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寒夜風涼,更深露重。

屋外窸窸窣窣是風吹落葉的聲音。

上官明棠着了白衫推開了房門,細瘦的腰肢在風中筆直英挺,像是在寒風中亭亭而立的青竹,頗有風骨。

前院回廊上的幾株秋菊争芳鬥豔,開的燦爛。

他俯身,腰間的佩玉随着動作晃動了幾下,發出幾聲清脆的響聲。

把花兒一盆一盆搬回屋內,便又坐回書案前,埋頭書寫起來。

晚些時候,清淨的院子忽然來了響動。

“公子。”

奴牙輕叩了房門。

上官明棠書寫的手一停,一滴墨順着筆尖在紙上暈開來。

奴牙推門進來,又喊了一聲:“公子。”

上官明棠低着頭,順着那暈染的墨跡将最後一筆落下,本該端秀的“月”字,被那墨跡一染,倒是添了些許滑稽。

奴牙看着他,那一身白衣幹淨無塵,可偏偏,不知怎地,今日襯在那書案前竟然如此清冷孤寂。

“深夜前來,可是有要事?”

奴牙跪了下去,表情微滞,“公子……可否讓奴牙去道個別。”

上官明棠并不作答,随手拿了另一張空白宣紙,酣暢淋漓地寫下剛才的字。

他将兩份筆跡拿在手中,問:“有何區別?”

奴牙擡了頭,在微弱的燭光中辨認着,“一幅被墨跡暈染了,一幅字跡端秀完好。”

上官明棠笑着問:“你傾向哪個?”

“奴牙自然是喜歡完好的那副。”

上官明棠淺淺一笑,在寫好的那幅字的最後一筆上點了一筆,又問了相同的問題。

奴牙有些不解,看向他的眼神充滿了疑惑,“公子,現在這兩幅字都已壞了。”

上官明棠起身,單薄的身影恰好遮住窗外透進來的月光,在本就昏暗的房間內投下一片晦暗。

“是啊,都壞了,一個先開始就壞了,一個人為的。”上官明棠微嘆,說:“兩者已然沒有了區別,就像那個人,大家本就知道他風流不羁,纨绔放蕩,那我再多添一筆又何妨,讓衆人都知曉一番,荀北的功自然也就從有化無了。”

奴牙似懂非懂的點了頭,擡頭卻見那張溫和的臉上,多了一絲陰鸷。

上官明棠看向她,眸光微變:“你就這樣過來,可知道危險?”

奴牙說:“鳳泠姐姐替奴牙安排妥當了,她說公子向來溫善,定會滿足奴牙此願。”

上官明棠微笑,“是不該難為你們,若不是你們的出現,我到如今都還沒想好計策。”

奴牙說:“謝公子成全。”

“謝字說得太早,她既然幫你逃出了丞相府,恐怕也有讓你跟随我出門的法子。”

“奴牙明白。”

上官明棠着了外袍,從枕邊掏了一塊嵌着淮南王字樣的牌子出來,說:“如今可要派上用場了。”

……

牢獄裏,昏黑一片,即便掌了燈,也看不清牢房內的東西,只覺得凄慘孤冷。

上官明棠拿了淮南王府的牌子,阻攔的獄卒見了二話沒說就給兩人讓了路。

“想必你們有些私話要講,我在外面稍待片刻。”

奴牙點了頭,說:“謝謝公子。”

香憐聽到聲音,便從角落踱了過來,雙手緊攥着牢門,抻着頭瞧着。

“姐姐……我來遲了。”

香憐看向面前早已滿臉淚痕的奴牙,說:“妹妹,不晚,生前還可以與你相認我也算是無憾了。”

“是我來遲了,才讓姐姐受了苦。”奴牙啜泣道。

“何苦,能見到你,姐姐就不苦了,我沒想到你我姐妹還能再相認,那天玉春樓的相遇,我至今都還記憶猶新。”

“我也沒想到你還活着,若不然,我早就下山來尋你了。”

香憐說:“沒事了,我們見到面了。”

“可……是我連累了姐姐,若不是我……你就不會………”

“別說這種話,都是我自願的,雖然我不知為何你要跟随着那個人,但既然你有你的選擇,身為姐姐的我自然要支持你,能幫你我很高興。”

奴牙說:“姐姐,我不知道你依靠的那個人給過你什麽承諾,但我知道,只有真正死過一次的人才能明白我們的處境,那種痛苦,不是切身感受過的人,不會明白,更不會将心比心。我相信公子,所以也請你相信他。”

“除了你,我不相信任何人。所以,你要我做我便做了。”香憐擡手抹淨她淚濕的眼角,“還有,不準哭,我南宮家的人不可這般軟弱。”

“姐姐,對不起,奴牙救不了你。”

“不可這麽說,你是我南宮家最後的希望,那個人也是。雖然不曉得他為何要我這麽做,但我欠月公子一聲道歉,如果我見不到,希望你到時候能替我說一聲抱歉,這些年受他照顧很多。”

奴牙哭着說:“姐姐,對不起……奴牙對不起……”

香憐微笑着看向她,“回去吧,好好活下去。”

奴牙戀戀不舍的放了手,一步一回頭的貪戀着這最後的相聚。

……

東方月沒想到出來溜達的功夫也能碰到熟人。

他踏着夜色,走進,冷然道:“出來賞月?”

上官明棠識趣地拜了拜,“見過監察禦史大人。”

“嗯。”

上官明棠擡眸,仔細打量着他,東方月今夜着了一襲淺緋官服,如墨的頭發規規整整的攏在腦後,正中間繡着花色的雲雁,串聯從衣領而下,随着行走的動作一晃一動。

東方月不帶笑意地看向他:“可瞧夠了?”

上官明棠好整以暇地看向他,那張臉一如既往的狂妄,眉宇間也多了些平日裏不見的雍容冷淡,再仔細看,還能發現眼裏帶着微微的恨意。

他笑說:“沒夠呢。”

東方月倏然逼近,面帶微笑,“那今日便讓你看個夠。”東方月看向身後的人,夜羽很自然的遞上燈籠給他。

“有光,慢慢看,本公子不急。”

“換了身行頭,像是變了一個人。”上官明棠不緊不慢地說,“倒是真不認識月公子了。”

“那怎麽辦呢,給人留下了放蕩的印象,這不是急着改嗎,看你這般反應,我倒是心安了。”

“公子可不要誤會,只是這夜黑看不清而已,這人啊,一旦定了型可不是容易改的。”上官明棠說。

東方月眉心微皺,一把把人拉了過來,“啧”了一聲,游刃有餘地道:“說得也是,這狐貍披上兔子的皮毛就可以裝兔子了嗎,不見得,那尾巴,那味道依然騷得狠啊。”

上官明棠自然聽出他言下之意,但面上卻從容不迫,“那狼披上狗皮,倒是挺像狗的。”

“那狗的祖先也是狼,後天被人馴化而已,聽聞你博學多識,不會不知罷。”

上官明棠噘嘴,“明棠沒有訓過狗更沒有訓過狼,自然不知,今日多謝大人賜教了。”

“怎麽還見外了,一會兒公子,一會兒大人的。”東方月說,“前幾日,哥哥可是叫了的。”

“那能怎麽辦啊。”上官明棠嘆氣,“雖說月公子長得俊俏,可還是笑起來時看着英俊一些,不然倒是有些吓人了。”

“可是了。”東方月笑着說:“整日風吹日曬,雨淋霜打的,自然比不得你們江南水鄉,養的人也靈氣。”

他伸手摩挲着上官明棠的臉,“這嫩得都要掐出水來,不過,這臉不會是假的吧。”

“月公子剛才不是試過了,真假心裏已經有數了吧。”

東方月長籲一口氣,“可惜了。”

“可惜什麽?”

“可惜這張臉沒長對地方啊。”

“這又是何意?”

“若是生在女人身上,那一颦一笑,一舞一動盡是潋滟風情,到了你這,卻是蠱惑人心的算計了。”

上官明棠輕笑了幾聲,說:“原來月公子一直是這樣看我的,不知明棠到底是做了什麽,引得你這般誤會,從第一次見面到現在,月公子是步步緊逼,絲毫不給明棠辯駁的餘地。”

他看向東方月,繼續說:“我這般委屈,找誰人哭訴去。那酒喝了,也約好了,怎得就是不肯放過明棠。”

東方月說:“你又何必在我這賣慘,我可不是那幾人,委屈點,眸光含水就應了。”

上官明棠自嘲地說:“既然月公子不待見,我就不礙眼了,告辭。”

“嗯?”

說是走,可那雙手還被牽着,拼力氣又拼不過,只得恨恨地回了頭,說:“放手。”

東方月拉住人,還是不肯放。直覺告訴他,這人不簡單,不只是說話的語氣和方式熟悉,還有那個眼神,看着乖順溫潤,可藏在黑暗眸子後面的是什麽,他無法判定。這也是他一直以來糾結的原頭。

七八歲年紀時,便有人在他耳邊教導過,一人的心事唯從眼中才能看透。

因此,他知道顧風岩與他交好是為何,顏如玉面上雖圓滑謹慎,可那雙眸子卻算計着怎樣将幾人踩在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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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偏偏遇見了他,東方月卻猜不透了。

上官明棠看向他,眼中淡漠,“寒秋夜深,就不擾公子的清夢了。”

“擾都擾了,再跑我可是不依了。”

“月公子是要怎樣,仗勢欺人?”

東方月面帶笑意,“你既已知道了,我自然是要歲了你的意,況且。”

他突然靠近,貼着他的耳畔說:“況且,你月公子是出了名的蠻橫跋扈,你不是早就知曉了。”

“做什麽去?”

“帶你見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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