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寂寞空庭春欲晚(8)

她趴在大迎枕上,黑色的發像瀑布似的覆下來,柔順的,明亮的,很漂亮。好景,好物,好人,唯眼前是一片朦朦。

她哭的夠了,才歪着身子想下床,不想一個驚雷打下來,駭得她連連縮進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團,頭頂上滾過隆隆的春雷,落進耳中,只成了嗡嗡不斷的嘈音。

皇帝翻了個身:“幾更天了?”

“四更天,還早。”她“唔”了一聲,本能地回應,末了才發覺,皇帝已經醒了,正看她。她低着頭,盡量不叫皇帝瞧出異樣來,因微微笑道:“陛下可是被雷聲驚醒的?”

皇帝笑了笑:“驚蟄前後,總愛打雷。”他眉眼溫柔,帝王繡床之上,全無素日威嚴,他看着她,抻了抻手:“你怎樣,睡不好?”

“臣妾覺淺,一貫這樣的。”她柔柔應聲。眼前是皇帝,九五至尊的皇帝,這漢宮天下,皆是他的。他名諱,天下人都是要避忌,便是這“驚蟄”二字,亦是為避帝王諱。“驚蟄”古稱“啓蟄”,大漢天下傳自景皇帝時,這“古稱”,自然敵不過君威宮規,一并避去了。這樣的榮耀與高位,皆承他劉氏一脈。

他卻肯待她好,對她笑。若再要癡心妄想,她便是不配了。

皇帝忽然沉色,雖則仍是笑着,但眉間,卻淡淡攢着一抹郁色:“婉婉,朕方才說夢話了?”

她一怔,卻很快斂色笑道:“是呢,陛下在叫一個人的名字。”

“哦?”他假作不經意,卻像孩子一樣躲藏不及,眼中分明有“期待”,或者是三分“不敢置信”,他伸手過去,輕輕從她鬓間劃過:“誰,朕在叫誰?”

她心底泛起一抹苦澀,卻強作歡笑,像只狐貍似的鑽進他懷裏,皇帝一怔,卻像多年前的記憶又回來了,在他腦中重疊,往事歷歷,疼的那樣徹骨,卻真切。

是她。

只有她,才會精怪的像狐貍一樣,鑽進他懷裏。只有她才會穿紅色大氅,立在雪地裏,輕輕喚他“徹兒”。像朵赤色的蓮花,綻放在瑩白的雪地上,很多很多年前的記憶,他卻有那樣強烈的預感,似要伴他終老了。

她是精怪的小狐貍。卻只有“她”,唯一個“她”,才是這樣的。後宮佳麗千千萬,恁是那樣多的宮妃從他懷裏流連又走開,卻都只像一場風景,看過就忘。陳阿嬌,那三個字似尖刀,輕輕在他心頭游走,剮的他夜不能寐。然後,她殘忍輕淡地走開,留他一人坐擁丹陛皇權,卻,思念入骨。

孤單無邊。

阮婉溫柔地環過手,輕輕圈住帝王的脖子,皇帝輕動了動,眉間似攢着笑,卻似乎無法察覺帝王是打心裏快樂的,喜怒不形于色,皇帝生來會僞裝。她蹭進皇帝懷裏,輕輕呵氣:“陛下……您剛剛說夢話,在叫……”美人笑着,貼着皇帝的鬓發,吐出兩個字:“婉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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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婉?”

他的眉攢的更郁,竟像個生了驚的孩子。

美人咯咯地笑:“是呢,陛下說夢話也在喚臣妾的名字……婉婉,真好聽。”那樣乖巧地貼着帝王起伏的胸膛,溫柔鄉,是最流連,最難忘,她鬓發生香,柔情如水,抻手輕輕地,自皇帝胸前滑下……

“婉婉,”皇帝像個孩子似的喃喃,“婉婉……?”

驚蟄。

瓊閣瓦檐之上,沉悶的春雷一聲挨着一聲,像滾金的車轱辘子隆隆滾過,雨聲在雷鳴之後,酣暢地潤酥春/色拂照的大地。

一騎絕塵,差人披着厚綢雨蓑,疾奔在雷聲下的長安馳道上。

軍情萬急。

是潮冷的夜,承明殿內明燭煌煌,才過三更,一個悶雷,驚醒了掌燈稍盹的宮人,小宮女子險些潑了燈油,被值夜的老嬷嬷揪了來訓斥:“捧着腦袋罷!這樣大意的,娘娘一貫厚道,倒愈發養刁了你們這些個小婢!憑你漏些油,丢了腦袋不打緊,發了引子走水來,可要怎麽好呢!”

小宮女子壓低聲音讨饒:“好嬷嬷,饒了婢子吧,婢子再也……再也不敢啦!”

嬷嬷向宮內指了指:“若娘娘一個的,擔保你無事。可這回……陛下歇承明殿,若然陛下惱了你,只怕天王老子也救不了!”

小宮女後怕地吐吐舌頭,心知一貫心慈的嬷嬷可算是饒了自己,下回值夜,可要開着眼吶!莫說漏燈油,便是掉根頭發絲兒,也是萬萬不可的。

便這麽想着,內寝殿卻有聲音:“婉心,婉心來……”

小宮女子膝行而進:“回娘娘話,婉心姐姐今兒不當值,婢子守命。”

許久,才聽見皇帝沙啞的聲音傳出來:“罷了罷了,子夫,你好好安睡,朕不起了,也無事,左不過守着宣室殿一堆折子等天明,朕累。”

衛子夫笑了笑:“陛下再睡會兒吧,臣妾等着,斷不會誤了上朝的時辰,過了五更天,便侍候陛下起。”

皇帝好難得陪她一回,她自然心花怒放,也是陛下有心了,她已有了月份,原是不當侍寝的,全賴皇帝惦念,總有那麽幾夜,得空來看她。

後/宮雨露不勻,能有這樣的福分,她該是知足啦。

驚蟄天,長安城內百姓掃祭白虎,依例慣常,好生的熱鬧。皇帝忽然便憶起兒時,他龍潛,還是膠東王時,随館陶姑姑車騎行出皇宮,阿嬌也在,小小的兩個人,擠在車中,擊掌頑作小游戲,長安的街道,通達熱鬧,阿嬌撩開簾子,只看見滿街的新鮮物什,笑的可開心。

百姓們殺牲祭白虎、蒙鼓皮,他探着腦袋,就像見着另一個世界怎樣也摸不着的新奇事物,那樣好玩,那樣新鮮。阿嬌也是一樣,兩個小小的人,在長公主的車辇中,咯咯地笑着。

此後禦極天階,再也不曾有過這樣的快樂。

也許,阿嬌……仍是一樣。

“驚蟄了……”皇帝忽然問道:“子夫,你未入宮時,在家中,也會祭白虎麽?”

衛子夫眼中閃過一絲錯愕,似乎一時未反應過來皇帝所言是何,正欲紋飾時,卻見皇帝已轉過身去,是驚蟄的夜,仍充着寒氣,皇帝嗽着,肩膀微微地起伏。

那背影,竟有一絲孤單。

春雷仍隆隆。

婉心惶惶沖跑進來,差點撞翻黃銅燭臺,倉促地一屈膝,直挺挺跪了下來,仍是帶着喘,粗聲的……聖駕前,未免顯失儀了。

衛子夫微有不悅:“婉心,撞上了怎樣的事,驚驚乍乍的。”

婉心喘息未緩:“陛下容禀!”

衛子夫驚駭不已,想來是朝堂出了大事,若不然,亦不會三更天裏,派人尋皇帝尋到後/宮來了。她正凝郁,皇帝已經坐起了身,動了動唇,只吐一個字:“禀。”

是攢峰眉,好漂亮的眉骨,只掬這麽一簇,便似斂盡了萬水千山,不愧是帝王,那樣的驕傲與從容,自十六歲踐祚起,便這麽安靜地應對驚濤駭浪。

就像今晚。就像無數個險象環生的夜晚。

衛子夫想,她是愛皇帝的。她必是愛皇帝的。這樣的氣度與從容,普天之下,也唯只這一個男人有。

“禀……禀禀陛下,六……六百裏加急……”婉心跪谒在地,竟吓的生了口吃。

他微怔。眼中卻仍是這樣的處變不驚,再閉眼,又是只吐一個字:“宣。”

宣。

皇帝胸藏經緯。

玄色朝服,十二章紋,腰間系蟠龍藏青絲帶,冕冠十二旒遮了半額,一動,簌簌之聲如草木之兵,他微揚頭,帝王目光如炬。

承明殿外殿。線香正袅袅。

那蓑衣人跪着,驚蟄天的風雨已将舟車勞頓的差使累的再也說不上多餘的話,他的眼皮耷拉着,雨水不停地從濕漉的發間挂下,幾乎是一束流、一束流的,不間斷,愣是這麽滴濕了腳下一方青琉地。

皇帝閉着眼睛,已将那一絲惶恐,全都攬進瞳仁裏。在這個失魂的雷雨之夜,丹陛上皇權無邊的帝王,第一次,那麽怕,那麽害怕……

不是上告朝廷的北漠匈奴戰事加急訊息,皇帝尚年輕,他從不畏懼失敗,但他也會害怕,怕一封戰況呈書,帶來永遠無法修複的傷害,讓他堕進地獄,此生,此生再也不會快活……

北疆無事。

有事的,乃堂邑侯陳氏的叛軍。

他等了那麽久,等了那麽久前線戰事的消息,原以為,少年天子聲威正盛,挂着臨江王名號的陳氏,不過是他眼中的跳梁小醜,一粒微塵。他的平叛大軍,将帶着凱旋的消息,直入長安,一路旌旗相銜……

是漢軍大勝。

但……

六百裏加急的軍情,從那個差使的口裏說出來,卻比吃了任何一場敗仗,更教人難堪——

“禀陛下,叛臣堂邑侯陳午,于陣前,陣亡。大将軍請示陛下……”

陳午陣亡。

少年天子的唇微微發顫。自十六歲踐祚始,他從無畏懼外戚後權,皇父留給他的江山,并不那麽穩固,表面是海晏河清,他劉氏子孫內裏,卻暗潮洶湧,但他從來不曾畏懼過。他是皇帝,不管是風雨飄搖,俨或海晏河清,都是他的天下。

他從不曾畏懼。

但這回,他是真怕了。

陳午死了。他殺了陳午。

阿嬌一定怨死了他。

他和她之間,終于隔着那麽一道溝塹,永生難逾越。

作者有話要說:汗,作者在江南呆慣了,于是這……作者查了下資料,江南的驚蟄,的确氣溫已經回升,春雷滾滾,雨量增多。但西北、華北的驚蟄,還沒有春雷,一般要到清明才打雷。于是……長安的驚蟄天,自然也不會打雷…但作者都這樣寫了,咱湊合看吧…

內個,上一章,稍提示一下,請注意阮美人和衛子夫……的……關系,嗯,是關系,這是個伏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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