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我願君王心化作光明燭(17)

衛子夫賠着笑,依然是溫婉和善的神态,她并未因阮婉的“直言”而感到不悅。說道:“妹妹別忙怄氣,這回來,想必是有正經事的,這般的火燎燎,難不成只是來說些喪氣話,怄怄本宮?”

她提眉,屈了一股子冷傲,因說道:“姐姐好雅量,既這麽,姐姐如今入主中宮,顯貴無雙,可也願意将恩寵分些與妹妹?”

衛子夫道:“姐姐今兒掏心窩子說些實話,只怕婉兒也只當是本宮诳你。但實在來,本宮憋的慌——再不說出來,只怕要屈死了。”因說:“你當陛下待我如何呢?恩寵……從前确是有的,帝王寵愛來的快,去的也快,本宮能守着幾時呢?如今恩愛也不複如常了!須知這宮裏,最不缺的就是美人,最疏淡的……莫過君王情愛。”

阮婉冷笑:“姐姐這話意思實在揣不明白,妹妹一向蠢鈍。姐姐貴為中宮皇後,您若也算‘失寵’的話,這後宮三千家人子,可也要活不要活?”

衛子夫自不與她計較,溫溫一笑:“妹妹從來直話,從前在公主府共習舞技時,便這樣了。姐姐只會覺妹妹好生可愛,這性子……實在教人說不出的愛。”

原來那阮婉,從前也是平陽公主府的舞姬,與衛子夫是舊識。後因際遇不凡而入宮,與衛子夫相見疏淡,原也是有她們之間的考量,假裝不認識,在這深宮之中若然有個急事,還能周轉。

便是從前那麝香入墨一事,也是她們商量好的。假作撕破了臉,兩廂對立,宮中人人皆知昭陽殿阮美人與中宮皇後早有交惡,她們卻可在暗地裏互相照應,對外是對立的姿态,往後宮中若生甚麽事端,她們可憑依這一點想法子脫身。當初她們位階都不算太高,一為美人,一為夫人,若對外營造出她們早有嫌隙的假象,一方倒時,另一方便可自保,他日再徐圖東山再起之計,扶植倒下的那一位。

窮人家的女孩子,無依無靠、無家族撐勢,便只能早早為自己打算,想的比別人遠,才能活的比別人久。

有甚麽辦法呢?

“外頭冰天雪地,難為妹妹等了這許久……”衛子夫剛說了句客氣話,便被阮婉毫不客氣地打斷:“原來姐姐知道呀,我權當姐姐不知道呢!也是,姐姐深居椒房殿,又怎會知外頭是甚麽樣子?即便姐姐不知外面天寒地凍,我也不會怪姐姐心狠的!”

偌大的椒房殿,炭火燒的暖旺,與外面茫茫一片雪色相比,當真如隔了一個世界。

衛子夫悻悻:“姐姐這裏賠不是了,婉兒別計較。婉兒這回來,定是為了那樁事,快別賭氣了!好妹妹,快跟我說說吧,多少的煩擾,姐姐都給擔着!”

阮婉這才撚起了那樁事兒,嘆息道:“那回事……怕是兜不住了。陛下想來要查,我呢,莫過是一個失寵的宮妃,就是被刨了根子,将那件事揪出來,也損不了什麽了。倒是姐姐,膝下尚有皇兒,大好的前程,可不要被毀了!”

衛子夫一憷,說不怕,那必是假的。凡提起了“皇兒”,她的據兒,她比誰都急,心都像被扯下一塊肉來那麽疼!

阮婉又說:“妹妹就是提個醒兒,皇後娘娘即便不為自個兒打算,凡事也要想着據兒。那孩子将來必前程似錦,若被他母親毀了,可不冤?”

她閉上眼睛,手忽然輕輕搭上阮婉的腕兒:“妹妹怎樣說?”

“我怎樣說不打緊,關鍵是姐姐要給個話。”

衛子夫似下了極大的決心:“那個人……妹妹去辦吧,——是本宮的命令,只管去辦!”她的手輕輕一抖……這一條路,打前了走,便真沒回頭路了。再艱難,也只能昧着良心悶頭趕路。不說回頭,即便停下,稍不留意便會被人捅個萬劍穿心。

“就等姐姐這句話呢……”阮婉笑的極燦爛:“但……姐姐也未免太小看了我,還消姐姐吩咐?我早就處理好了……”

“妥了?”

“極妥,”阮婉握了握衛子夫的手,道,“那個楚服……我能留到今天?事發之後,她被撂了長門宮,通不得信息,現下,長門宮不該出來的人都出來了,還留着那‘楚服’做什麽?只怕楚服屍首都爛了,還沒人發現呢!”

衛子夫因撇過頭,實在不願聽這樣血淋淋的描述,阮婉見她這樣瑟縮的樣子,不禁道:“姐姐願與我合計的時候,可不見這樣優柔寡斷,這回怎麽……?”

她因嘆:“原沒想這許多,不成想,還鬧了人命出來!”

阮婉諷笑道:“姐姐裝甚麽菩薩心腸呢!這宮裏,既然蹚了渾水、生了野心,那便是你死我活的争鬥,手下留情,終究害的是自己!”她繼續說道:“我這回來,便是要向姐姐報個平安,——那楚服已不在了,那樁事也随風散了去,姐姐不必驚惶!好生的坐您的高位、當您的皇後!咱們姊妹情深,姐姐與我共同做過的事,我絕不會向外人多漏一個字兒,但……”她話鋒一轉,猶自笑着:“若陛下長久不來看我,婉兒壞了心情,難保不會瘋傻,這瘋婦……可是會口不擇言的!到時候若說錯了什麽,還請姐姐體諒。”

衛子夫也轉了笑,心中雖萬般不愉,也只能裝作平靜,向阮婉道:“姐姐怎會舍得教妹妹瘋傻,斷不會的。”

“那最好。”她輕輕将案上炖盅拿起,翹了小指,偷觑衛子夫一眼,然後慢慢飲下……

蔻丹鮮妍濃郁的仿佛沁着香味。

雪越下越大。牆角數點寒梅在雪色映襯下開的極豔。

長門宮。一如往日冷寂。即便是烈日炎炎的夏日,這一處宮落,永遠是漢宮最寒冷的角隅,反倒是入了寒冬,滿地一片茫茫蒼白的雪色,舉目四望,皆是一樣的白色,稍襯得這長門宮,不那麽偏冷了。

辇子落下,擡辇內侍在寒天雪地裏呵着氣,騰起白色的暖霧,每一個人都遮蓋了長絨帽,帽檐幾乎壓住了整張臉,極低的喘息仿佛遇暖而化的冰晶,忽地便沒了,淹沒在茫茫雪色中。

辇中移下一枚紅點子,幾名拖着暖氅的宮女子緩緩靠近,服侍極周全。原來那枚紅點子竟是個披紅氅的人!

這漢宮之中,極少有人會在冬日裏,着一襲如此鮮妍的大紅氅子,豔如夏日裏盛開的大紅芙蕖。

她本就是這樣張揚的性子,連美麗,也都這樣張揚奪目。紅色,極豔,稍不妥當便穿出了一身俗氣,但她不會。陳阿嬌由來是如此美麗的,這毋庸置疑。年輕時豔照四方的窦太後都曾極認真地誇贊過這位外孫女兒的美貌。

長門宮。

她終于回來了。

這樣光明正大地,讓皇帝的內侍之臣,擡她過來。以另一個身份。

遠瑾夫人不會穿明豔的紅色。但她畢竟是陳阿嬌。

廊下已沒了從前那個鳥籠子,更無鳥鳴聲。畢竟過去那麽多年了。她落下一聲輕嘆。長廊的盡頭,是走也走不完的孤寂。從前她不知走過多少回,領着宮人,從這頭走到那頭,繡鞋摸清了地上每一塊青磚。

是寂寞的紋路,踩下去,只覺墜入沉淵,不斷地墜下去……

但無人會管,無人瞧的見。

如今再回到故地,她翻雲覆雨聖眷正隆。整個漢宮都知,桂宮遠瑾夫人承恩最重,陛下夜夜留宿,那陣風兒,悄悄吹去了她那邊,正眷戀,她亦不會放手。

陳阿嬌正望着廊外不斷飄下的雪絮出神,忽來報,說是遠瑾夫人要請的人已請到。她淡淡答一句,讓內侍退了下去。

轉過身,餘光卻瞥見,腳邊跪着一人。那宮女子似乎很害怕,肩胛微微顫動,但該有的禮數還是做足的,因向陳阿嬌谒,口裏道:“婢子參見遠瑾夫人,祝夫人長樂無極!”

“擡起頭來……”她做了個“免禮”的手勢,也不知跪着的那人看見了沒有。

極熟悉的聲音。

那人一怔,緩之擡起了頭來,卻仍不敢正面觑她。

陳阿嬌去扶她。

雙手交握的那一刻,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升騰,她終于擡起了頭,目光錯了錯,極驚訝:“娘娘……?”

是陳阿嬌。是這長門冷宮的主人。

“是本宮,”她輕聲說道,“本宮回來了!”

“娘娘,怎麽是您?是您!”口氣裏掩藏不住的激動:“我還以為……您、您可受苦了!”

“我不苦,”陳阿嬌笑了笑,然後擡手去撥她的頭發,“你們才苦,冷宮冷院,守着這許久,不容易!又是冬天,想來炭敬必不夠!你們才苦、才苦!”她說不多話,竟哽咽起來。

“只要娘娘好,一切便都好!”宮女子極興奮:“嗳!娘娘終于離開了這兒,多好呀!”她因打量陳阿嬌周身,見她穿着不錯,又是坐辇來的,這才稍稍放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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