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離開

實際上,一切都是有征兆的。

從頭腦空白地從病床上醒來,看見那個陌生男人的時候開始,一切就隐隐約約地透露着蹊跷。為什麽他從車禍中活下來身上卻全無傷口,為什麽自己的舅舅要對自己極盡讨好所能?白冽的疼愛毫無理由,白冽的控制也超乎情理之中。

原來,即使是只有兩年的人生從一開始便已經是在他人掌控下的騙局。

席洛德說:“殷諾,你活得太糊塗了,找個時間好好把你的人生搞清楚吧。”

地獄裏那麽多判官,他不知白冽用了什麽法子将席洛德送到他面前,可以肯定的是他在地府裏一定還有勢力或幫手。而且他絕對不是正常人類。

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鬼魂都能魂歸地府,也并不是所有地府裏的鬼魂都會乖乖地順應輪回,人世間的念想太多,沒幾個人放得下,所有有從索魂者手下逃脫的,有工作失誤被留在人間的,更多的還是因怨氣逃回人間的。

地府并不完善,它是有漏洞的。三界看似都是作為單獨完整的個體存在,實則彼此相通。所以地府雖有專門的人員尋找漏洞所在進行修補,但每年還是有無數的鬼魂逃到人間作亂。

而最官方的通往人間的道路,是一口井。位于奈何橋彼岸,在轉生井的左側。名曰還魂井。是為了那些命不該死而意外死亡的人準備的,早早地将他們送到那井前,躍入井口則魂歸原位,只要屍首還在便能再續前緣,因此人間常有屍體還魂的說法。又時有怨鬼厲鬼借此逃往人間作亂,遂命四鬼卒手持兵器把守。

橋頭有一身穿紅衣紅裙,雙唇豔紅如血的小姑娘,指揮着大大小小的鬼差煮湯,洗碗,招呼客人。她看樣子不過十七八歲,卻被人稱呼一句“孟婆”。手持皮鞭,面色冷漠,一看便不是好惹的主。皮鞭擡起時露出手腕上花紋詭異的一塊刺青來,像是變了形的文字一般。

殷判官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巡視,頗有些緊張地看着奈何橋上的鬼來鬼往,一副大大的白色旗幡,上書“孟婆湯”三字,挂在橋邊迎魂樹上。一整排的小馬紮小桌子擺在路邊,鬼差們費勁地扛着熱氣騰騰的孟婆湯将他送到坐着休息的客人面前。有人不肯喝便要難看地被灌下去。

但是人到死後似乎忽然便能放棄很多看開很多,既然已經回不去,如果不順應世間的法則投胎轉世去,你又該身處何處?所以到了這橋邊的多是已經接受安排的,若是喝下了,鬼差便在他們的背上用法術結成的紅色墨筆在他們背後圈上一個圓圈,帶往橋對面投胎。有時人間也有轉世人記得前世的新聞報道,那便是鬼差看漏了眼帶走的或者故意将孟婆湯倒掉後假裝失了魂一般且瞞天過海的。

喝了孟婆湯忘卻前世記憶後人就像一具沒有靈魂的傀儡一般,眼神渙散,面色呆滞,叫他走便走,停便停。殷諾便心想,原來人不是由七魂六魄組成的,是由回憶組成的呀。若是沒了過往,沒了記憶,我們便只是一具空殼罷了。

俞歡還是他的小尾巴,兢兢業業地将他帶到那紅衣姑娘面前,介紹道:

“這位便是你們人間所說的孟婆,”又一指殷諾,“這位便是近日剛剛上任的殷判官。”

孟婆很不耐煩,道:“我這兒的差事又不歸上頭管,有什麽好巡視的。”

俞歡連忙打圓場:“不不不,不是巡視,不是巡視,該說是友好交流,是參觀學習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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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諾自從那日見了那外國人後一直有些奇怪,今日竟念叨着要來這橋邊玩玩,俞歡雖滿口答應為他準備張羅,扭頭便向冥夜打小報告。冥夜只叫順順開車送他們過去,囑咐俞道:“他要做什麽只管随他,不要逆他的意。”

俞歡便在私底下同順順抱怨:“他要做什麽都随他?王未免也太寵他了吧。。。”

順順笑了笑,道:“換了你,擁有無盡的歲月卻不曾付出過感情,更不曾寵愛過誰,一疼起誰來總是不遺餘力的。王居于那樣的高位,既沒有後顧之憂,又無需克制真心,自然寵得他無法無天。”

俞歡又道:“到今日我也不明白,為何是他,又為何那麽突然,簡直毫無征兆。”

順順還是笑,笑裏有明了一切的自信與從容:“怎麽可能沒有征兆?不過是你忽略了。。。。那位殷判官,絕對來歷不小。”

俞歡再要追問順順卻緘口不語了。于是俞歡只好帶着他來招惹地府裏出了名不好惹的孟小姐,又在他的要求下老實地回去呆在車裏候着。

俞歡從副駕駛座前的雜物箱裏翻出一包薯片,咔滋咔滋地吃得起勁,透過窗玻璃,可以看見殷諾穿過奈何橋,到了彼岸。

現在,他就站在那口井旁,踮着腳往井裏張望,丼內黑幽幽的,望不盡盡頭,自然也看不見井水。

那幾位鬼卒好奇地打量他,都認得他是近來地府議論紛紛的新晉判官,并不敢阻攔他向前。

那日席洛德将“回家”的方法告訴他,他卻還在猶豫:“也許真相并沒有那麽重要,畢竟我現在活得比以前輕松得多。”

席洛德搖着頭嘆氣:“你總是這麽自私,全不為白冽想。單為了他對你的這份感情,你就該回去看看他過得好不好,至少該和他道個別吧。”

那時這句話觸動了他,此時此刻站在井邊,他卻再一次猶豫了。

俞歡在車裏看着着急上火:“你說他站得那麽近做什麽?要是不小心掉下去,不是害慘了我嗎?不行不行,我得去邊上看着。。。。。”

順順聽罷便随手鎖住車門,輕易将俞歡按回座位上:“老實呆着吧,大人不是叫你呆在車裏嗎?你可不要惹他生氣。”

橋的對面,鬼卒們畢恭畢敬地勸道:“大人小心,井壁濕滑,不要失足落下去了。”

車內俞歡也跟着小聲祈禱:“小心點,別過去了,哎。。。。你怎麽還往前走。。。。。。。。。啊、啊、啊呀!呀呀呀呀呀!!!!!!!”

俞歡不受控制地尖叫起來,他回過頭去看順順,見他也是眉目緊鎖,便知自己沒有看走眼,伸出手來顫抖着指着車外:“。。。。。。。。他掉下去了。。。。。。。。。。”

“準确來說,他是跳下去的。”

順順發動車子,不緊不慢地駛離投胎區。

車外已然是一片混亂,鬼卒與孟婆皆是不知所措,只曾聽說過鬼魂叛逃,卻不曾聽過判官出逃的,殷諾如今是王面前的紅人,此番怪罪下來,一幹人等都要遭殃。橋邊等着喝湯的鬼魂爆發出了一陣子嘈雜的議論聲,驚呼聲此起彼伏,也有人趁亂偷偷倒了湯欲往橋上走的,鬼聲鼎沸,投胎區頓時亂成一鍋粥。

俞歡在車上鬼哄鬼叫:“你要為我作證,這分明不關我的事,是他自己跳下去的!。。。。你要帶我去哪?”

順順無奈:“自然是去向王請罪。”

“不不不,不不不不,”俞歡連搖頭加擺手,“我去尋他,我派鬼差去人間領他回來,快快快,現在去還來得及!他的魂魄離開肉身太久,現在是回不去的!”

順順面無表情地看他語無倫次了很久,只陰沉着臉道:“俞歡,你在地府混了這麽多年,怎麽還是這麽天真,以王的脾性,無論他尋不尋得回來,此事都要有人受罰。”

俞歡很沒義氣地嚷道:“要罰也是罰你!是你攔着我不讓我下車的!我一定要向王禀報!是你!”

順順原本還對他心存愧疚,此時倒是半點沒有這種想法了,只冷冷道:“你放心,我會盡量為你說點好話的。”

。。。。。。。。。。。。。。。。。。。。。。。。。。。。。。。。。。。。。。。。。。。。。。。。。。。。。。。。。。。

殷諾覺得自己變得很輕很薄,他混混噩噩地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陽光令他的皮膚一陣陣地刺痛,耳朵裏竄進許多各式各樣的聲音,他呆呆地想:“原來地獄那麽安靜,原來人間的味道這麽好聞。”

他只好從魂游天外的思緒中抽離,回過神來,鑽進了附近的一棟公寓裏。

過馬路時人群穿過他透明的身體會讓他全身起雞皮疙瘩一樣難受。

他覺得自己的腳沒有辦法接觸地面,于是幾乎是飄着進了那公寓。為人的時候看了許多恐怖片,并不覺得有多可怕,只是覺得人們瞪大眼睛尖叫的樣子有趣得緊,在地獄裏也沒有身為鬼的實感,如今成了人間的游魂野鬼,倒是覺得做鬼是一件十分新奇刺激的事。

他還是小孩子心性,一會戳戳這個的鼻孔,一會貼在人家的背後,一會躲在樓梯口,竄出來對路過的小孩張牙舞爪鬼吼鬼叫,玩膩了他便跟在人的身後到人家家裏到處穿牆,像突然學會了隐身術一樣,偷偷觀察別人的生活,雖然那小孩脖子上帶着的東西叫他覺得害怕厭惡。

等到太陽下山時他才從公寓大門出來,活動活動身子,慢悠悠地認着路牌,往學校的方向走去。但越是接近目的地他便越是忍不住得緊張害怕。

去宿舍樓走捷徑的話要經過一片小樹林,他站在樹林裏,有些後悔自己一時的沖動。

我會讓俞歡他們受罰的。。。。。。。

但是其實不要緊的吧吧,我只看他一眼,看完我就回去和冥夜解釋。。。。

但是我已經死了呀,書上說人鬼殊途什麽的。。。。。但是白冽是不是人也不一定了。。。。

他想見了又能怎麽樣呢?知道了又能怎麽樣呢?他該回去,雖然人間很好,但是在這裏他沒有自由,沒有朋友家人,而在地獄裏他就像出籠的鳥兒一樣快活,也許和俞歡小白還有順順他們再相處久一點,他會有很多很好的朋友的。。。。

他希望冥夜能出現在這裏,幫他做一個決定,這樣他就不用糾結害怕了,即使天塌下來,冥夜也能擺擺手輕而易舉地把天給補回去。

對了,他可能還有一面鏡子,雖然是一面會騙人的鏡子,但是冥夜可以讓它說真話,也許根本不需要,他是冥王,他可以查查生死薄就知道世人的一切。這樣一來,真相不需要由白冽來告訴他,這樣的話,他也可以知道白冽過得怎麽樣。

他突然就找到了解決方法。

我現在立刻回去吧,把所有事告訴他,把所有疑惑告訴他,我可以問他為什麽要對我好,問他白冽瞞了我什麽。。。我是誰?我為什麽會失憶?。。。。。。

如果真的坦誠談一談的話,不知道為什麽,殷諾有對方不會欺騙他的自信。

然後也許他可以叫白冽和順順帶他來看白冽,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像個膽小的逃犯一樣。

他一打定主意,便要轉身離開樹林。誰知剛走了兩步,突然腳底像灌了鉛一般半步也動不得。他試着動了動手臂,晃了晃腦袋,一切如常,只有雙腳,像不屬于自己一般被定在原地,動彈不得。

殷諾突然升起一股無來由的心慌。

樹林入口深處走出來一個高挑的人影,因為路燈太暗,看不太真切,但是殷諾知道,他知道是誰在朝他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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