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金屋無人見淚痕(7)

阿嬌一驚:“怎麽?楚姜怎樣了?你慢慢說,沒的白白吓人。”

那趙忠一個大男人,又是羽林軍衛執金戟的,本是閻羅殿鬼差都要忌憚三分的魁梧模樣,此刻卻有些唯唯,整個人縮成一團,發白的嘴唇不住地顫抖:“楚姜前遭因向下臣打探前殿諸事,下臣疑她心裏裝着事,她又不肯說。……下臣沒法兒,她說甚,下臣便為她作甚,是故……是故那段時日,下臣與她會見頻繁了些……”

陳阿嬌心裏“咯噔”一下,心知楚姜向那趙忠打探的,都是自己所囑之事,若楚姜因這些而遭了什麽害處,那便是她的罪孽了。

那趙忠一張黑黃的臉哭的淚巴巴:“因這些,教掖庭管教儀的嬷嬷捉了把柄,硬賴楚姜不顧廉恥,與羽林衛暗生情愫,敗壞宮闱門紀……”

阿嬌一手絞着絲絹,目光慌亂地四下轉,這會子她可心裏明了七八分,原是這樣,宮女與侍衛私通,其罪大了天邊兒去了,因問:“她這會子人在何處?”

“教儀嬷嬷拿了她去……這會兒關掖庭暗房裏呢,”趙忠道,“下臣等了她好幾天不見影兒,便想準是撂上事兒了,情急之下,與幾名平素交好的羽林衛夜探掖庭教儀局,終是見到了她……”這八尺男兒鼻中酸澀,竟有些說不下去了。

“她不好?”

“是不好,上了刑,傷的剩半條命捱着了……”

阿嬌咬碎銀牙:“這不慌成事兒麽!沒的亂栽罪給人!”她忽然轉身,眉色裏轉了另一種情态:“憑本宮問你,教儀局有無說錯話?你們——當真只是姐弟?”她見趙忠略有為難,因添了一句:“本宮是問,你們……沒旁的想法兒?淫/穢後/宮,其罪當禍連九族,本宮……要一句實話。”

趙忠一頓,叩首伏身道:“下臣與表姐楚姜……原是有婚約,後來……表姐因郡縣小令之故,充入掖庭,侍候君上,下臣與表姐……便再無想法。”他是個粗人,不太會描摹那些花前月下的心心結,然這幾句平淡話,已教人能猜出前因後果。綠瓦紅牆,宮闱深深,再平淡不過的故事,又是一對有情人,隔了宮牆,相顧淚千行罷了。史前開卷,幾度夜重,哪一年的皇宮少得這樣的悲傷?

又是表姐弟。和她一樣的故事。

陳阿嬌不由閉上眼睛,往事隔重,少年天子的輪廓仿佛就捧在眼前,她的徹兒,負她一片情深。

她擡了擡手:“你起來罷,”因勸道,“莫急,楚姜的事,本宮管定了!”

趙忠眼中現過一片欣喜:“下臣謝娘娘深恩!娘娘千歲永泰!長樂無極!”

阿嬌心忖,莫謝,只是拿你這一片情誼,好生待楚姜,便是好了,莫負她,切莫負她。

陳阿嬌因說:“本宮如今是籠中鳥,連自由都莫得,如何能救人?此事還須宣室殿楊得意楊長侍從中斡旋……他随伴君側,此時當在昭陽殿阮美人處。——本宮正欲見陛下,待本宮去得昭陽殿,見了楊長侍,再求他,萬萬發善心,掖庭跑一遭,将咱們楚姜送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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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忠谒禮謝過,便道:“這一路來,娘娘恐怕走的不能順遂,下臣護送娘娘行去。”

“也好,”她緊了緊狐氅,“你遠跟着便好,若有人攔本宮去路,你再出來,為本宮解圍。”

“諾。”羽林衛握戟退後。

昭陽殿。

皇帝方才燙了一壺熱酒,勁兒上來了,喝的微醺,此刻歌舞不休,滿宮室裏,皆是一片旖旎,他居案桌前,斜斜乜羅帳外足舞的美人,一曲終畢,歌姬列一排,向皇帝谒道:“陛下長樂無極!”

少頃,又齊齊退下。阮美人因出前道:“陛下,這舞跳的好,臣妾正興兒上呢——請陛下滿飲此杯,為妾助興。”美人舉杯推盞,皇帝饒是笑道:“也好,朕且飲下。”

便舉杯。寬敞的大袖蓋了君顏,皇帝一仰脖,滿口烈酒在肺腑中洇開,他笑笑:“罷了,今兒便這樣罷,朕想起,尚有折子擱宣室殿案上待朕批閱呢——”

阮美人面上一怔,随即下拜,迎着君王,曳動的绡紗流蘇下,一張臉緋紅緋紅,有種說不出的風情,皇帝醉眼迷離,擡手笑笑:“你扶朕——扶朕起來。”

美人悄然上前,腳下如貓,輕軟地踏下,她扶着皇帝胳膊,略一驚,整個身子一瞬間在皇帝懷裏癱軟,劉徹下意識地推開她——

君王的面上卻有春色般的迷醉:“酒喝多了?”他擡手,在阮美人鼻上輕輕一刮,頓時,軟玉生香,七分春色洇開在滿室旖旎中……皇帝仍然微笑:“美人比朕更乏……先頭說着是要灌醉朕,怎地這會兒,倒是被朕灌醉啦?”

美人撒起嬌來可真要人命,嗓子脆如莺啼,滴滴地在君王懷側輕轉:“陛下,妾近來總是困乏,飲食不周,陛下……可否留下多陪陪臣妾?”

皇帝揉了揉額角,笑道:“身子不适,該是要傳太醫令,怎與朕幹系起來啦?”

美人懶貓一樣兒地蹭在皇帝懷裏:“陛下明知故問嘛!”小拳輕輕捶着皇帝胸膛,十二章紋在眼前爍然,她嬌嬌道:“今兒便宿在這兒算?陛下……”

皇帝含笑:“再點一支舞曲吧,朕怪悶。”

那意思便是允了,美人盈盈下拜:“謝陛下!妾萬萬的福分!”

君王的笑,夾着幾分疏然與憔悴,她太柔弱,太教人憐愛……這宮裏的女人,皆是柔弱的,皆是教人憐愛的。皇帝閉上眼睛……真真兒是累了呀!

唯她別一個不同。

唯陳阿嬌一個是不同的。她像刺猬一樣,撅了滿身的刺兒,誰惹她,她便紮誰,哪怕跟前兒是人主帝君,貴胄天成,她陳阿嬌也斷然不會擡一下眉,松一下手,柔柔說句服軟的話。

步下生蓮,一漾一漾的榴裙碧波紋樣似的散開,舞女歌姬盈盈而舞,身段如輕燕,在這殿室之中飛來往複。皇帝舉盞飲酒,眼角有幾分迷醉,一片朦胧中,眼前竟似有天女撥雲,蹈足而舞。

她一襲缟素出現在舞樂女子之中時,歌舞盡消,皇帝愣在那裏,疑是自己看走了眼,君王舉箭袖,輕輕曳擺:“繼續啊,盡興之處,這歌舞……怎麽停啦?”

無一人敢動。

阮美人面上略顯尴尬,撫袖推了推皇帝:“陛下……”

皇帝這才回過神來,心知不是幻覺,因道:“你怎麽來了?”口氣裏有那麽幾分莫名的情愫,是驚怔?亦或……厭惡?

陳阿嬌立在那裏,被衆舞姬花兒似的繞着,錦繡團簇,一時竟不能聲語。皇帝卻立起來,美人因上前扶了扶,皇帝沒瞧阮氏一眼,輕輕推開,只舉足行了幾步,目色中轉過一絲冷笑:“陳阿嬌,你把朕當成什麽啦?天子聖旨,你都不放在心上?!朕令你禁足長門,你倒好……好!你很好!”皇帝發狠似的周遭尋禦前長侍:“楊得意!楊得意何在?”

陳阿嬌慌措道:“此事與楊長侍無甚幹系,陛下不必牽罪旁人!”

皇帝轉過眼色,倒是意味甚甚:“陳阿嬌,你何時也有這番心腸?”因拂袖道:“不見得初時堂邑翁主視奴人性命如草芥,此刻卻益發悲憫……陳阿嬌,長門住的倒舒坦,可是愈發活出另一個模樣來?”

君王言語之中确然有幾分嘲諷,昭陽殿主位阮氏不由心裏冷笑,這陳皇後,早已失勢,卻恁是不肯于長門了終身,可不是十分可笑?

陳阿嬌這時亦不再伏低做小,倨傲揚起頭,迎向皇帝道:“陛下所言極是,長門冷待許久,妾心境愈發慈厚,想來……若然陛下也肯去長門偏殿居上數月,必能成仁君,不致……”

“不致怎樣?”皇帝打斷她:“你這含沙射影的,駁的是朕?”皇帝冷笑:“朕是否為仁君,須得你一介女流評斷?你倒是說說,朕如何‘不仁’?”

陳阿嬌想也未想,直說:“陛下因何害我父母?”

皇帝一怔,拂袖道:“誰告訴你的?”

“館陶大長公主劉氏,乃先帝親妹,當今太皇太後親女,系出高祖一脈,與皇帝乃同宗,陛下如何狠心,竟要骨血互戗?”君王已怒上眉梢,她只頓了頓,接道:“我父陳午,系忠臣堂邑侯陳嬰一脈,烈骨铮铮……而今陛下之天下,我陳氏一門,因何而成反賊篡逆?”

陳阿嬌這一番話下來,皇帝緘默半晌,不言聲,那美人阮氏聽着,心尤戚戚,她入掖庭時日無長,卻也算得見過世面,掖庭永巷美人幾多,卻從未見得有哪一位美人,膽敢如此頂撞今上。這陳阿嬌一派數算下來,滿門顯耀,該當是皇後之命,她不由心中發悶,想及自個兒位卑,身出寒門,再比照今時陳後之言,更是心酸不已。

正怔忡間,卻被皇帝雷霆之怒驚的立時回神來——

皇帝冷笑:“陳阿嬌!你好大的膽子!你有幾條命膽敢指摘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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