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寂寞空庭春欲晚(7)
阮美人谒下,因輕輕抹淚:“陛下容禀。”袖口青繞赤走,最漂亮的緞,足襯她,一只胳膊細嫩似藕段。眼淚從指隙瀉下,花了妝,她的聲音促得很,卻硬是屏着,總算能冷靜回禀,那副小意的樣子,真叫人生憐。
“……畫是妾呈來的,這不假。畫中墨線之上,是摻了麝味的,亦不假。”她頓了頓,眼淚簌簌撲下來,音色愈發帶着顫,極柔,極淺,就仿佛外面爛漫天光下枝頭掬着這麽一簇新嫩,只這麽一簇。便已叫人難以按捺。皇帝不由觑向她。
皇帝淡淡一笑:“你承認的倒爽快。”
衛子夫也沒防她竟半句話不帶轉,這樣直筒摞摞的便承認了,再看那阮氏,已昂着頭,這會子臉上竟有半分倨傲,一掃方才的頹頹,衛子夫心下一驚,總覺眼前那副模樣,頗為熟悉,像是在哪兒見過似的。
是陳阿嬌。
她被自己的心思唬得一愣,那輪廓,那眉眼,便在心裏勾勒來,果然是陳阿嬌,那樣的眉色,太像,那分掬着的驕傲,唯只陳阿嬌一人是敢在君上面前顯露的,昭陽殿阮氏,竟也有。雖只一促,那也盡夠了,她瞧了出來,想必皇帝更是瞧見啦。
果然,皇帝嗡聲道:“沖你這份膽性,朕給你個辯白的機會,甚或——朕可留你個全屍。”
她沒怕,皇帝未必是恨毒她,肯這樣說,已是給了她周旋的機會。她眉間生色,哭道:“原是這樣,臣妾平時愛琢磨些個字兒畫兒的,憑有這樣的嗜好,墨尤其是要緊。臣妾雖入宮闱,時常求父親地方任上去尋好墨,送進宮來,也好寥解寂寞。有時尋墨不得,卻能摘回一二方子,”她輕嘆,“——都是些民間的方子罷了。總有文人騷客愛琢磨這些個玩意兒,這麝味摻入墨中,能得一方好硯,這種作弄法,正是臣妾托父親從民間得來的。陛下若不信,可诏臣妾父親入宮,一問便可知臣妾所言,可有一字是假?”
皇帝擡了擡眉,微微屏息,只不說話。
憑那阮氏之言,亦算有理,衛子夫曲掌,手心兒裏捏着一把冷汗,好個口齒伶俐的美人兒,憑三言兩語,即便不可為信,若皇帝有意放她過去,她便能脫了罪了!
衛子夫只覺心底生起一股寒意,直冷的整個人像掉進了冰窟窿!這宮裏最最好的,原就是皇帝捧在手心兒裏的,皇帝心裏若有你,憑是犯下滔天的罪,亦有萬全的法子,若皇帝不屑了,憑你再有理,亦抵不過新歡在皇帝枕邊吹一口氣兒。
四周靜戚戚。誰料婉心忿忿,出前道:“婢子萬死。——阮美人這般說來,可是完完全全置身事外啦?衛夫人與腹中皇子,險些‘壞’了去!若不是這一回發現的早……”
衛子夫喝聲阻止:“婉心!你确然萬死!陛下面前,何時容你放肆?”
皇帝揉了揉額角,——清官難斷家務事啊,這後/宮,糟糟兒的,可真見天的心煩。他向阮美人道:“婉婉,朕只覺心亂,不知你所言是真是假,——但朕願意信,這後/宮若個個逞着計謀,朕可真待不下,前朝與列位臣工周旋費盡思量,回了‘家’,亦要費思量。朕……好累。”
皇帝目光未向着衛子夫,衛子夫心下卻有些虛,皇帝何等老謀深算,只怕已察覺出,她也用過“心思”。帝王向來深藏,即便發現了甚麽,明着面上亦不會說,背地裏再怎樣想她,可真不知了。皇帝這一回,用的是“敲山震虎”,明着警示昭陽殿,實則在給阖宮衆人提個醒兒,皇帝面前,誰耍花樣,那是厭着活了。
那阮氏可真算是個聰明人,眼瞅皇帝有意放她一馬,便趁熱打鐵,給皇帝拾了個臺階下:“陛下,臣妾有罪,願受責罰。這畫中入墨摻麝香,險致衛姐姐滑胎,臣妾百身莫贖!但……臣妾實非故意,怨死臣妾這一點子小愛好了!臣妾實不該……”她愈說愈哽,邊抽泣,邊又說着:“先前……存着些古怪的心思,為作各色硯來,臣妾試過不少法子,有摻花粉的、摻熬漿的,為的就是色澤稍許豔些,墨入帛絲,不一樣的硯,能成不一樣的色來,這次摻了麝,原只當是一番‘試驗’,臣妾萬萬沒想到,竟能捅出這樣大的簍子來!臣妾萬死、臣妾萬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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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口聲聲稱“萬死”的,估摸着都是不用死的。她如何穎慧,怎摸不透皇帝的心思呢?因道:“妾不求陛下原諒,不求衛姐姐諒解,……妾願受責!但請陛下明鑒,臣妾萬萬無害衛姐姐的心思!釀成今日大錯,原非臣妾本意……”
衛子夫一凜,聽她這話的意思……若得不到諒解,倒反是她衛氏肚量小?好個權謀撥算,她這番受苦,又是讨得了什麽便宜呢?
衛子夫弱不禁風,因扶身後宮婢,略一谒,向皇帝莞莞一笑:“陛下,婉妹妹原非故意。她這一解釋,倒讓臣妾釋懷不少,莫教這一次誤會,壞了咱們姊妹情分,——那原是可惜的。求陛下寬諒婉妹妹吧!”
她大腹便便,卻仍吃力谒下,皇帝反是不忍了,蹙眉道:“免。”皇帝虛扶了扶:“子夫,原是你最好,若掖庭後妃,個個皆似你,省得朕多少事。”
衛子夫蒼白一笑:“一出誤會,倒讓婉妹妹受驚了。陛下,您且好好補償補償婉妹妹才是。”
可真疼呀,将自己的“夫君”、自己的“天”,推進旁的女人懷裏。眼巴巴地這麽瞧着,卻還得裝作渾然不知痛似的,是為“賢良淑德”,也不過是讨他一句——“賢良淑德”。
罷了。
皇帝忽然重了聲:“昭陽殿阮氏,——你可知罪?”
她含淚而笑,驀地跪下:“臣妾知罪。”
皇帝嘆了一聲:“念你非故意——朕可寬諒,但皇子龍脈……這事亦不能這樣輕巧巧翻過去,若不然,朕無可對承明殿作交代。念你多年待朕初心如一……罰俸三年,小懲大誡,你……好好昭陽殿待着吧。”皇帝又向承明殿道:“子夫,如此,你可滿意?”
衛子夫下谒,叩頭謝君恩:“臣妾謝陛下。”仍是漂亮的眉眼,淑婉的神态,心中怨怼不免是有的,卻說着那樣違心的話:“陛下懲戒未免過頭了,婉妹妹年輕,又非故意……臣妾腹中胎兒尚康健,陛下是否……?”
半截話仍堵在喉間,卻被皇帝打斷:“子夫,你別太慣着她啦,她小,正是‘不懂事’,方要‘懲戒’。”皇帝溫柔扶起衛子夫:“還是你最好,賢良淑德,數來後/宮,唯子夫一人……待朕這樣好。”
帝王的笑與溫柔,恍如花鏡裏逐漸退散的濃霧,渺渺空空,已看不清,是真,是假。亦或幾分真心,摻着幾分假意?
短不過三日,美人阮氏仍“禁足”宮中,皇帝卻宿昭陽殿。原來那份“懲戒”,他連“假裝”都不肯再“裝”下去。
他寵她,亦不需有半分遮掩。
阮氏閨字“婉”,只這一字,便囊了萬種風情,龍榻繡床,他也曾叫她的名字,那樣溫柔。
——婉婉。
婉婉。
紅绡帳內,她輕輕一抵,便摸着君王寬厚的胸膛。皇帝馬上操戈,并非治世君王,劉徹從來都有開疆拓土的野心,他安睡時,胸膛是微微起伏的,随着他的呼吸。就像雪擁藍關的北疆,祁連山脈永不褪去的蕭蕭冷風,他是帝王。連呼吸都叫人驚惶,他卻有天底下最迷人的眼睛。
阮婉伸手輕輕貼近他的胸膛——皇帝此時已經睡着了,像頭盹着的猛虎,仍是威風凜凜,叫人不敢接近。她眼底掬着笑,伸出一根手指來,偷偷戳皇帝袒/露的胸膛,又很快地縮回來,自個兒眼尖尖盯着手指,左瞅右瞅,仿佛指尖還留着皇帝的體溫,怎麽瞅都瞅不厭似的。
春雷陣陣。隆隆地從琉璃瓦上頭滾過來,回音夾着不斷落下的雨點子,更顯空遠。整座漢宮,洇濕在長安城好難得的雨天裏。
她輾轉反側。皇帝忽然翻了個身,旋即又轉了回來。皇帝的胳膊正好壓在她肩下,她抱着,忽地覺得,漢宮天下,盡在她懷裏。
在她枕邊。在她身下。
绡帳外只剩微弱的燭光,值夜的宮人守在寝殿外,兀自打着盹。天仍未亮。
她滿心皆是歡喜,至少這一夜、這一晚,皇帝是完完整整屬于她的,只盼天亮的晚些,再晚些……
皇帝長得可真好看呀。他閉着眼睛,看不見往日目光矍矍的威嚴,竟有些像個小孩子,挺的鼻,彎的眉,還有那唇,飽滿的,色澤潤潤的,竟像壓彎枝頭的那麽一簇桃花……
她躺在皇帝臂彎裏做着夢,睜眼看他,竟樂呵呵犯着傻氣。她在想,皇帝會做夢麽,會夢見什麽呢?
帝王的眉這麽掬着,像是在夢裏亦被朝堂的公文牽絆了,在和臣工虎着臉置氣……眉間攢着一抹淡淡的憂愁,抹不開,也不會散去……
她伸手,輕輕為皇帝舒眉,沒防皇帝又翻身,似睡不安穩,他愛動,睡覺也不太安分,背對過去,又轉了過來,那簇濃眉,仍在她眼前晃。
皇帝咕哝了一聲,像在說夢話。
“嬌嬌。”
春雷陣陣。
雨聲滴答滴答,仿佛就落在耳邊。
——“嬌嬌,你……你不要走……”
她微一揚頭,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這個君恩深澤的春雷之夜,竟要這樣痛苦地結束。
皇帝在說夢話。
夢裏,叫她——
“嬌嬌。”
作者有話要說:唉~作者最近事情還是這樣多…更新這種事情我是不會再請長假啦,但為了保證質量,日更好像就太累啦…… 這樣,我是随榜更新,就是榜單規定更新多少字,我這周就更新多少,好不?
嗯,上次忘了感謝我的幾位讀者親,阿卿,易易易易親,還有祖先保佑退休金,謝謝這三位親,給我砸了地雷,破費了^_^ 謝謝!作者鞠躬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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