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金屋無人見淚痕(2)
宮女子瑟縮在雪地一角,不敢答話。
楊得意因道:“說呀!娘娘問你話呢!”阿嬌攔下他:“楊長侍,那小婢頂是被吓傻啦,容她細說。”
那宮女子愣愣的,還真是給吓傻了,杵在雪地裏,只顧抹眼淚,想是凍的太僵,腦子也不活泛了。阿嬌因說:“罷了,蕊兒,給那小婢披件厚實點的小衣,凍成這個樣子了,能回甚麽話。”
蕊兒依命而做。扔了小件樣兒給那宮女子披上,那小婢好似才回過神來,擡頭瞧阿嬌一眼,眉間那抹暖色順順垂下,眼睛卻是空泛無神的。
阿嬌擡了擡手,指着那被黃門撂翻在地的內監:“本宮向你讨下這個人,你肯麽?”那內監一時沒聽清楚,不應,被楊得意揚聲喝斥:“娘娘想讨個人,這宮女兒,打今兒起,送長門宮服侍去,可成不成?問你話呢,好生回答!”
阿嬌點點頭:“本宮正是這個意思。”
那內監雖吓的抖如篩糠,但神智還算清楚,含含糊糊說着什麽,先是點頭,但很快又拼命搖頭。楊得意冷哼一聲:“好生說話,你這又是點頭,又是搖頭的,是怎麽個說法?”
“楊長侍饒命!饒……命啊!奴但凡能效勞一二處,絕不敢推辭!只是……只是這宮女兒……所犯之罪行……正……正打算上報廷尉府,可……可是要重罰的!”言畢,大大嘆一口氣,倒把楊得意和陳阿嬌整的雲裏霧裏。
阿嬌因道:“多大點子事,楊長侍讨個人還不成麽?”
那內監連連磕頭:“為娘娘着想,奴……奴實實不敢放人呀!”
這沒頭沒腦的幾句話,倒撩的阿嬌好奇心愈起:“哦?這麽說來,這丫頭犯的事兒還不小,”她淡淡一笑,“你說來聽聽,看本宮敢不敢接這個燙手山芋……”
內監也不敢隐瞞,這才說道:“那宮女子的确犯了大事兒。掖庭向來禁止宮人私相傳遞,她膽兒大犯禁忌不說,還……”
內監含話含到一半,吞吞吐吐的,好沒趣兒。阿嬌因問:“還怎麽?”
“還……還……”內監略有顧忌,帶怯瞅了一眼阿嬌,見阿嬌神色不愈,便只得硬着頭皮将含了一半的話說完:“門把式是個老相識……好沒皮兒的,天子腳下,煌煌天光下,居然敢這麽地,實在……說出去實在帶累了整個宮門!若不把人交廷尉府,咱們都要被牽累。”
阿嬌可算聽明白了,那宮女子犯了後宮私相傳遞的忌諱,這還不說,“傳遞”那一頭,非但是男子不言,恐怕還是個舊相識。其中難免有私情牽涉。這可怎生了得?難怪要受這樣重的處罰!宮女子一旦充入掖庭,生是漢家人,死是漢家魂,對人主帝君,怎可生二心?
“擡起頭來。”阿嬌因指雪地裏跪着的那女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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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果然怯怯擡起頭來,一雙眼睛風姿流沔,好不漂亮。就這麽淡淡看着阿嬌,雖無懼意,眼淚卻是止不住地往下流。阿嬌看了,不免有些同情,再重的話,也說不出了。
“你叫甚名字?”
“楚姜。”女子抹了抹眼淚,即使凍的渾身發抖,情态還算能瞧過眼。
“楚……姜……”阿嬌輕輕咀這名字,間隙又觑她,許久才淡淡玩味一笑:“哦?來這漢宮多久了?”
“打從十四歲起,便往漢宮裏住了。”
阿嬌不免唏噓,因道:“打從高祖立國起,漢室依蕭何丞相所範,據有規章制度不可破,……這‘私相傳遞’是個什麽罪名,你可知道?”
她愣怔一會兒,輕輕點頭。
“讓你領罰,你可服不服?”
她又點頭。
阿嬌原以為她總要為自己分辯幾句,卻不想是個傻女子,甚麽話也不講,反倒叫人難琢磨。因道:“若是有隐情,你只管說,本宮做主便是。”
她似有防備,正猶豫着,楊得意見勢便道:“有話便說,今兒的事,停當了,過了今晚,誰也不可拿來再說事!”因向那管教內監乜一眼,以作警示。那內監自然不敢吭聲。
楚姜在雪中行大谒:“娘娘做主!小婢……小婢有一懇求……”
“只管說。”
她先是流淚,再來,便不住地磕頭,碰着早已凍硬的雪路面,咚咚有聲,直磕的身前雪絮飛濺,才緩緩擡起頭:“此事只關婢子一人,所授物件……也是要救人。婢子懇求娘娘,只懲婢子,不計旁人。”
阿嬌穎慧,自然很容易猜透那宮女子的意思,她話裏話外,分明要維護旁人。因問:“旁人是誰?”
那宮女子臉色霎時青白,尴尬極了。
阿嬌已了然三分,便問:“是羽林軍內衛,還是黃門郎?”她笑了笑:“你只管說,本宮若對此事只明三分,掖庭問起來,本宮亦無法掰扯過來,——你要讓本宮如何保你?”因見那宮女子忌憚方才對她行管教的內監,又顧念她是姑娘家家,難免臉皮子薄,這種事情若真大管大訓起來,可真得惹上一門橫禍,便有意替那宮女子規避:“是亭裏親眷要讓你帶甚麽東西出宮麽?怎麽,家裏有困難?”
楚姜見阿嬌都已這樣說了,便順她話頭将因由說開了:“是家裏有些困難。內駐羽林軍中有婢子姨表親戚,是……表弟……”她頓了頓,幾分赧然不經意地現在臉上:“……婢子家中母親病着,已幾日卧床不起,聽表弟傳話,家中連請大夫的錢都已支付不起。婢子便想将這幾年所蓄梯己,交與表弟,捎回家中,也好解燃眉之急,或嘗……能救婢子母親一命。”
“原是一番孝心,雖有違宮例,但亦可寬情。”阿嬌悠然道。她知事情并沒這樣簡單,楚姜提及表弟時那分少女情态任她遮掩也不能騙過旁人。恐怕掖庭宮女子心系旁的男人,損聖上之威嚴一事,并非那些個內監胡亂栽贓的。
楚姜低下了頭,不敢看阿嬌。
阿嬌因向內監管教說道:“這裏面原是有些誤會。楚姜‘私相傳遞’不假,你們看在楊長侍面兒上,容個情吧。”她看了一眼楊得意,楊得意自然心領神會,道:“娘娘叫容個情,你們瞧着辦吧,出了事,我兜着便是。”
阿嬌見那管教內監還有些兒猶豫,便索性再加了點子火:“左不過是他們姨表親眷裏頭有些牽扯,甚麽表弟表姊的,證據确鑿麽?沒的這樣冤枉人,若真被你們頂對了,也該趕緊撲水滅火,藏着掖着,——聖上君威,能被你們這樣辱沒麽?”
她擡了皇帝來壓他們,理兒自然是對的。宮女子私通男子的罪名能是随便栽的麽?即便真坐實了,哪個敢大張旗鼓?皇帝冕上綠飄飄,誰好看?
那內監果然沒了聲兒。好半晌才磕頭道:“謝娘娘指點!奴這會子知該如何行事了,楚姜您只管領回去,若被掖庭管事的追究起來,奴只道是楊長侍見楚姜做事伶俐,便撥與長樂宮專程服侍娘娘的,雖沒記牒,理兒倒也說的通。這樣可好?”
“去吧。”楊得意自然沒意見,能讓阿嬌順遂,他單送這個人情,也是十分樂意的。
阿嬌命人攙了那楚姜,一行人浩浩向長門走去。
雪倒是停了,只是夜色漆墨似的,黑的更緊了。
一日又一日,漢宮的嚴冬與往常皆無異,百木枯折,雪絮盈天。這日仍是悄悄靜靜飄着雪片,阿嬌歪在榻上,正接宮女子遞來的香茶。
母親的消息卻是許久不曾傳過來了。自那日在長樂宮偏門遇見皇帝之後,她愈覺自己足禁更甚,皇帝明面上雖仍未有動靜,但私下裏想是不喜歡她胡亂走動的,近來只是想在自己宮外那一道廊子裏走走,散散心,亦會被厮門阻攔。她仍偏居一隅過原來的日子,但長門卻早已不是原來的長門了。
有足禁,有暗哨。她雖未聲言,但亦覺宮中近來似有變動。
她因短短嘆一聲,塌下一名正挨暖爐子做針線的宮女子擡頭微微笑道:“娘娘,因何嘆息?這咋呼咋呼的鬼天氣,是叫人心煩,婢子這會子去弄些點心來,您填填饑?”
阿嬌笑了笑:“不必。沒那心情。”因笑:“怎樣?你家裏現在可還好?”
原來那名宮女子正是數日前在雪地裏被管教太監訓罰,又被阿嬌讨人情救下的宮女子楚姜。楚姜也嘆了一聲:“挺好,有娘娘做主,我攢的梯己物什,這些日子來,送出去不少。只是……近幾天,厮門好似管的嚴了些,咱們長門宮裏出去的人,幾經盤磨,還要搜身還要問話甚麽的,不大容易了。才與那些個門郎說了幾句話,就被他們催着回來,連門兒也不讓出呢。”
阿嬌神色微凝,似有心事。十指丹蔻輕輕從手握暖爐子上滑下,不想刮蹭着爐身,發出“支楞”一聲。她喃喃道:“是長樂宮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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