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況俊(1)

校場上,況俊年身披皮铠,手握長槍,奮力斬向白角的槍杆,只聽“噼啪”一聲脆響,槍杆在擂臺中間登時炸開,碎屑飛揚!

臺下觀望的少年們猛地喝出一聲彩來,而白角被這巨力一掃,拿着斷槍,連連退出幾步——

辛鸾坐在明堂二樓往下看,輕輕搖了搖頭。

這是比武選試的第五日,整個神京的七處演武場已經穩穩妥妥地進行到第三輪。

·

“白家郎君能堅持到第三局已屬不易,他一沒有名師調教,二沒有世家子弟手中的精良兵器,能走到如今全憑一腔血勇,怕是會止步于這一場。”

段器站在辛鸾身後,衣甲整束,微微俯身,為主子解說。

臺下的況俊年身份尊貴,然段器知道辛鸾這幾日格外留意這個平民白角,故而對白角的稱呼很是尊敬。

辛鸾目光看着臺下,輕聲回他:“我知道。憑他的實力的确很難進前三百。我只是覺得他沖勁兒可貴,這場上多少寒門對世家子弟避讓退縮,像他這樣一根筋的人不多。”

兵部職方躬身側立在旁,此人名殷垣,是公良柳手下的五品管事,負責明堂這一賽場的比武事宜。

他聽辛鸾口中有惋惜之意,立刻湊前詢問,“殿下,既然白家郎君這一場是缺了兵器的優勢,不如下一場再給他一次機會,重新來過?”

擂臺上況俊年已然是一臉得意,扛着尖槍,就等着白角認輸——

辛鸾眼見着臺下局面,巋然不動,“白角精神可嘉,只是比武場上實力說話,再給機會才是不公平。”

殷垣眼神一轉,趕緊躬身,“殿下說得是,這比武賽制錄取首要的便是公正、透明,是卑職剛剛說錯話了。”

可他話音未落,擂臺上卻已是驚變陡生!

只見白角劣勢卻仍不退縮,他伏低了身子,攥着折斷的武器如舞短刺,猛地蹬地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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況俊年本以為自己勝券在握,沒有想到這個幹瘦的白角沒了兵器還要負隅頑抗!只見他高舉兩截木棍,大喝着暴起,用足全身力量将況俊狠狠壓下!

力道又兇又悍,全然不留餘力!

貴族少年不及反抗,失去控制的短棍已然狠狠掃在自己的臉上,衆人只聽他慘叫一聲,仰面摔倒,一瞬間,鼻血橫流!

二樓的殷垣猛扶欄杆,萬沒有想到白角竟然可以轉敗為勝!

辛鸾一時走神,也沒料到局面翻轉!

而剛在臺下助陣叫好的世家子弟紛紛倒吸一口冷氣!僵直地盯緊了不知道哪來的無名小子,兩棍就把況俊家的小兒子壓在了身下!

擂臺上的武師也是整個完全僵住!他賽前收了況俊家的打點,對這小貴人的耍詐從頭至尾視而不見,他沒想到,已經在白角的槍杆上做過手腳,到頭來還是讓況俊年被扭打在了地上!

人群中一陣沉寂。

沉寂過後,不知哪個犄角旮旯忽然喊了一聲!

“裁判該宣判結果了!”

“對啊!到時候了!人家贏了!還不宣布嘛!”

所有人這才如夢初醒,武師深吸了一口氣,登上擂臺,一邊急切地讓人把況俊家的公子扶下臺去,一邊宣布,白角獲勝。

·

“公子襄在哪?!”

辛鸾眼見着白角被舉起手臂,一時間竟如同自己獲勝一般,拍着段器的胳臂用力道:“真可惜,真可惜!剛剛那一幕就該讓他來看看,看他還說不說’下品無勇士’!”

他孩子心性又一時興奮,脫口而出也不顧這樣的話失不失體面,段器趕緊穩住自己的小主子,“公子襄在後殿呢,殿下您忘了,今日公子襄要練琴。”

辛鸾腦子轉了下,這才冷靜下來,“對……是,我忘記了。齊家和司空家的郎君今日也要比武罷,但我看着他們衣着裝備像是去打馬球。”話裏隐有不滿。

段器答:“殿下不用擔心,他們都留了人看着比武順次,不會耽誤的。”

辛鸾這才勉強點了點頭,把頭扭向擂臺,“好……省得了。”

·

明堂,後殿。

九室重隅十二屋最不起眼的一方花廳靜室,其中石案、石凳、石桌、石椅相列,古樸而無裝飾。

如今深秋,葡萄架上的枯藤還未被人除去,涼風一過,四面穿堂,辛襄就坐在裏面旋指操琴。

不遠處馬球場上,馬踏地面的聲音砰砰傳來,交雜着少年們球杆相擊相撞和呼喝之聲,辛襄閉眼地撫琴,對鬧聲充耳不聞。

和他一樣充耳不聞的還有一個老頭。

高爽的深秋裏老頭披挂着冬日才穿的厚厚毛氅,懷裏插着柄塵尾,花白的頭發在發頂挽出一個歪斜的小髻,于辛襄的案前緩緩踱着步,随着琴聲一下一下點頭。

高辛氏鸾吹鳳吟,善樂與舞,辛襄的父親更是以“知五弦,善音律”著稱,偏偏辛襄異軍突起,琴樂不通。如今他練琴不久,琴在他手中,總顯得多一分急切,少一分古雅。曲到高潮,他自恃熟練地迅速輪指,琴聲從四方窗闼向外猛地蕩出,狂浪不羁,快如刀槍齊鳴!

老先生聞聲定在案前,手持塵尾平揮,長長的馬尾毛在琴案上灑然一掃,“急了!”

狼突豕奔的琴聲頓時乖巧下來。

金風穿林般由急而緩,于跌宕婉轉間漸次伏落,直至末段,老人放下暖手爐,快步走到鼙鼓前,兩手握錘,宛如指麾擊刺的将軍,一錘擊在鼓面上,“重!”

琴聲迅疾又劃然而上,直沖雲霄,一時間高不可及,銳不可及,只聽得人血氣翻湧。

·

“真是無禮!”

前殿的擂臺場上,白角不引人注意地趔趄一步。

按照慣例,比武勝出者都該記名後朝着主看臺行上一禮。只是這白角不知是忘了還是怎地,沉默孤介地撿起來自己的斷槍,居然懵頭懵腦地直接下了臺。

一旁的武師沒有提醒,二樓的殷垣見白角又這樣禮數不周,在二樓低聲呵斥。

“欸。”辛鸾擡了擡手,“無妨。”說着轉向殷垣,“他們衣甲武器比世家子弟的差了太多,從明日第四輪開始,你們記得為那些寒門武士準備一下,不要讓他們總在這上面吃虧。”

殷垣愣了一下。

“粗衣布衫對鮮亮甲胄,這不公平,不用備多好的,用柳營、雀山閑置的衣甲就行。”

辛鸾又說了一次,這下連兵甲從哪裏借用都說清楚了,殷垣懵過後當即道:“殿下仁慈寬厚,是寒門子弟之福,其他幾個擂臺處,卑職也一定将殿下禦令傳到,殿下請放心。”

辛鸾唇角動了動,專注看比武,不再說話。

·

從擂臺到明堂大門,是七十餘丈的沙土地。

高爽深秋的正午,日光雖盛,北風掃過的時候也有浸骨的寒意,白角的衣衫已經全部濕透,他茫茫然地消化着自己得勝的事實,深一步,淺一步往前走。

在明堂,沒有官階的平民,縱然你富類王侯,自家的車馬也是不能進入的。

與他一同出門的,不管是車駕中的貴人,還是徒步的百姓,都一眼一眼地朝他投來目光,說不上是敬佩還是恐懼,總之,他方圓十五步籠着一股詭異的安靜,直快到大門栅欄,白角才忽然停下腳步,北風中擡頭,看了看瓦藍瓦藍的天空——

·

馬球場上,少年袒着胳膊,猛地俯身揮杆,砰地将馬球打向目标!半人高的泥土碎屑猛地激起,場上同隊的登時爆出一陣驚雷般的歡呼,屋外裁判大喝一聲:“齊家二郎——進球”!

琴音咆哮,辛襄右手一個劃弦,緊接着,猛地按住激揚的顫聲。

一時間方寸之地,餘音排闼而去,瞬間鋪開在深秋的蒼茫高闊的天宇之下!白裘老頭走到廳檐下舉目,只覺得天高地遠,一切雜音皆已遠去,許久許久不發一言。

·

震天的馬蹄聲是在此時逼近的。

奔馬踏着土地,踩得砰砰作響,白角一望,只見明堂之外黃沙飛揚,一行騎兵急奔而來!

含章太子還在明堂內,按理說這樣嚣張的騎陣,護衛明堂的大門是一定要攔的,可是那兵士看到領頭的人,居然大吼一聲“放行”,急忙搬開了栅欄!

騎兵橫沖直撞,貴人們不明所以,車架紛紛停住為他們讓路,白角這等小角色還哪敢礙眼,趕緊抱着自己的斷槍躲避。

他在一片煙塵中擡頭,只見那領頭的二十八歲左右,面目冷酷,深衣甲胄,身上的甲片不知是什麽材質,不同于百姓常見的緘帛厚棉的布甲,看起來精美竟有如魚鱗一般,陽光一晃,刺出凜冽的寒光。

就在所有人都在猜測此人是領了急令去拜見東宮的,誰知領頭的男子忽然一勒黑馬,在人群中猛地急停!

神俊的戰馬長嘶着人立起來,兩個前蹄高高揚起,再踏下去,登時發出能将頭骨踩碎的踏地聲!馬上的男子環目四顧,冷冷地掃過正要出大門的人群,高聲一喊:

“哪個是白角?!給我出來!”

偌大的明堂入口,馬車行人林立,一時間,所有人的心都被捏緊了。

鴉雀無聲中,白角喉嚨幹啞,在衆人的目光裏,他只能托着槍,硬着頭皮走出來,“……我是。”

男子目光原本鎖定了幾個結實的兒郎,等他們出來,萬萬沒想到認名的居然是個這麽幹巴巴的小赤佬!他撇嘴笑了兩聲,居高臨下的,又确認一次,“就是你剛剛和況俊年比的武?”

白角咽了口唾沫,“……是。”

他知道來者不善,但是含章太子可就在幾十丈外,他不信這人敢做什麽,不由大着膽子問,“你是誰?”

男子“哈”地一笑,撥了下騷動的馬頭,道,“你還不配知道”,說着揚着馬鞭一舞,朝着他身後的騎兵們惡狠狠地發令,“就這個白角——給我往死裏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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