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陳阿嬌(11)

母親生怒,找過皇帝好幾回,皇帝閉見多次,偶爾幾次晉谒,據當值的內侍稱,母親與皇帝争的不輕,皇帝挂着幾分面子,未記母親沖撞聖駕的罪。我聽說時,很是生驚,母親做事向來沉穩,不知近來晉谒,怎會如此沖動。後來想想,她是愛兒心切,那時我地位将不保,平陽公主府上的歌姬卻懷有龍嗣,若然一舉得男,整個掖庭都将掀了頂兒。

母親不肯教我受委屈,半點不肯。

所以後來她還做了一樁糊塗事,間接為我帶來不少麻煩,我卻半點不生母親的氣,我知她所做一切,皆是為我好。

我着人查過,那個歌姬,身階低微,乃平陽公主府上女奴所生。她還有一個充籍為奴的弟弟,叫衛青。母親便是打上了這個衛青的主意。

母親竟鬼使神差地綁了衛青去,她原想拿個毫無官職的奴籍出出氣,或可懾一懾後頭那位顯貴的“新夫人”,衛子夫無勢,必然是會咽下這個啞巴虧。母親卻太不了解皇帝了,她一而再、再而三沖撞聖駕,皇帝已經蓄了怒意,只待爆發,這回借着衛青之事,震懾氣焰嚣張的館陶大長公主,亦算是順水推舟。

衛青事發後,聖上大怒,責咎館陶大長公主,拔擢衛青為建章宮監。未及數月,再升太中大夫。封衛氏為夫人。

一時之間,她那宮裏,洋洋得意。

但衛子夫是個懂得蓄勢低眉的人,自拔擢夫人之後,她循規蹈矩,常入椒房殿谒中宮,我竟無可尋釁。

但我并非是好相與的,早年連皇帝也說,嬌嬌脾性兒太差,愛鬧騰,火燎燎的性子,日後多半要吃虧。往年他疼我,便是這樣說了,也會補上一句:“那又怎樣,朕護着,誰敢說嬌嬌不是?”

我開始鬧過好一陣,對那衛氏,每每自然無好臉色。我惱她恃嬌裝弱,好讨厭的性子,有事兒非擰着不肯說,皇帝問了再三方抽噎噎,一字一哭。索性她倒是個好人,自居一宮,也不會恃寵尋釁,省了我不少事。

然後宮諸人皆說是我欺她良善,皇後跋扈,新美自要吃不少苦。我早說了我并非好人,自幼乖張過來的,我耍性子時,連兩宮都會苦惱,她一個衛子夫……我又為何要放在眼裏?

但我萬萬的保證,那一日狹路相逢,我絕無心生歹意。陳阿嬌行事,向來明張張的,我……是不屑這些宵小作興的。

我遇見她時,是一日午後,她正游禦苑,也巧,那一次鬼使神差的,向來不愛這些游覽雅士做派的我,竟也想到起來伸展伸展。

清風拂面,花影正落眠,中宮皇後就那樣狹路遇見皇帝的新寵,我心眼兒小,又不寬和,面上自然不好。

她溫良賢淑,見了我,面上仍溫溫地笑。

卻……不下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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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她自個兒的主意,我尚能寬待,偏她身邊狗腿子太招人恨,斂勢要與我好看。我身邊貼身小侍已下了臉子:“衛夫人見皇後娘娘,因何不跪?”

陳阿嬌伶牙俐齒,養的小婢自然也是伶俐的,我尚未發話,又一小婢出聲道:“偏她這樣的出身,不算懂規矩,亦不為怪。皇後娘娘宅心仁厚,少見這種教養人家,想來亦想不出任何責罰,算她過去罷了。”

那幾句話是有些重了,但那一時,我又不可阻攔。衛子夫出身低微,想來這已成她心頭刺,她蒙聖寵拔擢,風頭正勁,而我手底宮女子,竟敢這樣當衆下她臉子,确然是過了。

她臉色并不好看,大抵陽光太烈,直照得面皮慘白慘白的。

我因道:“小丫頭你退下,混說呢,陛下看中的美人,也容你們這樣嚼說?”我原想含混過去,此一刻不便與她争說,話由下,方才察覺,自己也是一頓夾槍帶棒。

她倒沒說話,只抿唇,眉間淺淺地,稍帶着碎色的金光。好恨是她身邊狗腿子,這時竟為她主子出頭:“回皇後娘娘話,夫人覺淺,數幾日來只覺體虛,這一刻方才出來走動……腹中胎兒攪的煩厭,這才不方便與皇後娘娘下跪行禮,望娘娘寬恕。”

好一副挑釁吃人不吐生骨的模樣!中宮未育,早成整座漢宮的禁忌,連王太後都不敢輕說,宮裏有太皇太後,宮外有館陶大長公主,誰能尋着死敢說這個?

“哦?”我攢眉冷笑:“本宮未問你話呢,你掂着自己幾斤幾兩,要你湊着答?”因觑衛子夫,她大概也怕的緊,到底身階太低,哪怕是平陽阿姊府上出來的,落了大場面,還是生怯。我看着她笑笑:“不怨你,本宮乃中宮皇後,掖庭教不好禮儀,本宮面上也無光。”我冷冷擡頭,對那下婢道:“瞧着面生,你幾時入宮的?”

周遭人冷冷立着,連大氣兒也不敢喘。都是宮裏的老人了,大概都磨着心思,知道陳阿嬌是怎麽個人。陳阿嬌驕縱跋扈,打小兒被慣的,先前撂了火,連皇帝都要讓三分,她們……又算個甚麽東西?

那宮女道:“婢子公主府裏跟來的……當差不長……”

我還未說話,椒房殿裏伶俐的小宮女子已發了聲:“原道是當差不長,這個自不必你說,那副樣子,瞧着便知新鳥一只,沒眼力勁兒,又不懂規矩!按掖庭的禮儀,掌嘴算輕的……”

我那宮女兒是為我好,我卻也要做足皇後的禮儀,因喝:“這裏有你說話的份兒麽?本宮與衛夫人叨叨家常,要你們一個個拔了腿子嗆聲?”

這幾年皇後,總算沒白做。我在她們眼裏,大抵也是不怒自威的,只我宮裏那幾個小丫頭知道,我平素是個甚麽人,哪嗔怒的起來呢?跋扈使小性兒撩了袖子親上陣去掌人嘴還差不多!這哪是個皇後樣兒呀!

但她們怕了。還是衛子夫靈巧,難怪皇帝疼她,柔的跟水做似的,講話又輕輕軟軟,不像我,大嗓門子成天跟皇帝鬥嘴,起先皇帝新鮮呢,捧手裏寶貝似的,時候久了,大概也厭了。想及此,我居然有點同情起眼前這位風華正盛的衛夫人來,不知她恩寵銷盡時,又是怎麽個光景?

便不由細細打量她。

她果真美,那份韻致淺到極致處,與我時常見到的诰命夫人完全不同,她們雍容,她卻淺淡,整副眉目,都像是素色的,卻有一種說不出的美韻。

我被穿廊風冷了冷,不由打了個噴嚏,這才恍悟,是這了,便是這種感覺,風,她像輕柔的風,撫面時,微微帶着體溫,很柔,很暖,就這麽地,要觸到人的心底裏去了。

而我,是烈性不馴的野馬。

難怪皇帝愛她。

她好可憐的模樣,那一刻,我當真覺着是我不好了,竟要害她。這狠毒的皇後。

她跪了下來。雙手輕輕撫着小腹,似又不敢張揚,微微地縮了縮手。她低着頭,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道:“妾教管不嚴,請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她淚水漣漣落下,音色發顫,整個人幾乎縮成一團,卻一個響頭屈身磕了下來:“皇後娘娘息怒……”

我是息怒了,見她這般,再多的怒也要息了。她得寵這許久,若說我不妒,那是假的。但,我承認,就在這一刻,對她承寵如此久,我心服口服。她是個好人,皇帝愛她,亦是天經地義。

若沒有之後發生的那件事,我當真服她。後來母親常與我說,嬌嬌,你總嫌母親太過狠毒,但你卻不知,不狠,母親要怎樣保全母親心尖兒上的肉不受侵害?

這太難。我在母親扶持下,一路走至今,從不知荊棘路險,從不知後宮人心難測,她們一個個都在算計權勢、算計地位……我與皇帝,被蒙的好苦。

我并非不貪權、不戀聖眷,也并非所求比她們少,或許平陽說的對,我只不過投身好,我愛的、我要的一切,只要開口,母親,皇帝舅舅,長樂宮的老太後,甚至高座上的徹兒,都會給。

我從來不缺物什,從來不缺所愛,所以,我并不知道自幼身在奴籍,與那麽多莺燕的歌姬争食吃、争出路的人生,有多苦。

如此……我能怪她麽?

她所做的一切,好像都是情理之中。她所争取的一切,我生來就有。這本就是不公平的。

其實那一天,我真的有一刻的心軟。

但是徹兒來了。

我那樣嚣張驕傲,那樣跋扈乖張,怎麽肯在他面前屈下面子?後來想想,若那一天,徹兒未曾出現在我與衛子夫對峙的場面,未曾瞧見這一幕,也許後來發生的一切,都會不同。

作者有話要說:終于要回到現實了麽麽噠…下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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