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況俊(2)

“怎麽回事?”

遠處的騷亂,立刻驚動了二樓的辛鸾。

他這一舉目,底下的觀衆立刻也被吸引了過去,扭着脖子回頭張望。

殷垣見狀心急如焚,抻着脖子也想看更清楚一些,只是可惜這明堂前校場實在是太大,往常便是跑馬從閘門跑到正殿也是要一盞茶的功夫的,他視力又不太好,只模糊道,“應該是有人起了口角吧,殿下您安坐,您在這裏,誰敢放肆?”

可他話音才落,就有百夫長駕馬飛馳而來,“蹬蹬蹬蹬”上了二樓,粗聲喊道:“報——!殿下,有世家子弟正在明堂外鬥毆鬧事!”

殷垣眼前登時一黑。

他咬咬牙,急趨幾步,怒道,“二樓這裏視野正好!殿下與我都看得真切!你既然知道是鬧事,還不趁早把人分開,跑到這裏做什麽?難不成還要殿下幫你拿個主意嗎?!”

這天大的帽子叩下來,百夫長登時慌了:“不……不是……”

“什麽‘是與不是’!”殷垣不耐煩了,“這是什麽地方?管他是誰是誰家子弟!太子殿下在此,敢撒野的,就地拿了便是!”

百夫長在這劈頭蓋臉的責罵中,終于把氣喘勻了,大喊道:“職方大人!冤枉啊!來的不是別人啊,馬前領頭的是禁軍守衛!況俊家的長公子!”

此話一出,辛鸾眉梢一動。

而殷垣肚子裏的長篇大論登時一哽,臉色瞬間乍青乍白。

·

“公子襄——辛遠聲!”

明堂後殿,辛襄一曲已畢,漏窗外的一角,忽然伸進來一杆馬球——

“練好了沒有啊公子襄!您快出來一起比一場啊!您不下場我們玩得忒沒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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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齊二旁邊,幾個少年勒着馬缰過來招貓逗狗。深秋季節莊珺穿冬衣,他們倒好,袒露着的臂膀還騰騰地冒着熱氣。

能在明堂後殿打馬球的,基本上都是神京中真正有身份的世家子弟了,朝堂三公之首齊嵩的嫡子齊策,中君的小兒子,最差一位的父親也是二品軍銜。少年人争強好勝,馬球這種運動又最能一邊鬥勇一邊拉近關系,只要是打過一場,管他課堂朝堂,全然不見平日的隔閡。

莊珺看着這群渾身汗臭的混小子就煩,回身撿起氅尾,像趕蒼蠅一樣朝他們揮趕,“你們這群小子,趕緊走!別搗亂!”

少年忌憚莊珺,也不跟他起正面沖突,扯着馬缰就跑,一邊跑還一邊喊:“莊先生啊,您看着就要入冬了,再沒有這麽怡人的天了,還不讓他出來跟我們玩?”

“對啊對啊!公子襄本來就是要下場的,您把人截住了,現在也該把他還給我們了啊!”

莊珺追了幾步,追不上,辛襄在身後笑了,“先生,不必理會他們!”

可老頭才剛偃旗息鼓,誰知這群二世祖又意意思思地回來了,也不靠近,就結着隊在花廳外面轉圈,手裏呼呼地揮着馬球杆,一邊跑馬一邊打呼哨。

他們不敢惹老頭,只想把辛襄引逗出來,齊二就開始在外面鬼嚎:“司空!你聽沒聽過這句話?”

“什麽話啊?說來聽聽!”

“’彈琴?多娘啊!寫詩?多土啊!那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小白臉做的,誰能附這個風雅!’你看這話你耳不耳熟,你能想起來是誰說的嚒?”

司空哈哈大笑地湊了上來,“還能是誰說的?當然是我們的公子襄說的!你且看公子襄現在撫琴的姿勢都不夠标準,你且看公子襄現在夠不夠風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怕不是公子襄紅鸾星動,看上了哪家的女郎了罷!”

辛襄反感地鎖眉,抄起琴桌上的東西就丢了出去,齊二一驚,偏頭躲開,險些被砸了個正着!等那小東西砸進了沙土,才看出那剛還放在辛襄手邊的茶偶,辛襄的聲音這才不緊不慢地傳過來,“齊二、司空,你們最好省些力氣,別等下喊你們到前堂比武,一招就被人打下來!”

“笑話!”

齊二放肆大笑,“我們從小練武,會怕那些沒個師傅的半吊子?!”

·

明堂前殿操場,白角被禁軍侍衛一腳蹬翻在地!

“賤民不是威風嚒?況俊大人在這兒!現在這是怎麽了?啊?”

第一個動手的成年侍衛有小山那樣壯,一個擒拿就繳了白角手中的兵刃,白角還來不及掙紮,另一個侍衛直接一腳掃在他的胸口上,下個彈指,他便整個人沉重地飛了出去!

圍觀的人群蝗蟲一樣猛地後退一大步,他獨獨跌在黃沙中,匍匐在地,蜷起身子!

“咳咳咳——”

白角不肯吭聲,聽到況俊這個姓氏,已經猜出這場無妄災和剛剛的勝利有關了。

況俊家不是尋常高門士族,在東方棘原這片土地上,在高辛氏的江山社稷裏,況俊家的地位甚至還超然于如今風頭最盛的齊家與司空家。

十五年前,天衍帝一統天下之威勢已成,赤炎鐵騎列兵于神京城門之下,劍指當時亂世中最後一位軒轅王侯,限令軒轅氏七日內開門受降,免百姓受無辜兵災人禍。

可軒轅氏不肯投降。

明知敵衆我寡,對陣的是神州大地上最強的十萬鐵騎,仍然號令全城将滿城的婦女少年編入軍隊,以君侯之尊身先士卒,和自己不足兩萬的戰士一起擡筐加固城防……一連六日,深秋的神京外的曠野不斷地傳來歌聲,蒼茫夜色下百姓齊聲唱着:“雲日不可上矣!宗廟不可亡矣!我國泱泱,不可歸高辛矣!”

城外的赤炎鐵騎聞聲相顧無言,沉默着擦亮兜鍪,磨光刀劍,屏息等着天衍帝沖鋒的號令和一場可以想見的惡戰。

然第七日淩晨,城門洞開,魚貫而出的卻不是執劍披甲的士兵,而是通身缟素的貴族,為首之人手捧二尺餘的紅色大盤,盤上所呈的赫然是軒轅氏的頭顱和天子之寶,行過護城長木棧橋,跪地于兩軍陣前,伏地山呼:“高辛氏萬歲,神京百姓獻降!”

這人,也就是後來況俊家的家主,況俊嘉祥。

越三年,況俊嘉祥被封國祀大祭司,位列文武臣工之外,享中西南北四君之厚祿,國家從出征到祭祀,巡狩到祈天,天衍帝無不要聽取況俊嘉祥的意見,受其觀測星辰的警示……

白角球一樣地蜷住四肢,像只無刺的刺猬般,抵禦無數朝他踏過來的腳。

周圍的聲音他已經聽不太真切了,那些面容、聲音、和深秋的天雜糅成一片,最終都變成別人踢踹在他身上的沉沉毆打聲,他抓着手中沙土,抱着腦袋,一句求饒沒有,直到他眼前從發黑開始發紅……

“血!血!出人命了!別打了——”

不知人群裏是誰開始求情的,可是侍衛的拳打腳踢并沒有停,人群眼睜睜看着,層層圍攏卻束手無策,直到聽到一聲極清極脆的聲音劃開深秋的天,穿雲破雲般喝止了他們:“都給孤住手!”

聲音之嘯厲,仿佛雛鳥之清啼!

衆人一悚,不由讓開路來,那一班嚣張的侍衛這才知道收斂,意猶未盡地住了手。

頭破血流的白角終于也喘出一口氣來,他像是一條抓着半條命的死魚一般,費力地“哈——”了一聲,無力地翻了個個兒,四肢大開,癱開在地——

“殿下!是殿下!”有旁觀人激動地交頭接耳起來。

白角這才從滿頭滿身的黃土中,睜開被打腫的眼角,只見湛藍的天穹裏,來人層衣重裾、黑革紅衣,凝着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疾步而擔憂地走向他。

“你還好嚒?還清醒着嚒?”

他俯身問詢他,白角一時眼眶發燙,渾身發燙,只有不住地點頭。

辛鸾見白角神志還算清明,擺了擺手,立時便有東宮的親衛将白角扶将起來。

辛鸾這才起身,走到那個自始至終都沒有下馬的男子面前,衆人只見他小小的身量被籠在绀青色的戰馬的胸膛輪廓之下,辛鸾揚起頭顱,挺直背脊,一字一句喝問,“況俊宗,你做什麽把他打成樣子?!”

·

明堂,後殿,莊珺正與幾個少年争執不休。

正說着,一人騎快馬而來,正是剛剛還在正殿二樓的殷桓的副手!只見他一邊打馬一邊喊:“公子襄!不好了!校場門口有人鬧事!把太子圍住了!”

一群人正談到激烈處,此時聞這話,都登時大駭,紛紛轉頭,厲聲問,“怎麽回事?!”

還在調弦的辛襄立時坐不住了,起身揚聲,“說清楚些,誰圍了太子?”

那副手下馬後連跑帶颠,氣喘籲籲地指着前堂,“是,是……是況俊家的長公子,禁軍的副将!”

“況俊宗?”辛襄一愣。

他腦子一空,一時想不出這兩個人怎麽起了紛争,不過此時他也顧不上別的了,繞過琴臺,提着刀就邁出花廳,躍上了“胭脂”的馬背:“況俊不好好在禁軍值守?跑到這裏做什麽?還有怎麽沒人早來報我?!”

副手趕緊答,“殿下說他自己能調解得了!”

“胡鬧!”

辛襄低喝一聲,看也沒看莊珺一眼,催動着馬立刻撒蹄奔了出去,“他連自己殿裏婢女吵架都調解不了!怎麽擺弄況俊家的兒子!”說着一夾馬腹,揚長而去。

栎木做的馬球咚地落在草地上,再沒有少年貴族去追趕,所有人一同調轉馬頭,跟在辛襄的後面,飛快地朝明堂前殿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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