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我願君王心化作光明燭(16)
帷幔一重一重地落下來,隔間的宮女子輕輕将門掩上,低頭有序退下……輕薄的紗帳裏,只有燭影幢幢,和風輕動。
一朝的春/色,寂寞地開在久不承恩的桂宮。
雕花門一道一道被掩上,“吱呀”的聲音回響在空冷冷的夜色中。守值內侍停當在門外,垂着頭,像這麽一根槁木,動也不動,安守值內。
夜寂寞的很。
早起時,楊得意拘手束禮候着,裏頭卻無動靜。他自然不敢往榻前去請人,這不要人命麽?皇帝起腳再踹他心窩子,沒的賠上半條命,也讨不得好!
因是這麽猶豫着,心裏愈發的急,想來上朝的時辰快誤了,皇帝自禦極始,一向勤勉圖治,從沒有一日因後宮事耽誤了早朝,今兒若掐不準時間上朝,教滿朝臣工平白候着,消息一旦傳到太後耳裏,自然得問桂宮一個惑主媚上的罪,桂宮主位又是這麽個特殊身份,能不成太後眼中釘麽?
往後的日子還能過?
楊得意急的沒能耐,背手往殿外廊下踱着步,不該呀,皇帝平時持重的很,尤其朝上之事,門兒清,此時正當收權拓業之際,更不能如此大意,教權臣拎了把柄。既然他楊得意能想的明白,皇帝自然早就權衡分析過了,後宮受寵才遭嫉,他若真為桂宮這位好,斷不會第一夜臨幸她時,便教人輕易瞧出這貌似陳阿嬌的新夫人甚得君王心,他日勢必成後宮諸宮妃最大敵手。皇帝若真這樣做了,那才是害了遠瑾夫人!
帝王若真正愛一人,必做到狀若貌離,懂得斂勢分寵。
因這麽想着,便愈覺不可思議,楊得意手心底攥了一把冷汗,牙一咬,索性打蒙想沖了進去,才入殿,便已有宮女子來引人:“長侍這邊請……”
“陛下醒了?”
“醒了好久了,這會子才叫人。”
楊得意冒了一股火直沖腦門,剛想訓人——“怎樣的腦瓜,陛下醒這許久竟不派人外面通傳麽!”幸好咬了舌尖上,話沒出口,腦中過的極快——萬幸是沒說出口!這話能說麽?陛下醒的早卻不派人出來通傳伺候洗漱,那自然是……陛下有他的事要做,昨夜一番溫存,今兒早總得再留點空閑與那位姑奶奶說說心裏話……
這麽想着,他便實在說不來話了。
他們已近了暖閣,杵外面候着。恰在這時,皇帝的聲音飄了來:“楊得意進來伺候——把朕冕服擡來,朕上早朝。”
沒有慵懶,也無其他情愫,皇帝的聲音還是與往常一樣,舌尖上點着一點兒卷音,微沉喑,極好聽。
“諾。”楊得意應了一聲,躬身貓腰鑽了進去。
随後數幾名宮女子托着禦用洗漱物品,也進了暖閣。
楊得意答了個禮:“陛下,奴臣伺候——”
皇帝“嗯”了一聲,卻不起身。
楊得意不敢擡頭直觑,亦不敢靠近榻前,幾重帳幕将錦繡床遮蓋的嚴嚴實實,皇帝沒有起身的意思,他們這邊亦忙不得,只得候着聽命。
“朕去上早朝了,晚點來看你——”
帳裏低聲輕語伴着升騰的呼吸。很輕,很溫柔,卻恰恰好能傳到他們跪侍宮人的耳裏,皇帝并不避諱。芙蓉帳內暖聲絮語,他竟不想瞞人。
聽的小宮女子耳朵根兒都生了熱氣,滿面暈紅。香帳裏,仍然有缱绻的暖意。
“今晚朕還來?”
是在詢問。很淺的語調,伴着帝君喑啞的聲色,有一種抹不開的濃稠與甜膩。他貴為殿上之君,從來幸後宮,宮妃莫不軟聲細語、屈行伴駕,從無用詢問的口氣,問過任何一個宮妃——“朕可來?”
皇帝能來,那是萬般求不得的福分。他不必問。
但對她,卻破了千萬個例,怕她生氣——
皇帝擡手,輕輕地撫她額前發:“……你別生氣,朕昨兒是唐突了。你若不願,朕可以等。”
她沒說話。
“不哭啊——”
拖長的語調,極難得的溫柔,他緩緩俯低身子,在她眉間印下一個深吻,淡笑道:“是朕不好……你昨兒揍朕,朕全不計較,”淺淺印下的吻/痕,蹭起了渾身的癢意,他輾轉,一擡眉,瞳仁裏灑落星點的笑意,閃的像漫天的星子,“朕想……朕想要個孩子,你生的。”
她一驚,渾身的刺兒都凜了起來,用一種極複雜的眼神瞧着皇帝。
皇帝道:“你別這樣瞧着朕,朕只想要個孩子……”
她終于說道:“陛下膝下兒女不少了,還貪?”口吻帶着一絲複雜的嘲諷。
“但不是你生的,”他若有所思,“終歸不是你生的。”
“我不想……”
“朕想,”他毫不容人拒絕,“可朕想!”
她撇過頭,用極冷的口氣應對皇帝:“我不能生的,陛下不知道麽?要不然,也不會這麽多年不孕,白白丢了名分位子。”
他一窒,眼裏到底有心痛。
緩了緩,才說道:“朕召太醫令,每日為你問診請脈,日日調理,你聽話好生休養着,總能懷上朕的孩子。”他不死心,眼角一蹙,又說:“朕往後夜夜宿桂宮,你別灰心,咱們年歲尚輕,往後日子還長着!”
她嘴角動了動,想說什麽,卻終是忍下了。
皇帝起身,手扣着床沿,他親去撩起挂幔,才扶到半中,便又停了下來,像是想起什麽似的,轉頭向她笑了笑:“過段時日,朕手頭松泛了,收拾了劉安,朕帶你出去走走,阿沅也去!好不好?”他此回竟像是個兄長了,那語氣溫軟的分明就是在逗哄她。
她整個身子蜷在錦繡被中,略略地向後縮,聽皇帝提起了阿沅,才擡眉輕輕觑他。一雙翦水秋瞳,含了汪汪眼淚,欲滴未滴,她緩聲:“……阿沅?”
“是阿沅,”皇帝說道,“等朕長安的包袱掼下了,你和阿沅便能見面了!你想不想她?”回身,擡手輕巧巧在她鼻尖刮了下,含笑終于撩開帳幔起了身。
楊得意見狀,忙示意諸宮人禦前服侍。
皇帝擡手,任由禦前宮人擺弄,仔仔細細地将冕冠一旒一旒梳下來,冕服裏外皆整理齊好……
皇帝眼如洞燭幽微,炯然有神。一朝晨起,他又将拖曳大漢天子玄色冕袍,觑臨他的天下與江山,臨朝萬歲!
但劉徹卻忽然回過頭,很溫柔地向她笑了笑。也不顧滿身累贅,輕輕提了冕服下袂,緩步走向繡床。
她縮在帳內,描金走線緞面被将她的整個身子都遮蓋起來。皇帝笑的極暧昧,愈靠近,那種極難啓齒的羞澀與赧然便愈加彰顯,她是抵觸的,本能地往後縮……
然而皇帝卻也有尺有度,連坐都沒坐下,只支手撐着床沿,另一只手輕輕碰了碰她的臉頰:“……那個孩子,朕也疼。他原該是朕的嫡子、長樂宮的長孫,你要信我,朕那麽願意他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來到朕的身邊,做我們的孩子。”
她嗫了嗫,似動情,問道:“陛下,若他是個皇兒,未來大漢成片錦繡江山——會是他的嗎?”
皇帝只頓了一下,很快回答道:“當然!”對于這個後宮諱莫如深的問題,皇帝竟沒有避忌,亦沒半點責怪她的意思,只笑了笑:“如果那個孩子,是個小皇子,他當然、名正言順将會是大漢的儲君!這一點,無可置疑,長子嫡孫,朕若不封為太子,只怕連長樂宮都不會答應!”
忽然便覺得,這一回答,于她是慰藉,還是更多的悲傷,已無定論。甚至,連她都分不清了。
皇帝背身離開時,她的眼角,卻滾下了兩行清淚。
清兮清兮,蜿于濁世。
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
椒房殿此刻像個巨大的冷窖,伫立于茫茫雪幕下,雪霰子不斷地打落,将這座巨大的建築堆砌的就像一塊冰雕。昊天穹廬投映下一片陰影,天色極暗,郁沉沉的,教人心情也不好了。
長安的冬日總是這樣,在幅員遼闊的大漢疆域內,比之南國更沉黯,還未到日薄西山時,烏蒙蒙的遠天一際已經壓蓋下來,這種極度壓抑的氣氛,能使人半個冬日都不快樂。
椒房殿點了無數盞宮燈,依皇後儀制,這點鋪張浪費是算不得甚麽的,通明的燭火,驅驅沉陰的氣息,也算為這個黯淡的冬日添了幾抹色彩。
殿內各處皆打炭火,烘的爐子火旺旺,暖意氲生。凡在宮裏待着的各人,絕不會感受到外頭鵝毛大雪的冰寒,充足的炭敬使得皇後宮裏暖如初春。
婉心一向是貼身侍候的,皇後用慣了她,換旁的小宮女子做事,莫說皇後不樂意,便是她也不放心的。幾名小宮女子正蹲地在挑撥爐中炭,婉心一邊照看着,一邊心不在焉地踱步,連甜盅也忘了敬上,衛子夫倒也不見怪,只笑着戳了戳,說:“外頭好看吶?颠颠兒樂得跟狗似的!狗才見了滿地白茫茫一片叫的歡呢!”
婉心支吾一聲,一時沒緩過來。
衛子夫好人樣,這些個侍候的宮女子,若有當差失儀的,她皆不會怪責,甚是體諒。因說:“揣着滿腹的心事,若不得閑,本宮撥你假便是了!”她笑了笑:“瞧你這委屈樣兒,不知事的還盡以為本宮怎樣苛待你呢!怎麽,做事走心兒莫不是太累了?”
婉心一谒:“沒的事兒……”
衛子夫笑着:“有事呢!你跟本宮多少年了,憑你眉兒挑一挑,本宮便能知道你哪根毛不順呢!怎樣,連本宮都信不過?有事兒便說!本宮為你做主。”
她支吾着,想了想,還是跪下來,禀道:“婢子萬死!這會子只怕是誤了大事了!”
衛子夫見她眉間慌張,那股子措亂是裝也裝不來的,想來當真攤了甚麽事……因說:“你先起來,既本宮在,當為你做主。你只管說——”
“婢子……婢子可壞了娘娘大事兒啦!”
原來昭陽殿那位久不承恩的美人阮氏,今兒不知撞了什麽邪,非要來椒房殿請安谒禮。她衛子夫從來不拘這些個虛禮,治後宮之法,自不太嚴苛,她向來待人寬善的,後宮諸宮妃受賢後感化,給着些面子,因此這些許年來,掖庭也未翻騰起甚麽大浪。從前昭陽殿得寵時,那位眉兒頂天了長,從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她衛子夫雖攬皇後之名,但已多次生養,膝下子女雙全,正是教養的時候,少不得要放寵,不大争了;皇帝又是個喜新厭舊的,掖庭風景多,這邊看看那邊瞧瞧的,也不算甚麽。便這麽,那時連中宮皇後都被氣焰嚣張的昭陽殿阮氏蓋過一頭。
這回不知怎麽地,心高氣傲的阮婉像變了個人似的,非要冒雪來椒房殿向皇後問安,這般的誠心,勸也勸不住。
但內中另有說頭——這回事,作為心腹的婉心十分清楚,那阮美人從前是與皇後結過仇的,畫中入墨摻麝香,差點害了皇後一胎。旁人看來,今兒黃鼠狼給雞拜年來了,自然要躲一躲。因此便推說皇後鳳體有恙,能不見便不見。
哪知阮婉當真是鐵了心要來“拜年”的,披了大雪絨氅子便候廊下,等了有個把時辰了,還不見要走人的意思。
當值小宮女兒慌了神,好賴是個主位,現下是不大耍派頭了,稍和顏悅色了些,但當初昭陽殿聖眷正隆時,這主兒可不好惹,如今勢頭不勁了,風水轉去了旁人那兒,她看着凄凄的,怪可憐,可餘威仍在。
誰敢惹她呀?
因是又急急去向婉心求拿個主意,婉心不敢上禀——她知這阮氏尋上了椒房殿,所為何事。當年麝香入墨之事另有內情,并不似旁人所見的那樣。
這其中……尚有些不可說。
為衛皇後好,婉心便擅作主張,推說皇後此時不便見客,連皇後這邊說也沒說起來。原想着阮美人等了一會兒,見皇後果有因不便見客,她便回去了。
哪知這阮婉旁的本事沒有,這執着勁兒教人生畏,等了又等,立殿外廊下差點把自個兒凍成了冰柱子,也不肯走。
這下可要壞事啦,好賴阮婉也是有位階的,萬一在椒房殿出了甚麽事、受了甚麽怠慢,傳出去,皇後這“賢惠”的名聲可要遭人“猜測”了。這便是她說“要誤大事”的緣故。
衛子夫聽了婉心這慌慌張張的陳述,也明了個大概,因說:“請她進來吧,莫凍壞……”
“娘娘!”婉心極不願。
衛子夫嘆了一口氣:“莫憂,該來的,總是要來。你放心……”又似在自言自語:“本宮知道她來找本宮,是為了何事。”
“諾……”婉心滿面憂色,一頓首谒了谒,緩身退下。
衛子夫撐額,突覺整頭整腦都脹着,難受的很。
一聲輕微的嘆息落下,再緩緩地拖長……
椒房殿正宮地面上,伫立的燭臺、伴侍宮女子落下的影子,亦被拖的老長。
她沒想到再見到阮婉,會是在皇後的椒房殿。她們尋常不大多見的,除卻各種儀式盛宴,各宮嫔妃都在的場合,這麽遠遠地瞧上一眼,平時沒多大機會見面的。尤其是自麝香入墨一事以來,彼此算是“結”下了“心結”,既有這麽個劍拔弩張的“假象”存在着,平日裏若多見面了,不免叫人遐想,反而容易生事端。
這回再單獨見面,隔了好久,她們彼此的命運,也起落甚多。
阮婉算是磨了些性子,衆目睽睽之下,終于懂得向皇後行大禮了,因一谒,笑道:“祝娘娘青春永駐,長樂無極!”
衛子夫忙命婉心去攙她,口裏直說:“婉兒妹妹無須多禮,快請起來!”
兩廂裏,彼此的笑容都是這樣明豔動人。
衛子夫揮了揮手:“你們都退下吧,本宮與阮美人有好些體己話要說——你們外頭候着便可!”
婉心因領一衆宮女子落落而退。
阮婉又恢複了一派松落落的狀态,因笑說:“這些年數,娘娘還沒培養幾個心腹?這些宮裏人——都信不過?”
衛子夫笑了笑:“甚麽信不信得過的,本宮與妹妹說體己話,要她們杵着做什麽?”
“也是,”阮婉諷笑道,“咱們這些‘體己話’,可都見不得光,娘娘——是不是?”
衛子夫的笑驀地僵在臉上。
她回身大喇喇坐下,擰了琉璃杯蓋上那個旋子,好沒勁地把玩着,看似漫不經心,每一句話,卻都敲的人心驚:“姐姐中宮明堂堂的大殿住着,喏,這暖爐生的跟春天似的,我那兒……可冷的像冰窖呀!”她甜甜地笑:“姐姐是不是如願生下皇子,有了依靠,便不理妹妹死活啦?”
“哪兒的話,”衛子夫略頓,笑容依然明媚,“時常挂念、時常憂心,好大的宮室,每每牽起了心,想起妹妹,連吞咽山珍海味都如嚼蠟……”
阮婉哈哈大笑。
——“姐姐,你這謊話說的,怕是連自己都不信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5000字替換已上。
昨天加了章防盜章,被人說騙錢了=。= 作者解釋一下防盜章,昨天放了3千字在裏面,今天替換成5千字了,也就是說,昨天買V的讀者,花了3千字的錢,卻看了5千字的量…也就是說作者免費贈送了2千字,作者虧了2千字的錢!! 稍解釋一下,不要作者散了2千字的福利給讀者還要被說騙錢…
另,提示:下一章還是3000字的防盜章,也就是無正文內容,請!不!要!購!買! 明天會替換正章,但明天不給福利了,該是多少字就替換多少字…
就醬紫~~大家晚安!^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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