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我願君王心化作光明燭(8)

守值宮女子沒防是這麽大個陣仗,兩宮竟都來了。因慌錯忙亂,好不利落地跪下,手中還端着盆盤,顫巍巍地,口裏一邊道:“谒陛下萬歲、太後娘娘千歲!”

按儀禮是皇帝先稱“免”,太後才能叫“免”,聖駕在前,便是皇太後,也得知諱。

皇帝因說:“免,都起來吧……朕與皇太後來瞧病的,你們夫人身上可好?”

宮女子因将太醫令的話面說一番,皇帝面上清淡,皇太後瞭了瞭,卻也未發現皇帝神色有何不妥。皇太後因說:“早将養,年輕輕的,身子骨差了去,往後可要怎麽辦?”

因觑皇帝。

皇帝唯唯道:“母後說的是。”

再過一個門檻,衆人相扶迎着,王太後向皇帝道:“徹兒,與哀家一同去瞧病人罷,哀家不怕過病氣,總說來,誰沒個頭疼腦熱的?你若怕她過病氣給哀家,她要知道了,怕是心裏掬着難受,——你說是不是這麽個理兒?”

那眼神,便這麽微微掠過皇帝,像是不經意,卻又分明很刻意。

像是要從皇帝臉上表情的變化捕捉到些什麽。

他藏掖的極好。

——“難為母後這般體諒人,兒子感動至極……”

不輕不重的語調,拿捏很合尺度。

太後卻道:“上回在長樂宮,哀家賞了她幾鞭笞,罰是罰啦,總不算與她相熟,上回兒,哀家連她長甚麽樣兒也未瞧清呢!聽平陽她們說,這位的長相——”她頓了頓,眼神更重地砸在皇帝臉上,別有深意:“與長門那位……挺像?”

皇帝一怔。

“是有些像——”

明明是誰都知道的真相,卻誰也不肯戳破,個個這樣含糊笨拙地演着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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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怪累。

打前兒的宮女子撩起了簾子,太後挺胸昂揚走了進去。

是遠瑾夫人的寝宮。

皇帝深吸了一口氣。

他們立在屏風外面,繡線走金屏風的那一頭,輕薄的帳子若蟬翼般,被風吹的膨起,遮蓋了視線。

皇帝忽然停了腳步。

王太後回過頭來,輕輕瞟了眼皇帝:“怎麽,不走了?”唇角卻漾起一抹餘味深長的笑,恍是試探,又似乎帶着一絲嘲諷。

皇帝嚅了嚅,卻不說話。

王太後冷笑着,自己一拂袖,繞過屏風,走了前去。

侍候湯水的宮女子悉數跪下,有瓷勺撞着碗邊的聲音,好刺耳。手裏的湯藥碗放也來不及放,險些灑潑了去。

王太後已至榻前。

皇帝立屏風外,影影綽綽能看見帷帳裏邊的情形,他踯躅,并非不願近了前去瞧,而是……不敢。

太後的背影并不算高大,但攢金鳳冠、紫衣繡絲氅這麽一打扮,頓時氣場壓人,那個背影,壓下沉厚厚的一重陰翳,實在教人覺壓抑。

她卧榻上,微擡手動了動。有知覺,卻沒睜眼。不知怎地,只覺眼睛澀澀難受,眼珠兒微一轉,眼角便覺濕潤,滾下了兩行溫熱的淚來。

厚重的帷帳只遮擋了她頭這一邊兒,勉強隔了點兒光亮,她只覺脹悶,悶得快要透不過氣來啦。

太後跟前一資歷極深的老嬷嬷出了前來:“遠瑾夫人好大的架子,太後娘娘既進了這門檻兒,便是夫人三生之幸了!您這麽端着,未免太糟蹋老祖宗心意!”

她們是嫌她身子抱恙,不肯下塌與皇太後見禮呢。

皇帝隔屏風外瞧的一清二楚,正要繞過屏風去——

皇太後已開口道:“罷了,小孩子呢,并不太懂規矩,仗着有皇帝寵着,自然眉兒高了點……哀家一把年紀啦,再想不開,也不會與個小孩兒計較——”

有分有寸,明是夾槍帶棒的話,還能被皇太後說的如此顯寬宏大量。

她難過地撇過了頭去。

皇帝有些不愈,倒教她白擔了這麽個名頭,仗着皇帝恩寵?……皇帝何時寵過她?便是建章宮那晚相見,皇帝頗意外地這麽擡舉她,直封位階稍遜皇後的“夫人”之位于她,又賜桂宮,表面上看來遠瑾夫人一朝得寵,風光無限,可這三月來,皇帝并未踏足桂宮一步!恩寵何來?

偏這惑主的名聲,亦是枉擔的。平白這麽委屈。

皇太後命人擡了椅子來,舒坦坦地裹上黃袱墊,坐了下來。她眉兒微一擡,像是生怕人不知道似的,回頭吩咐道:“再拿個墊子來吧,請陛下落座——人來都來了,教陛下受累,這麽杵着,哀家可不敢……”

榻上帷帳裏,那人果真一動……

陛下。

他,來了。

——“朕立着便好,來瞧瞧,抽不得多少時間,宣室殿案上疊滿了折子,朕難偷閑……”

王太後笑道:“陛下仔細身子,哀家也便只是關心你。”

不等皇帝接話,太後似毫不在意似的,又轉過身,只關心了榻上那人:“好孩子,你歇着吧,皇帝既封了你做‘夫人’,你便當稱哀家一聲‘母後’,你身上有個疼痛,哀家心裏也不好受。”

她将身子翻了裏去,背對太後。

——好孩子。

太後又稱她作“好孩子”,那樣柔軟慈愛的聲音,盡像是多年前,她與皇帝偷溜出漢宮的那一晚,從長安街頭回來時,跪在猗蘭殿前向太後請罪。那時,太後娘娘也稱她作“好孩子”。

即便再溫軟慈善,亦是虛情假意。但即便是虛情假意,她多想……再聽一回。

她曾經那樣相信,她們是真的待她好。

也許,她們曾經的确拿她真心相待,但再真心,最後亦敵不過宮內詭谲的利益相争。

她陳阿嬌不過是一顆棋子。

從前不自知。

“你別難過呀——好孩子,陛下不是故意,窦沅之事,陛下心裏比誰都難過。你別胡思亂想——窦沅不過一介弱女子,除掉她,于江山社稷未必有益,陛下斷不會這麽做!”王太後輕聲嘆息:“依哀家對陛下的了解,陛下不會用這種手段,去謀劃如此不打眼的一枚棋子——”

皇帝驀地睜大了眼,警敏的目光劃過青琉地——

眸色一閃。

陳阿嬌卻忽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棋子”……又是棋子!

原來在君王心裏,她們的性命與未來,全都是無足輕重的!他的眼裏,只有他的江山社稷!

王太後那幾句話又是甚麽意思呢?

她目光清冷卻鎮定:“臣妾知……陛下斷不會做這種事,臣妾不會因此,而怨怼陛下。臣妾與窦沅翁主并不相熟,她卒于遼西,妾心裏難受,但,”她擡頭,目光冷對着皇太後,“……此事并不足以教臣妾心傷哀絕。臣妾身子骨弱,卧床這許久,難為太後娘娘挂念!”

王太後眼底一冷,旋即,很快覆上了一抹客套與疏離,笑着:“你能這麽想,便好……凡事放寬了心,才有好日子過。”

“母後說的極對,”她吟吟笑着,“願母後時常放寬心——千歲,永泰!”

王太後眉間一蹙,竟被她這般的笑意,唬瘆了。只覺背後陰寒寒,極難受。不過數個月,——她在長門待瘋了罷?竟敢公然挑釁于她!

王太後自覺沒趣,因說:“好生保重,來日方長,往後……還有許久的日子要走,”她走了近去,去牽“遠瑾夫人”的手,緩聲道,“咱們,慢慢兒走。”

笑的仍是慈愛溫厚,她乃長樂宮之主,即便是中宮皇後,亦拿她視作母親般奉養。——她一個區區遠瑾夫人,能疊上幾斤分量?

王太後丢下她的手,領了衆人欲離去。皇帝緊随其後:“朕送母後——”

總有些話,還須單獨說。

皇帝回頭,最後一眼,瞧了瞧榻上那個糊混的影子,帷帳輕撩——在角隅卷起的風裏,绡紗帳輕輕地舞……

夤夜帶露,他再回桂宮時,已是中宵。

連守值宮人都躲牆根子裏打着盹,夜霧沉厚。皇帝一行人輕手輕腳,不欲攪了桂宮的寧靜。

楊得意推簾進去,示意了個噤聲的手勢,歪側腦袋剪燭芯子的宮人輕放下繞銅絲大剪,拎了裙裾過來行禮……

楊得意輕咳了聲。

皇帝因道:“夫人睡啦?”

這麽晚的時辰,必然是睡了,被問的宮女子點點頭。

楊得意試探着:“陛下,……擺駕?”

皇帝微頓,才搖了搖頭。

這意思,一時半會兒的,可琢磨不過來了,楊得意恨不能把腦袋拍圓乎了,……君心難測呀!

皇帝卻擡了龍靴,跨前了幾步,屏風正擋在他面前,他頓了好許久,踯躅着,這才繞了前去……

楊得意見皇帝神色不對勁,這麽癡愣愣地往裏瞧,實不對勁兒,但他又不敢說話了。

何苦來。

好好兒的鹣鲽一對,鬧成了這副模樣。

皇帝只覺眼睛發澀,回轉神時,淚霧已蒙了眼前一片……

她躺在床上。

懵懵兒的,雙腿似早已不受控制了,不知怎地,像被灌了鉛似的,遲鈍卻堅定地向那張繡床邁了去。

冥冥中似有天意,再不肯……錯失。

她睡着的樣子,很漂亮。只最近清瘦了些,那張臉,不似從前圓潤。但仍算美豔,即便不施脂粉,卻仍是這麽美豔,能做到這一點的,舉掖庭美人,都是少數。

皇帝自床沿坐下,癡瞧着她。

這麽好看。

長密的睫毛這麽墜着,翕如蟬翼,薄薄的嘴唇未點紅,仍是記憶中的樣子,做夢的時候,嘴會輕輕地嗫……

他看癡了。時光仿佛就此停駐。他們有過太多美好卻倉促流去的過往,真願時間真的停住了,他便這麽看着她,想看多久都行。

再不會有人打擾。

睡夢裏,她忽然急躁地向空中掄起了小拳頭,皇帝一怔,旋即輕輕捉住,很大的手掌,便這麽将她的小拳裹住了。她的手是冷的,他的掌心卻很暖。握緊她,仿佛要将那點兒冰寒,在他手心底融化……

她在說夢話,含糊不清的夢話。

卻忽然手腳都安靜了,被他的手捉着,裹在皇帝的掌心裏,睡夢裏,夢見無邊曠野,卻在感受到手心底溫暖的那一刻,找到了曠野之外的馬群。

馳騁而歸。

皇帝伏低了身,靠近她,輕聲:“朕在,朕在這裏……”

她喃喃,又是含混的夢話。

皇帝低頭,在她唇角邊,輕輕印上一個深吻。

很柔軟的觸覺,就像那一年,上元燈節,他與她坐馬車上,冒充混出皇宮時,她那樣緊張地握他的手……

也是這樣柔軟的感覺。有溫度,有陳阿嬌的味道。

深嘗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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