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金屋無人見淚痕(4)

衛子夫将将産後,體态羸弱,怕見風,小半月來都在承明殿養着。绡紗封着窗,雖說春光大好,但承明殿中亦是不見幾分了。她頗覺有些遺憾,因道:“婉心,把那窗子打明點兒罷?很晦呢,沒的教人不開心。”

侍女婉心輕笑:“好主兒!您消停些罷!哪能見風呢,太醫令千囑萬囑的,沒出月子,哪能受寒!”她連連擺手:“不成的,不成的……”

衛子夫笑道:“這妮子,沒的像本宮要你命似的!左不過透一絲兒縫……”

“嗳,”婉心嘆一聲,道,“婢子若然連這些個小事兒都做不好,成個甚麽樣子呢!太醫令的話,婢子不敢不應……”她端了燕窩來,伺候主位喝下,這才有些高興,主仆二人榻前榻後唠嗑起家常來。

“娘娘身上可好了些?婢子教奶媽過來,将諸邑小公主抱來逗逗?”

一提起諸邑公主,衛子夫臉上頓現柔和,卻說:“不了,本宮困乏,手頭上軟的沒力氣,也抱不動孩子。”但那份柔軟一瞬又偃将了,取而代之的是滿眼的悲傷,眼底有一絲絲失望蔓延開來:“諸邑若是個皇兒,那該多好。”随之,是一聲輕嘆。宮裏的女人,大抵悲哀如此。即便貴為“母後”,年輕時候,亦是逃不過這樣的宿命輪回。

若是個皇兒……該多好啊。後宮女人的榮與辱,皆系這一脈,若是個皇兒,母憑子貴,往後的日子,過的多順當。

可惜不是。

婉心不免也難過,因勸道:“夫人尚年輕,來日方長,怕甚麽呢?君恩正隆着吶,有小公主,将來必定還會有皇兒。”

“日子是長着,”她淡淡觑一眼窗外,暖暖的日頭打晃在前方一隅,枝上綴着幾簇新紅,豔豔的,煞是可愛,她擡手,輕輕順着绡紗邊沿摸上去,仿佛這樣就能把滿目的豔陽都抓住似的,“但本宮的青春,可不長。”她的聲音一出口,便似融進了那片暖陽中,飄飄的:“甚而……是太短呀。”

婉心噤了聲,心裏悲嘆,卻不敢說話。是呀,這後宮裏的女人,哪個不是如此,青春太短,君恩更短。

衛子夫忽然問:“這些日子來,本宮不耐侍寝,陛下都宿在何處?”

“憑陛下日理萬機,時時便宿宣室殿啦。”

“說實話,”衛子夫搖搖頭,“本宮不是愛使小性兒的人,——後宮雨露均沾,本是該的。陛下幸各宮美人,亦是正經事兒,古人有言:‘螽斯羽诜诜兮,宜爾子孫振振兮’,可不是這個理兒?”

婉心心下佩服,這衛夫人,果然當得一個“賢”字,難怪皇帝捧在手心裏疼。這樣賢良不妒的好女人,漢宮裏頭恐怕再找不出第二個。因說:“回夫人話,前回婢子聽禦前黃門郎叨叨起來,這幾日……掖庭阮美人侍寝最多,陛下偶爾會去。”

“偶爾?”她聲音很輕,似在自問,果然又很快自答:“也是了,宮裏年輕貌美女子這樣多,陛下‘偶爾’去一下,亦是厚恩了。”她見婉心仍靜靜侍立榻下,因說:“這阮美人……倒是個實誠人,本宮瞧她做事挺妥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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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心道:“只要不是個挑事兒的,無妨教她承恩。現下夫人身上不方便,分些寵給她,她自會感念,于夫人前途,亦是無害。”

衛子夫再吃一盅燕窩,便欲睡下,卻見绡紗外,一輪月彎彎挂着,幾根綠竹在宮燈下影出數層晃動的陰翳,很美的夜,此刻,她卻想起了巍巍漢宮中的某個人。

——“原來寂寞是這樣可怕的。”

她挑着绡紗,輕喃。話出口時,卻把自己給吓了一跳。婉心因道:“夫人可想着誰?”她笑了開來:“可是呢,小妮兒,肚裏蛔蟲似的,本宮想什麽,你可都能猜出個囫囵樣子來。”她嘆了一聲,因道:“本宮忽然想起了長門那位,天是暖啦,她那宮裏,怕是回不了春了……怪可憐的。好歹也是當今聖上表姐,怎是這樣個下場?”

婉心也随她啧嘆兩聲,道:“那事兒可要怎麽好?陛下的心思……真真兒是教人難琢磨。”

衛子夫支起身子,仿佛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把婉心叫到了跟前,壓低聲音道:“左不過是咱們吃了虧,你去長門宮跑一趟罷,——她一人關着,不聞窗外事,長安城裏城外一起子發生了這麽多事兒,一絲絲風聲也不給她透,真真兒要憋死人麽不是!當真可憐!”

婉心“撲通”一聲跪地,吓得臉色青白,連連叩頭道:“夫人萬萬使不得!使不得呀!您這樣做,長門那位不會念您的好,反是……反是引火燒身呀!”

她似下了重大的決心,擺了擺手:“你去吧。陛下若然怪罪下來,亦是本宮一人承擔。諸邑尚小,料陛下再生氣,也不會拿本宮怎樣。”她輕輕扯了扯绡紗,那輪明月漏進了縫隙,忽地便看不見了。

婉心卻不動,膝蓋像是生在了地上,怎麽也不肯起來。

“陛下以孝謹治世……本宮與你,亦是有家人父母的,焉能眼睜睜看着他人骨肉分離?長門宮裏,冷了這麽久……左不過再讓她為自個兒父母掙一掙罷了。興許瞧在她的面兒上,陛下能饒堂邑侯一家……如此,咱們亦算是行善了。”衛子夫的聲音愈發朦朦,像是從迷霧裏晃開來似的,月色透過瑩薄的绡紗,照在她身上,映着一個淺淡的影兒,極動人。

婉心哭道:“夫人,何苦來!您要去趟這樣兒的渾水來!”她從襟下掏出一方帕子,抹了抹眼淚,因說:“長門別苑那個偏隅旮旯的,旁人躲還來不及!咱們承明殿怎地要湊上去呢?堂邑侯罪有應得……您……您非要教婢子去給長門宮那位報信兒,這可不是白白讓陛下拿捏壞處麽?于您,于諸邑小公主,皆是無益呀!”她哽的沒法兒,又不敢擡頭看衛夫人,只得盯着榻下逡循的紋絡,細細數過一脈又一脈的走線。只是不肯應聲。

衛子夫太善良,太賢德,入了掖庭這方爾虞我詐的地界,仍是為旁人想的多,為自個兒數算的少。

她這會兒是真有些生氣了:“婉心,憑外人怎樣說,咱們問心無愧便是。你年紀小,并不太懂這些人倫常情,本宮膝下有衛長、陽石、諸邑三女,亦是做母親的人,自是憐恤母親的心。先頭,館陶大長公主尚在長安時,的确因她女兒陳皇後之故,為難本宮不少。如今想來,亦是‘蓮子心中苦’,過去的事情,本宮就當稀落撒掉的灰,被風一吹,便過去了。——只這件事,你不能再怠慢,須當馬上行去長門宮,告訴陳後,現下是個怎樣的光景才好,她想做什麽,憑她去做,咱們可是再也管不了啦。”

“諾。”婉心沒法兒,只得領命。她擡起頭,卻見衛子夫歪在榻上,臉色并不太好,仍是産後有虧的模樣,便道:“娘娘早些歇着罷,婢子這便去辦。”

“那極好,”她虛弱笑了笑,“只一件事須得記住——陛下在長門宮設了門禁,金執吾把守森嚴,你千萬仔細着,怎樣才能通報進去,全憑你能耐。”

婉心伏首,又于榻下輕輕谒禮。須臾,緩緩退出。

長門別苑,春光正濃。陌上一簇一簇團起的新豔似綴在鬓上的朵朵花钿,在暖風裏輕輕顫着,有宮女子踩着石階,拿大剪子修枝,“嘎吱”一聲響,綠葉片片飛下,一根大枝掉在腳下。

宮女子提了裙裾,踩的更高,正迎着日光,那臉兒嬌花似的,潤潤的泛着光,提了大剪子正要再剪,屋裏迎出一位着流彩暗花雲錦宮裝的漂亮女子,嗓子清亮的直如這春日裏莺啼:“紅兒,不去裏頭伺候,趕這兒來折騰這些個好看式樣的花花草草,懶閑怠的!”

紅兒瞧見了來人是誰,因說:“蕊兒姐姐,娘娘閉了宮門,不知密聊甚麽呢,哪用得上咱們伺候呀。”

蕊兒笑了笑:“承明殿來了人,你可知道?”紅兒差點跌了一跤,扔了剪子,直問:“承明殿?她們……來作甚?”

“誰曉得呢,也不知怎樣躲開金執吾跑溜進來的……”蕊兒斂了聲,假模假樣瞧了瞧四周,倒并沒人,因說:“咱們娘娘不知犯的什麽渾,把人領了進去——喏,那婉心,正不知跟娘娘唠嗑甚麽呢……”

衛子夫一向賢良淑德,果真教貼身侍女婉心跑了來報信。她是個懂得後宮自保之道,又愛為旁人思量的好女人,皇帝如今顯有圈禁陳後的意思,明着便是不讓陳後知曉她父母背反朝廷一事。但衛子夫偏偏違背君意,引火上身,數來亦算難得。

殿裏只有她們二人,陳後輕咳了一聲:“她們都退下了,你有話便說。今兒你說的任何一句話,旁的人沒法兒知道。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陳阿嬌立誓,若洩露半字,該當萬劫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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