之聲,祝文苒回身一看,見那百丈之長,連接凡間的鎖鏈已松脫下來。鎖鏈從雲層中摔落,頃刻打在萬華山底,摔出震天聲響。祝文苒鼻中一酸,似要落淚,強忍住了,對衆人道,“從今往後,任何人不得再上萬華山頂!”
祝文苒歷經磨難,終于重登太子之位,然則還未及登基為王,就有氓國使臣追來口誅。是道翟師理诓騙邵仁君,暗地截走祝文苒,邵仁君為此正發雷霆之怒。祝文苒接見使臣,面對其厲口相問,只答道,“難道邵仁君覺得将我囚禁氓國十六年還不夠麽?還想将我抓回氓國不成?”使臣哼了聲,道,“不敢,只是……”一旁卞無巳見狀立即出面圓場,先向文苒作了禮,又回頭對使臣道,“邵仁君豈是如此不明是非之人,以本相之見,邵仁君動雷霆之怒只是為了本朝禮部大臣之過,翟師理欺瞞聖君,設下奸計,身為一過君主,怎可忍受如此戲弄,大人,您說是否如此?”使臣挺了挺腰,道,“正是如此。邵仁君早已準備了禮隊欲将太子送還淇國,豈知那翟師理目無尊上,設此把戲,一國之君遭此戲弄實在有傷國之尊嚴?微臣此行正是為向殿下讨得此小人,帶回氓國治罪。”祝文苒見二人一唱一和,只目觀他處,道,“翟師理乃淇國大臣,若說治罪也是由我來治,豈由得別國來幹涉?”使臣聞言頃刻雙眉一擡,道,“殿下所言是不肯将翟師理交出來了?”祝文苒道,“大人何必自讨沒趣呢。”說畢便喊兩旁侍衛,“來人,将大人送回府中休息!”侍衛皆喝聲答應。使臣不等人押,便甩甩袍袖,大步離去。
卞無巳見使臣才去,便又拱手向文苒道,“殿下,此事萬望三思而行啊。世人皆知邵仁君殘暴好戰,如今氓國幾乎占領了委佗之境,國力不容小觑。殿下此刻與其作對,實非良策。況且翟大人欺瞞國君确是有過,殿下何不息事寧人将翟大人交由氓國處置呢?”祝文苒冷眼相看,道,“丞相之意,翟大人冒死救出本太子也是有過?”卞無巳拱了拱手,道,“殿下确知我本非此意。”又看一旁翟師理,“翟大人若有愛國愛民之心,此刻為何不站出來說幾句呢?”翟師理輕輕捋了捋薄須,大嘆聲出列,跪拜在地,道,“殿下,倘若因微臣一人而讓淇國遭受危難,那下臣自願随使臣前往氓國領罪。”祝文苒見其一身老骨,跪趴在地,心中不忍,唉聲道,“嗳,大人難道你也是老糊塗了嗎?邵仁君若要攻打淇國,理由何止千萬。此時淇國若交出了大人您,那下一個便是我了。”又看一眼卞無巳,道,“況且誅殺忠良而聽信品行不端之人也非明君所為啊。”說畢親自上前将翟師理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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