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班師(4)

辛鸾的話無疑像個巴掌一下子扇在了臣子的臉上。

群臣前一刻還在想方設法地給北君定罪,太子這一刻居然就言之鑿鑿地聘罪臣的女兒,只見況俊、齊嵩等一衆老臣都不禁渾身一僵,各個驚疑不定起來。

辛襄緊縮着眉,他也知道辛鸾在胡扯,但是太子既然這麽說了,誰都不能當什麽都沒聽見,他心急如焚地盯着那小小的身影,不知道他後面要如何對答。

而就在這樣緊繃情緒中,外間忽地寒風大起,長信宮大殿在燈光中搖曳,更襯得這令人不安的靜。

知子莫若父,天衍帝目光銳利,眼縫裏的目光刀一樣的懾人。

他道,“太子連女孩兒家是誰都沒見過,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就說要娶人家?”

辛鸾擡起頭,沒有閃避:“誰說兒臣不知道?闾丘忠嘉兩個女兒,長女叫做闾丘侖靈,次女叫做闾丘西旻,在北方是‘春’與‘秋’的意思。”

天衍帝眯起眼睛盯着他,“那你知不知道那兩女是罪臣之後?”

辛鸾眼波閃動,“兒臣知道。”

“那你還說要娶她們?”

父子在階上僵持着,整個大殿像是繃緊了一根随時會斷的弦。

許久,天衍帝收回目光不再看他,冷冷道,“小兒不谙國事,還不下去!”

辛鸾輕輕咬住嘴唇,失落地垂下眼睛。

·

辛鸾孩子心性,他離席的時候并沒有多想。

一來是覺得“誅九族”的論處有些殘忍,二來看不得大臣在逼着父王下旨,所以他就耍了個小聰明,親自上前憤君父之慨,想要幫着父王擋了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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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他不知道這一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天衍帝十四年,北方獄法山異動,執掌北境十五年的闾丘忠嘉父子倒臺,但出于種種複雜暧昧的政治關系,天衍帝倒闾丘,卻未倒闾丘一黨,闾丘親族或論罪流放、或罰入奴籍,多數北君在位時的官員依然在位。所以才有天衍帝十五年,濟賓王得勝還朝,齊嵩司空複況俊嘉祥策動大臣再度上疏,請旨株連闾丘一族。

少年內心敏感,大致猜出這些人應該是另有打算,或站位某某君侯承繼北方這大片土地,或聯袂瓜分北君的軍隊、財富、勢力。但他忘記了一個共識:即北君闾丘有罪——這是數個月前就定下的朝議,哪怕他父親這個君王也是認同的。可他剛剛貿然的請求,不是罰,是賞。

內廷宴飲,重臣十幾位,那些話若不是他父親來問,朝臣圍攻起他來問題只會更尖銳難答,若是他父親今夜一口應了他,明日外廷朝議,必然會引起軒然大波,波及更大,更不好收拾。

·

可是辛鸾的年紀讓他沒法理解這些,他也不懂這裏面的彎彎繞繞。看自己好心為父親分擔,父親沒有領情還當庭斥責,他只覺得有點委屈。

大抵是血脈傳統,高辛氏的兒子都十分地戀慕和崇敬父親,要是沒有父王這一番責備還好,父王既然責備了,辛鸾心想他是沒法這麽草草站上來,草草說兩句話,被當做是胡鬧,最後草草退下的。他握緊了拳頭,帶着點不可理喻的執拗,也不起身,就順着話說,“父王說的是,兒子年紀小,的确是不谙國事,但将心比心,闾丘一族駐守北境十五餘年,也有功勞……”

太子這般決絕的口氣要說,誰也不敢真的上前去捂他的嘴。

辛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已經不敢看王伯的臉色了,階下臣工也沒想到十五歲的孩子有如此膽色,也不由呆在一旁。

“太傅講過,孤臣可棄,但絕不折節。”辛鸾回憶着叔父的話,緩緩複述,“北君自知大罪,王師到達獄法山濁浴水後,引八百騎兵單獨出塞巡擊蚩戎,深入蚩戎腹地兩千裏遭遇大兵,知道絕無生還可能,仍能命人埋下王旗、不使受辱,掩埋珍寶、不使資敵,戰到最後自刎于敵軍陣前,未有一刻想過叛逃偷生!”辛鸾也知道自己不能停歇,深吸一口氣猛地站了起來,轉身看向階下依次道,“蔡斌将軍,陶灤将軍,巢瑞将軍,您們都是征戰沙場的老将軍,若父親今日真的搬出株連的罪名,阿鸾請問,若是将來鎮守北境的是您,獄法山再遇異動,知道妻子女兒不得保全,您是戰?還是叛?”

辛鸾這番話,比剛剛橫插一杠、玩鬧般的許婚要有理有據有節得多,殿閣仿佛有涼風一霎,滿殿的文臣武将都沉默了。

辛鸾坦然回身,直視着金座上九旒玄服的天衍帝,“父王不是專橫狠辣的君王,我相信,闾丘忠嘉也一定相信。父王問我喜歡誰家女兒,我的确沒有想法,但是我憐闾丘兩姐妹驟然喪親的身世,真心有剛才那一求。”

·

雪打燈籠,金鐘九響,一聲一聲敲在臣工的心上。

辛鸾站在金階紅毯上,噘着嘴,臣子看不到的地方,一臉委委屈屈受到氣了表情。天衍帝低頭看他,雖未說話,但神色已深自贊許,見狀也只能略顯無奈地擺擺手讓他先下去。

仍不死心的直臣譚建元、步安宜見陛下有轉變心思的預兆,不禁動容。

緩聲道,“陛下……”

“陛下……不能放啊!”

天衍帝也清楚太子剛剛的話雖然言之有理,但是分量并不夠。

從來朝堂廷議都是要靠衆口捧着來的,資歷不夠的,群起一捧,便能捧上臺去,而為人反對的,群起而攻,上了臺也要垮掉——剛剛的連番上疏看着氣勢大,說來也只能懾住兩個孩子和不常上朝的武将而已,在大朝會上根本也算不得什麽大場面。

他從容地将目光轉向一直不言不語的濟賓王,問,“琅轍,你怎麽看?”

濟賓王姓辛,名澗,字琅轍,此次北伐他功勞最大,當然也最有發言權。

同為王族,濟賓王坐姿更挺拔,沒有天衍帝那股帝王雍容的雅意,更多一分武将的骨重神寒,他一振衣袖,寬袍大袖振出戰衣甲胄的氣勢。

“王兄知道的,臣弟向來不插手內政,從來是王兄要我讨賊,我便跨馬出征,要我打仗,我便披堅執銳,”濟賓王的目光緩緩掃過階下,從來嚴肅的臉孔上忽然咧嘴一笑,他諷道,“不過剛剛譚大人、步大人說得熱鬧,不知道的還以為滿殿人都出征去了呢。”

·

濟賓王說得含蓄,卻好像給剛剛叫嚣的文臣扇了一個巨大的耳光。

滿殿只聽他款款道,“王兄既然問我了,那臣弟就說說自己的看法。我想得簡單,闾丘嫡脈裏長子次子都戰死了,只剩下個一直在神京為質的幼子和兩個女娃娃,三個沒有長到馬鞭長的小崽子能有什麽威脅?滿屋重臣将軍在王庭的宴席上合謀着怎麽弄死他們,沒來由的讓人笑話!”

濟賓王做的并不是嚴謹的君臣奏對,偏偏他說來有股令人肅然的潇灑氣度。

天衍帝緩緩一笑,“那就這樣辦吧。諸位也都起來吧。”

齊嵩為三公首輔,一直與濟賓王交好,原本動的就是按軍功資歷北境該劃歸濟賓王的心思,既然濟賓王都沒有貪這個便宜的意思,他也不執着糾纏。譚建元、步安宜資歷未足,不值得憂慮,只是況俊嘉祥和幾位臣子沉吟着,似乎還有些遲疑。

“我知道各位在擔心什麽,”天衍帝拍了拍禦案,撐着龍椅站起身來,“闾丘忠嘉被稱為獄法山下’巨齒鯊’,作戰骁勇,萬夫莫敵,他與其他三君和我高辛氏打下了天衍的江山,諸位怕的無非是孤一直念着多年的功勳與袍澤之情,不顧祖宗法度會法外開恩。”

衆人聞聲心中微微生寒,況俊嘉祥亦是垂下頭去。

“西君乃梓童【1】母家,南君墨麒麟,中君丹口孔雀,闾丘能以常人之身位列四君自然是有彪炳後世的功勳,十五年前河朔最後一戰,我舉着三足烏纛旗帶領部下沖鋒,五天五夜跑死了三匹馬,是闾丘把馬換給了我,随馬疾奔一路護持!

“我封四君,中土平坦四方戍衛,西方山川連綿守其險,南方踞江守其富,只有北方孤貧苦寒,偏偏鄰近蚩戎,幹系重大,非大将不能守也。誰都知道北境天珍地寶、奇珍異獸頗多,行徑甚至廣于我直屬的東方棘原四千五百裏,可為什麽除了闾丘沒有人願意回去?諸位說要為我建造宮殿,說為君父解憂,說義不容辭,可當年北境空虛,又有幾人敢說一句要守住我北境防線,叫蚩戎再不敢踏上我們的土地?”

天衍帝聲音并不激昂,甚至可以說得上是溫溫吞吞不辨喜怒,可偏偏一些大臣坐在各自的坐墊上聽着,紛紛都有些不自在了。帝王的目光在将軍和臣子的臉上一一掃過,目光所及,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整個大殿靜悄悄的,沒有人敢發出一點動靜。

天衍帝娓娓道,“這殿上許多人大概是沒有去過北方,北方的風不像這裏這樣的和軟,刮在臉上是挾着風沙的刀,人在那樣烈風中蹉跎,老得也格外的快,前年闾丘忠嘉入京觐見,他一身戰衣還是當年出征時的甲具,可是滿臉的皺紋、滿頭的白發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力戰百人的勇士——孤原來想着,忠嘉他明年過了六十五,該賜他致仕了,北方苦寒,就叫他回來東方棘原養老,年賞不必多,祿米千石就夠他這老頭安享晚年,待他壽終正寝,自有我兒旌表他忠勇壯烈……”

帝王低沉的聲音帶起寬厚的堂音,辛鸾心中一顫,敏銳的擡頭:

有那麽一瞬間,他幾乎要認為父親老了。

可天衍帝落在兒子身上的目光只有一剎,帝王便劃開目光,走出禦案。他威武的步伐風一般拉開他的錦袖黑氅,帶出一種難以抗拒的威嚴。辛鸾攥緊拳頭,目光灼熱,只見父王對着滿殿的臣子朗聲,“祖宗的規矩,孤不會改,朝議的定罪,孤更不會改!就像太子說的,北境十五年強敵不敢南下,闾丘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如今闾丘已死,闾家軍隊覆沒,河朔以他為愧,諸位,你們該放心了,也該收手了。”

仿佛是金鐵的低鳴,一席話卷起臣子心中猛烈的風暴。

天衍帝沒有再等群臣的議論,一手叩在禦案上,“傳我王令。”

秉筆的內監于丹樨下跪倒。

“闾丘嘉祥因獄法山之過,一脈籍沒抄家,永不任北境之主,男子逐出神京,三代內朝廷永不錄用。”

帝王金口玉言,一字一句震得人心口激蕩。

緊接着,天衍帝道,“然孤念闾丘多年功高辛勞,以其‘忠嘉’之名賜名北境忠烈祠為‘憫嘉寺’,同時準太子所請,待闾丘二女成年,千金為聘,做我高辛氏的兒媳。”

作者有話說:

【1】梓童: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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