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紗窗日落漸黃昏(6)

見武帝正出神,衛子夫笑道:“陛下,可是陳後手劄?字字泣淚,句句思念,您念着往日恩情,也該開這大恩,歸迎陳皇後呀!”

篆字如其人。皇帝的手微顫,忽将那些年歲恍惚便抛了過去,他依稀記起,幼年時與母後、長姐居猗蘭殿,阿嬌随館陶姑姑前來拜谒,那時堂邑侯府勢盛,館陶姑姑乃禦駕前的紅人,他與母親王美人,卻什麽也不是,失勢居猗蘭殿,父皇長久也不來探看。他那時年幼,甚麽也不懂,自然也盤算不過來館陶姑姑忽然疏離栗姬,親近猗蘭殿的目的何在。他只記得有一回,館陶姑姑再來時,手上牽帶着這樣一個粉粉嫩嫩好看的女娃兒,她笑起來的樣子明媚似四月驕陽,館陶姑姑喊她“嬌嬌”——“嬌嬌,你要谒禮,見了王娘娘,怎生這樣不識禮數?”

他記得館陶姑姑當時是這樣提點阿嬌的。——那女娃兒聽了母親的話,便出前行禮,竟一點兒也不怯生:“堂邑小翁主拜見王娘娘!”這脆脆一聲,教他母親喜不自勝:“乖,阿嬌真乖!”

她該當是個乖靈的孩子!居然在皇帝後妃面前,自稱“堂邑小翁主”!請安之後,便躲在她母親背後,燦燦笑着。館陶姑姑像拽一只逃竄的小狐貍那樣,将阿嬌從身後拽出,在小翁主額前輕輕敲了個“爆栗子”:“嬌嬌,不許皮!‘堂邑小翁主’?你怎地這樣胡鬧調皮?”

館陶姑姑是愛阿嬌的,雖是訓斥,但語氣中難掩寵溺。

阿嬌在侯府極為受寵,她從來和漢宮的女子不一樣。及至很多年以後,他登大寶,坐擁大漢江山,這好山好水、花花世界盡是他的,見慣繁華,卻依然無法忘記那年他的館陶姑姑在表姐阿嬌額上輕輕敲“爆栗子”時滿眼寵溺的樣子。連他母親都無法做到對長姐平陽這樣寵愛,這漢宮的女人,大抵都是厭棄公主、偏寵皇兒的,阿嬌從來與這禁闱皇宮,格格不入。

他那時年歲尚小,懼生,是阿嬌主動去牽他的手:“彘兒,咱們去玩罷。”那個女娃娃,笑起來的樣子極好看,兩頰生媚,他只瞧了一眼,便不敢迎視。後來他們都說,那個“金屋藏嬌”的諾言,是皇帝城府太深,空兌的謊言,他們誰也不知道,很多年前在掖庭猗蘭殿,他初見阿嬌時,生澀驚惶,他說的,都是真的,表姐阿嬌,笑起來的樣子直如暖日天光,他真想蓋一座金屋子,将太陽藏起來,叫阿嬌只對他一個人笑。

他的母親推他:“彘兒,那是表姐呀,阿嬌要跟你玩兒,你怎麽不去呢?”

母親的心裏只有權勢與後位,母親絕對不會得罪勢大的館陶姑姑,她在催他,語氣甚至有些不耐煩,及至惱怒。她惱這個不争氣的、怯生的兒子,他倔強地抿着唇,不知要怎樣面對。卻聽見阿嬌說道:“王娘娘,您別惱彘兒,他還小,小不點兒,一定聽不懂我在說什麽……”然後,阿嬌立在那兒,拉着他的手搖晃:“彘兒,咱們出去玩兒罷?你會寫字兒嗎?識幾個字?”

便是在猗蘭殿內廷的小案上,她手把手教他寫字。那時阿嬌也還小,幾歲的女娃娃,卻已經能寫一手漂亮的小篆。堂邑侯陳午,将這個心尖上的寶貝女兒,假充男兒教養。她比他長進太多。

篆字如其人。皇帝的手微微顫抖,篆字如其人,是她,果然是她。

衛子夫因見武帝反常,便道:“陛下,這是如何了?陛下與皇後,那樣深的感情,打小兒一塊長大,臣妾原見皇後帛書寄情,已然感動不已,陛下想來念及往事,睹物思人了吧?”衛子夫因拜曰:“不過兩三日,椒房殿拾掇得當了,便可迎回皇後,如此,上可承長樂宮之意,下續天家鹣鲽之情,豈不兩全?”

武帝長眉微攢,聲音喑啞道:“這……當真是她的字?”

衛子夫溫婉笑道:“這自然是皇後手跡,陛下若不信,當可問臣妾侍女婉心,這的的确确是婉心收攏妝柩,在暗層中發現的……陛下,”衛子夫嘴角輕抿,兩只小小的梨渦盛滿笑意,她赧然道,“中宮待陛下的殷殷情誼,當着是連臣妾也追之不及!”

“是朕糊塗了,她的手跡,朕怎會不認得?”皇帝低喃,深邃眼眸中經緯錯橫,他忽地笑道:“當真是中宮一片殷殷情誼啊!她……她當真情深!”皇帝的聲音低沉嘶啞,在未央宮沖天明燭中,卻宛如漆黑夜裏瘆人的狼嗥……

衛子夫已然發覺不對勁,忙道:“陛下,這……是臣妾做錯事了?”她因跪地,一雙眼睛裏閃過錯愕與慌張,忙膝席伏禮,眼淚亂了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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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帝狠狠将帛書擲地,玄色冕服龍袖在眼前劃過一道弧線,冰涼的篆字絲帛擲在一名貼身內官臉上,唬得那內官慌忙下跪,未央宮裏,掌燈的宮人,侍立的內官,乍然間烏泱泱跪了一地。

皇帝冷笑道:“帛中所記那年元宵,朕雖年幼,也還有印象。——先皇前元時,朕龍潛,封膠東王,彼時……”武帝倏忽吸了口氣,目中仿佛凝着幾絲雪花冰片,在微暖的燭光下,那冰片化了開來,似在清水中洗過的冷光燭火,在帝王眼中蔓延。武帝目色沉沉:“彼時,東宮太子乃栗姬長子,劉榮。”武帝一頓,目光旋即轉狠:“好個陳阿嬌,好個皇後!朕初時待她一片真心,她——她如何算計于朕?帛書藏私情,暗通款曲——堂邑侯府的小翁主啊,真好,真好啊!她于天家威嚴置何地?她便是這樣算計朕!”

衛子夫駭得驀然跪地,哆嗦着泣淚不止,惶惶道:“陛下,妾不知,妾萬死——陛下好歹看在長樂宮老太後、館陶大長公主面兒上,留陳後一命!陛下——開恩吶!”

帛書乃陳皇後手跡,所記多年前元宵樂事,将寤寐思之的情郎稱作“太子”,此封書信在椒房殿再現天光時,由侍婢婉心所得,原想藉由此剖陳陳後心跡,皇帝看了能回心轉意,誰料,陳後所指“太子”,竟非當今君上,而是早已被黜為臨江王的栗太子劉榮。故太子榮,與表妹堂邑翁主陳氏前有婚盟,如此一來,更惹人遐想,怪道君上龍顏大怒。

婉心也随承明殿今主衛夫人而跪,磕頭如搗蒜:“陛下開恩!留陳皇後一命!”

皇帝滿肺腑怒氣無可出,見這滿殿悲戚,侍婢竟也來指點自己如何擺将,更是怒不可遏,武帝擡龍靴,一腳将婉心踹翻在地:“朕何時說要取陳後性命?要你這奴心奴骨的腌臜東西自作聰明!”

此一言出,衛子夫滿臉煞白,她位卑,出身低微,這“奴心奴骨”四字,可算是直戳心肺,本已滿心委屈,但見武帝猶怒,自己亦不敢出聲。

皇帝哪想見自己無意之下,一聲擊二人,因此亦沒有注意衛子夫臉色。

內官頓首伏地,連大氣也不敢出。承明殿內,明燭通透,滿殿的宮人皆伏地,寂靜滿室,哪怕是連半根尖針掉地的聲音也能聽的萬分清晰。

皇帝怒極,額前已微微現出青色——

“如此,便教她老死長門!”

皇帝暴怒地推翻身旁漏架,拂袖而去。冕冠十二旒于額前輕搖,玉珠撞擊之聲澈澈,玄色冕服曳地,拖着琉璃地面,似漾出一暈一暈的水紋。

內侍旋即跟上,浩浩承明殿,皇帝的背影竟有幾分凄涼。

長夜未央。

衛子夫驚出一聲虛汗,侍女婉心忙膝行近旁,将她扶起,衛子夫握着婉心的胳膊,還沒緩過勁兒來,惶然道:“你瞧見陛下方才的樣子了嗎?駭得本宮……”她說話間,已是喘息急急,婉心連忙安撫:“娘娘,毋須驚慌,陛下那氣兒,是沖着長門去的,與咱們無關。”

“話是如此說,但……”衛子夫抹着胸口,膝蓋跪的生疼,已然起不來,婉心諸人見狀,忙将她攙起來,衛子夫坐定之後,仍然不愈:“可吓死本宮了!人道君威難測、伴君如伴虎,如今看來,古人誠不我欺!”

“娘娘這下可安心啦,皇子必能平平安安誕下來——料想陛下也不會糊塗如此,長門那位主兒,犯下這樣的大過,陛下若還想着将她迎回椒房殿,那……那也忒不像話啦!”

衛子夫眉頭微鎖:“婉心切不可胡說!陳皇後乃館陶大長公主掌上明珠,怎容得咱們私下裏說三道四?”

婉心伏禮:“婢子記得了。”

衛子夫撐額,許久都不說話。室內一時靜谧無聲。

婉心正要說話時,卻聽衛子夫長長嘆息:“真是造孽!”

婉心聽衛子夫口氣不對,忙下跪:“娘娘切勿胡思亂想!娘娘向來賢德,所有的罪孽,都是婢子造下的,婢子若然有一天過身,哪怕閻羅殿君派小鬼來勾舌頭,婢子也是不怕的。娘娘并未造孽,娘娘一向仁心仁德,如今出此下策,也是萬萬個不得已——長門陳氏善妒,若然被她得返椒房殿,娘娘與腹中皇子的性命,要還是不要了?況然,那陳氏與栗太子有私情,亦未必是咱們诳造,不然,陛下也不會反應如此之大——”

衛子夫坐塌側,乏力地揮了揮手:“本宮乏了,都退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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