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陳阿嬌(10)

後來,在谒長樂宮的路上,我碰到過平陽。她觑見我時,目光微微一滞,略有尴尬。她仍是很美,卻比往些時候憔悴不少,見了我,反是心疼:“嬌嬌,你瘦了好些……”我嗫了嗫:“阿姊,你也瘦了。”

我們之間,隔着那麽近的距離。不過幾步路,漫天的陽光在狹窄的空間裏膨脹、裂開來,仿佛還帶着哔啵哔啵發響的陽光香甜的味道。

我能看見她發間的光色,有金色的碎光在發梢躍動,好像在跳着輕巧的舞蹈。她的發色極黑、極亮,黑瀑似的披挂在肩頭。她臉上的笑容靜靜淡淡的,端的是如此安靜的人,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妩媚。

我差點忘了,她是王太後親女,這掖庭永巷,凡女子,無一人是不美的,王太後年輕時,亦明豔動人。阿姊與我一樣,身上流着皇外祖母的血脈,少承三分,亦是足夠豔絕了。果然我漢室美人輩出。

“嬌嬌,你……你莫要怨我……”

她的聲音輕如飄絮,若非趁着這光色,我隐見她唇形,只怕是要聽不見她說甚了。她有些手足無措,輕輕地擡手将招搖眉間的發撩了回去,她的眼角微微地順下來,似乎不敢正視我。

“我明白。”我笑了笑。

她過的也并不好,青年孀居,憑是公主,身世顯貴,那又如何?這大好的年華,也只能素衣簡食而過了。

“你并不開心。”她說。

我微窒,但又很快道:“我開心過了,人這一輩子,總要‘過’……”

她顯是吓的不輕:“嬌嬌,這不像你……”她微微端正了目光,這才與我的目色相觸,好在她并沒收回去,她說:“也怨我……”

“這并不怨你,”我戚戚一笑,“若說怨……阿姊,怨你母親總也好過你這樣無端端背着罪名……”

她吸了一口涼氣:“嬌嬌,你……你都知道?”

我退後一步:“阿姊珍重。”

與她錯身而過。她發間萦繞的香氣被風刮了我鼻尖來,很淡,卻很……美妙。果真是美人,哪怕素衣素服,身上精致之處,卻是一分未減。

漫天暮色合攏,我……行将要去長樂宮,谒阿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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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角時,眼角餘光觑見,那個淡淡颀長的影子,仍立着。不知暮色下的平陽,在想些什麽?若再有一次機會,她仍是會禦前獻美……吧?

原不怪她。

我也從來沒有怪過她。

只是突然、特別地,懷念那一年的白虎殿,我和她一處,怎樣抵死保殿下,一步一步升座高登。她是我阿姊,與阿沅一樣的血脈姊妹。我記得少年時候,紅絲攀發,阿姊坐燈下,一點一點小心幫我疏髻子;我更記得久遠的童年,母親帶我拜谒猗蘭殿,我第一次見到徹兒,第一次見到平陽阿姊時的場景,她嬌嬌瘦瘦,面上生怯,縮在王美人身後。母親去牽她的手,她瑟縮着不敢交代。

恍然就過去了這麽多年。我竟奢望我們還能與從前一樣。這,又怎麽可能呢?

身在帝王家,這便是命中注定。

彼年我們是立場一致的,一旦徹兒禦極,平陽阿姊便與我也生了分,她總要顧念她母親,而我,亦是要顧念我母親與我陳氏一脈。

我們便這樣,愈走愈遠。

就像我與徹兒,又何嘗不是愈走愈遠?

平陽獻美,多半是為着徹兒好,這原應當。徹兒目今膝下無子,猗蘭殿急得似熱鍋上的螞蟻,秉一份孝心,平陽與王太後分憂,應當的很。

她們都道陳阿嬌瘋瘋傻傻,我發癡,卻不笨,個中關系看的清透,平陽的公主府,大抵皆為王太後選美了。禦前獻美,若說受太後娘娘之命,也不算過了。

徹兒很快便得了子嗣。

那邊的消息傳來時,母親火燎燎進宮,我暗忖母親是心傻,這樣地,又有什麽用呢?龍胎已得,難不成要落了?求皇外祖母又能如何,我數年無子,已是愧對皇祚,阿祖心裏也急。

徹兒這一時半刻傷透了我的心,那一日我與母親對坐而泣,母親近來也與王太後臉上不相好看,她心情也很低落。煩怨了,她便說我:“饒是你這樣坐着有何用?嬌嬌,你倒不像你了,年輕輕的,甘願寒燈冷蠟一輩子阖眼便過?”

我不答話,自知這幾日脾性反常,若在平時,我早鬧的整個漢宮天翻地覆,近來不知怎麽了,竟覺鬧也無趣,反倒生懶,恹恹地坐着。

母親嘆一口氣,只說:“一切全聽母親吩咐。你且等着。”便拂袖去。

他倒來了。也不進來,杵月下站着。我自當沒看見,底下宮女子卻不能不理這尊神,規矩樣樣合宜,一路谒下,将他迎了進來。

我又剝瓜果,小刀子在手上使的很得勁兒,他悶聲立了一會兒,終于道:“你這是塑雕刻還是吃瓜?”他頓一下,又道:“再不答話,朕往後可再也不來了!”

我停下了手裏活計:“本宮怄着呢,滾開!”

他坐了下來:“你手上本事好,嗆人的勁頭滿足,朕不跟你鬥嘴,饒也鬥不過……”

“不鬥嘴,你來我這邊做甚麽?”

他頗為好笑:“朕來你這邊,便是為鬥嘴麽?”

“不然……”我心沉了沉,竟不知怎地,說了這麽個話:“我又不能給你生孩子,你怪可憐,這麽多年,好不容易‘螽斯羽诜诜’啦,恭喜陛下……”

他一怔,沒防我這樣挖苦,遂蹙眉一笑:“便是這樣,朕來這邊,是為了給你報喜,”他原也是這樣壞,一盆冷水,澆得人透心涼,“朕有皇後祝賀,已是萬分高興。皇後娘娘賢良淑德、寬容大度,當真是我大漢之福、萬民之福!”

憑他諷刺挖苦,我亦不動,畢竟是我挖苦在先,這會子,也算賺了。

一恍神,眼淚卻剌剌地淌下來。他沒瞧見,餘光尾韻,那人已走遠。

“陛下擺駕——”

只有司禮太監尖細的嗓音尚繞梁逡巡。

我的椒房殿,到底還是冷了。

作者有話要說:衛子夫這次懷孕,生的是她和武帝的第一位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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