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驚變(1)

鸾烏殿裏溫暖如春,窗牗四面開着通風,裏面傳來內侍婢女熱熱鬧鬧的說話聲。

辛鸾在外面不知道磋磨了多久,他慢吞吞地走回來,腿腳凍得有些麻木。臨到檐下,風撩起飛甍上的雪,薄霧似的揚起一蓬,洋洋灑灑地落進辛鸾的脖子裏。他輕輕打了個冷戰,扳開厚重地門簾,許尚宮見他回來趕忙起身迎了過來,驚道:“紅狐貍皮大氅呢?好好的衣裳怎麽還濕了?”

辛鸾垂着頭往裏間去,口中含糊道,“摔了一跤而已。”

幾個年輕的婢女見狀有的放下了手中牌九,有的放下了手撸的鸾鳥,就要跟進,辛鸾擋了回去,說:“不用,你們繼續玩你們的,許尚宮一個就夠了。”他牙齒相扣着,被炙熱的室溫一裹,又清淩淩地打了個冷戰。

女孩兒們遲疑了一下,就又坐回去了,辛鸾本不是嚴苛的主子,一般只要不耽誤晨起的正事,他從不如何約束她們。許尚宮新拿了衣裳,進裏間伺候他換衣,織錦的袖袍一件一件剝下來,貼着辛鸾的一層裏衣也沒一絲的熱氣,許尚宮觑着他微紅的眼角,輕聲問他怎麽了,辛鸾扭着頭,扯下脖子上的綠玉髓,爬上榻抖開被褥縮進去,只說沒事,讓她出去。

許尚宮也不勉強,細心地幫他掖了掖杯子,“那卑下給您去熱一碗甜湯來,您喝一碗再好好睡覺。”

“嗯。”辛鸾背對着他,委委屈屈地應了一聲。

緊接着珠簾輕響,許尚宮走了出去,時昏時暗的冬日午後,外間的女孩兒們又窸窸窣窣地聊起天來,嬌笑連連,聲如莺啭。辛鸾的臉貼在枕頭上,剛剛辛襄說的話還在他耳邊,一遍一遍的重複着,一包眼淚在他眼眶裏打轉,他想着,委屈着,又想,我不能哭,我是高辛氏的孩子,我不許哭。

·

他腦袋很疼,但又沒有睡意,聽着外間的此起彼伏的響動。只一會兒,門簾響了,聽聲音是溫室殿的那個小內監,說着演武結果出了,特來給殿下報信。

許尚宮不在,是葉斛搭的腔,悄聲道,“殿下休息了,你跟我們說,等殿下醒了我們轉達。”

小內監便原原本本說了是誰奪了魁,陛下又賞賜了什麽,定了什麽官職雲雲。其餘女孩兒好奇起來,就又細問了幾句,她們本來是想着殿下一回來就問辛鸾的,但是看他興致不高也不敢叨擾,遇到一個看了全場的人,她們當然不能放過。

今日演武本來就是多少年罕見的精彩,那小內監嘴皮子再很溜,便将其中化形、驚險、危機處,公子襄下場比武、繪聲繪色地述說了一番,聽得女孩兒一個勁兒的驚呼,如此說到最後一場,他反而倦倦了,只說樊邯負了傷,最後一場交手也沒有幾招,樊邯就落敗了。

“這樣說,奪魁的這個人也不是怎樣厲害啊。”寒芷聽後忍不住道。

葉斛卻追問:“他弟弟卓吾化形了?他也會化形吧?”

那小太監輕哼,“那你想錯了,他可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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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失望地“啊……”了一聲,“還以為這林氏一門雙傑,都是厲害人物呢,誰能想到今年的魁首竟然是個撿漏獲勝的。”

神京城的柳營演武,每年的魁首都是一頂一的英雄。按理說,比武中以小搏大、以人博獸的取勝,誰聽了都要為之大聲歡呼的,但只可惜今年是個大年,出場的各個不凡,前有車輪戰、公子襄下場還有樊邯負傷,最後一人的勝利,立時就成了一個笑話。

·

鸾烏殿裏的婢女跟辛鸾久了,都不是什麽尖利的性子,哪怕嘲諷也是語氣輕輕的,“那這位也可真是走運,單就今年放開了比武選拔,單就今年出了這麽多高手,他還能脫穎而出……對了,他叫什麽來着……”丹南眼珠一轉,像是才想起來一般,“……哦!鄒吾……”

寒芷推了丹南一把,輕輕地笑,“人家也是好大威風呢!不知道這位将軍選了個什麽樣的職位?從三品的參将是要委屈了他罷?”

一般來說,演武結束之後魁首奪冠後可以當場向陛下索要營職或衛職,營職即是直接帶兵的官職,衛職則是王庭的侍衛,從三品參将這是往年來演武之冠軍摘過的最高官職——還是天衍七年賀南松女将軍一槍掃盡男兒郎,陛下大悅親賜的官職,現如今這位女将軍已經是轄管半個京師城衛的重将。

那小內監拍了自己大腿一掌,“說的就是這個呢,我急着來就是要跟殿下說一聲,這位魁首啊,沒有選營職,選的是東宮的戍衛!我師父帶着他去換衣甲去了,等下就帶着人過來給殿下請安!”

此話一出,女孩兒們面面相觑。

段器原本站在檐下窗外,聞言忍不住插嘴了,“這人倒是真會選。”?  “是挺會選。”

許尚宮從後廚端着湯盅進來,“東宮的戍衛,一日三輪班,殿下出行最多只帶段将軍他們一十二位,剩下留守宮殿的,要多清閑有多清閑……此人還當真有抱負。”

“據我所知,這麽些年,演武奪冠的就沒有人領衛職的罷?”

“軍中還是行伍出身為正途,哪個贏了滿城喝彩不想親自直轄數百騎兵,有機會上陣殺敵征戰四方啊?我在這宮裏就沒見過比武得勝的英雄。”

“寒芷你想清楚再說話……”

“哦,我說的當然不能算段将軍!他比武前已經領了東宮的職位了,報名也是殿下幫他加的,誰不知道段将軍的身手不該默默,去年捧回一支金桑榆枝來也是意料之中——我指的是那些沒領過職的人!”

女孩們推推搡搡着私語,其實還有一層原因她們沒敢明說,便是東宮的戍衛其實已經尾大不掉了,若不是儲君有儲君的制式,可能第一個想裁撤的就是辛鸾自己,殿內外的兵士大多是上了點年紀的貴族子弟,真刀真槍是不行的,求榮邀寵倒是做的還可以。

辛鸾在裏間把這話都收入耳朵裏,心裏越發煩躁,想說讓他們別吵了,能不能消停了。

·

他受了涼,太陽穴像針紮一樣跳着疼,額頭冒出冷汗。

珠玉、帷帳被人撩起,是許尚宮的聲音,喊他:“殿下起來罷,喝口湯再睡。”

辛鸾一點都不想理,僵着身子縮着在榻上,忍着一陣一陣的頭疼。誰道外間門簾又響了,是子升的聲音,朝着裏間喊着,“殿下,林氏國的鄒吾來了,陛下說先帶人讓您看看……”

辛鸾沒應聲。

緊接着,便有稀碎的腳步聲走近,低微的珠玉簾響動,詢問聲傳來,“……殿下?”

許尚宮在屋內唇邊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瞧着被褥下辛鸾睡不安穩的樣子,想悄聲走過去幫他掖好被角,誰知手還沒放上,辛鸾卻猛地掀被翻身坐起,驟然一喝:“別煩我!讓他滾!”

他這一聲聲量之高簡直是嘶喊而出!

辛鸾平日裏是何等的好脾氣,這陡然的發作便愈發的駭人!

許尚宮和子升吃了一驚,一時僵在原地。外間的女孩兒們乍聽到這一聲嘶吼,半晌還沒反應出是殿下在說話,下一刻滿殿都靜了,所有人驚疑不定地對視,嘴裏的小話兒再不敢說了。

而內室裏,辛鸾面色慘白,坐在榻上呼哧喘氣,見屋裏的兩人還不走,便抓起枕頭砸他們,“出去!聽不到我說的嗎!出去!”他鬓發散亂,一面發作一面将枕頭、隐幾、被褥全都掃到地上,尖聲道,“讓那個鄒什麽的也走!他愛去戍衛誰去戍衛誰!好好問問他,三品參将不好嗎?八百騎兵不好嗎?禁軍的明光铠不好嗎?來我東宮是想跟我這個沒用的太子混吃等死嗎?讓他滾!父王、王叔、辛遠聲讓他随便選,別來戍衛我!滾啊!”

東宮如此震怒,許尚宮子升見了只能連連退卻,不敢再呆,偏偏辛鸾越摔越怒,越摔越怒,發洩着嚷完了許多話,眼前一時恍惚震蕩,身子竟然直直地從榻上摔了下來!揪心的落地聲結結實實地響起,此時卻再無人再敢進入內室。辛鸾趴在地上,背脊遽然蜷縮、嗆嗑起來,昏暗寂寥的寝殿裏,一時就只能聽見他一拳拳砸在地上的失聲痛哭。

·

辛鸾都不知道自己就着這個姿勢抽噎了多久,他軟着身子癱在地上,哭得滿臉是淚,直到哭累了才曉得停下,赤着腳,連滾帶爬地把被褥扯上榻,裹住自己睡了起來。

這一覺,他從午後一直睡到天黑,整個鸾烏殿都靜悄悄的,若不是外間掌起燈來,辛鸾都要以為這整個殿內便沒了其他人一般。銅壺滴漏到酉時左右,許尚宮在屏風外擺好了晚膳,又悄悄退了出去。辛鸾頭重腳輕,他沒有叫任何人,下榻吃了幾口,吃完又回到榻上卷着被褥發怔。

內室裏捧着三座火盆,應該是他昏睡時許尚宮送進來的,除此之外再沒有照明之物,辛鸾靠着床榻,于黑暗中怔怔看着緊閉的窗牗,只見那窗紙透白,仿佛是積了一層薄薄的白雪,于月夜中遞出涼浸浸的微光來。

屏風外傳來婢女們收拾碗筷的拘謹的聲響,就在辛鸾發怔的時候,一道高瘦的人影映上窗牗,擋住了月下和柔的白光——辛鸾認得那人影的衣甲制式,是段器——殿內女眷衆多,他向來很少踏入殿內,不過此時他似乎頗為猶疑,在窗前團團轉了幾圈,還在斟酌着開口。

“殿下……”掙紮了許久,段器終于停住了步子。

辛鸾卻沒有動,也沒有回應他,沉默中只聽得他緩緩道,“……殿下,卑職知道您心中煩悶,但有些話還是想說給您聽……

“卑職的棘原官話沒有鄉音,但我并非生在棘原,而故土究竟何方,卑職已記不得了,只大約有印象是在北方。六歲的時候,爹娘為了三袋的口糧将卑職賣給了八歧院——您知道的,那裏是禁軍訓練預備役的地方,禁軍三分之一都出自那裏——

“八歧的訓練非常殘酷,十年學成脫穎而出的不過五人……我本該是淘汰的人,是要被趕出院的,是您選中了我,說:’第六也可以,第六很好,禁軍不行,那就來我的東宮罷’,卑職才算有了容身之地……那麽多年,卑職一直以為護衛的職責就是做一件随時為主人而生、為主人而死的兵器,沒有想過居然也會被人關心,也會被人記挂……去年秋獵演武,您偷偷在名單裏加了我的名字,推我下場,是您讓我這輩子第一次被那麽多人愛戴,讓我頭一次得到那麽多的掌聲、歡呼和榮譽。”

段器說着說着,忽然單膝跪地,隔着牆壁朝太子盡武士的禮儀,“卑職今天聽到了公子襄對您說的話,知道您不開心……可是他說的不對,您沒有什麽都不行,您很好,這世上沒有比您更好的人,得您倚重,已是無妄之福,向您效忠,更是我此生榮耀……禁軍的明光铠再好,在卑職心裏,也從來都比不上東宮的黑袍,或許我人微言輕,但還是祈求您……不要妄自菲薄。”

月光寂寥,鸾烏殿內的大銅壺的滴漏聲噠噠。

段器跪在鸾烏殿的窗下屏息,茫茫然地等着殿內人的回應,許久之後,內室忽地傳出一聲箜篌弦柱的輕響,輕盈得有如月暈知風,雪落一蓬——

原來是那屋裏的人在表示,他聽到了。

·

而辛襄和辛鸾自演武當天鬧過一場,之後便是一連好幾天沒有見面。

家國大事的慶典洋洋灑灑總有結束的一天,而明堂的課業緊鑼密鼓地跟了上去,有太傅私下和天衍帝建議,說是時候該在明堂之外另請太子三師來為太子講習,辛鸾也第一次沒有表示抗拒,說是願意聽講受教。

辛襄的左臂自受傷那天後也搬回了濟賓王府,如此一旬不得見後,辛鸾實在忍不下去了,挑了風和日麗的一天,讓人在內廷撿了一匹尚好的青玉緞包好,明堂下課之後便直接登門去了王府。

濟賓王府地處朱雀門外繁華的華容街上,辛鸾上一次登門還只是垂髫之年,只記得府上很是空曠寬敞,內院的原該種花草的行道園圃辟成一處處演武場,五進五出的大院子他拉着辛襄的袖子好奇地四處偷看。

東宮的車架不挑東宮的水牌,馬車将将停下,卻就有眼尖的小厮奔入府中通報,不等辛鸾跨過門檻,王叔身邊的心腹管家鐘叔就從內堂迎了進來。辛鸾沒有什麽走親戚竄門的經驗,乍然來了久不走動的地方,心虛地讓段器趕緊捧出來那盒緞子,害羞地和鐘叔解釋,說知道王叔私下愛穿青玉色,這個是送給王叔裁衣裳的。

外面的北風硬冷,鐘叔怕辛鸾受涼,熱熱絡絡地把人迎進主人常居的內堂,說殿下來得不巧,王爺今日在城外大柳營處理軍務,公子襄也跟着去了。內堂的暖室裏,小幾上擺着有蔔卦的龜甲、酥酪、松瓤鵝油卷,辛鸾忍不住拈了幾口,邊吃邊問了一番最近辛襄傷勢怎麽樣了,鐘叔答,說禦醫診了傷勢,只要好好将養就落不下病根,辛鸾又問他最近在忙什麽,鐘叔則答,公子襄一直在忙着找名匠修複演武那天損傷的裂焰刀和開山斧。

辛鸾兩個腮幫子吃得鼓鼓的,睜着黑亮亮的眼睛,一邊聽一邊點頭,吃得高興還把段器打發回宮了。鐘叔看着他貪吃的樣子忍不住發笑,知道他一時半晌不會走,又說後廚還新做好些海貨,讓殿下等一等,又過了一會兒,婢女們将鮮香麻辣的沙蟹汁、黃螺、白螺擺成一盤一盤的小例端了上來,配套的還有一系列開螺的鉗子、竹篾。

這些都不是正菜,做零嘴正好消磨時間,辛鸾看得食指大動,有婢女想伺候他開螺,他說不用,心道你們在這裏看着我吃不盡興,就說:“吃東西就是自己開殼剝皮才有意思,別人幫着來就沒有樂趣了。”說着把幾個美貌的婢女打發出去了,然後一個人盤腿在矮榻上,擦了擦手,一樣一樣的大快朵頤。

辛鸾孩子心性,總覺得別人家的飯菜香,後來他吃多了,又飽飽地喝了兩盅冬瓜湯,就有些犯困,漱了口,擦了嘴,就徑直挑着簾子進了更裏間的小閣,毫不見外地脫了鞋,蓋上被,睡覺。

冬日的午後總是貪睡的好時光,被褥輕柔如羽,內堂裏爐火烤得暖融融的,他吃了許多辣,胃裏也暖呵呵的,中途隐約聽到有人收拾外間的碗筷聲,還有呼喚他的聲音,但是夢鄉實在黑甜,他沒有力氣答他,一腳沉了進去,又昏昏睡去。

他這一睡就睡到天色大暗,迷迷糊糊地被外間的人吵醒,聽起來似乎是王叔回來了,婢女于挑了一盞大燈,屏風外還有幾個成熟男人的聲音,辛鸾昏惑地起身,一時還不知今夕何夕。

·

“……當年就不該封四君,本來陛下當年國力威信并非不可大權獨斷,偏偏愛好分權于人,現如今北方大片真空地段當斷不斷,河朔的兩萬三千二百三十裏竟然就按在一個代決策的身上,也不知陛下做何打算!”

隐隐的談話聲傳了過來,緊接着就被另一人接住了,“且說陛下這些年心氣的确大不如前,常常悠游退遜,多怠廢之政,齊大人也曾私下與他商議北方軍國大事,五次卻有三次拿出身體倦怠來拖延搪塞……王爺有意對于已傳多代之封君消爵降祿,裁汰冗官,厚賞選練之士,陛下反應都不大,偏偏公良柳那老不修只知道投合陛下隐衷,鼓勵沿用原來制式,分毫不思變革……”

辛鸾不懂國政,加上剛睡醒,腦子也不好使,只能懵懵然地聽着。

他唯獨聽明白的是這些人大概是王叔的心腹——畢竟不夠親厚可不敢這般聚衆私下妄議國主——他倒是沒什麽其他想法,想的只是這樣偷聽十分不禮貌,即使是無意的,也是不妥。

他踹了一下腳邊的繡墩一腳,想制造點聲響讓外間的人聽到,誰知他這點響動居然誰也沒驚動,外間的幾位大人還在暢談:“……你們可聽說,前些日子況俊又蔔出一卦,說’兵危戰兇,安可使危,生可使殺,貴可使賤’,欽天監還沒給出卦象的解法,但想來也快,這盆髒水又要倒來了王爺身上……至于’加九錫,必稱帝’這種險惡的讒言更是不知從市井哪出冒出來,雖然現在都壓制着,還沒成勢,但是誰受得了接二連三的中傷?王爺,您自從掌令赤炎以來,紛争愈多,朝中暗傳這樣誅心之話,也不知道陛下……”

這話頭被人打斷,一人口氣極沖道,“這也怪樊邯經不得擡舉,演武場上沒能奪魁進入禁軍列職,胥會的禁軍、子升的內宮鐵桶一般,我們連一點着實的陛下的态度都探得不到……”

“那個……”

見他們越聊越盡興,越聊越深入,辛鸾在裏間尴尬又遲疑地喊了一聲。

這一聲孩子的呼喚不啻于一聲驚雷,外間昏眊的燈影下,好幾人立時從座位上彈了起來,甚至更有一位慌忙躲入簾幕之後。一片死寂中,辛鸾硬着頭皮一步步地走了出來,盯着所有人的目光,掃到濟賓王發白的面孔,幾不可聞地喚了一聲,“王……王叔……”

辛鸾不過一介少年孩童,座下五位文士忽見他卻如驚見厲鬼,遽然間皆是一臉悚然——那乍然現出在眼底的,不是“背子罵父”的尴尬,而是“臣彰君惡”的驚懼。

一觸即發的局面裏,辛鸾一時也不知哪裏的急智,黏連着自己含糊的聲音揉揉眼睛,露出一臉的茫然困惑,“你們剛在說什麽啊?我剛睡醒要找水喝,是不是打擾你們了?”

濟賓王聲音都僵了,生硬地在唇角拉出一點笑意,迎上來,關切問,“阿鸾什麽時候來的?聽老鐘說還以為你回去了。”

辛鸾仍是一副不清醒的樣子,軟聲道,“我午時就到了,一直在暖閣裏睡覺……”

對此叔侄對答一番,剩下幾個人也緩和了神色,紛紛起身圍攏來,朝着辛鸾見禮,而後口吐谀詞,甚至更有一文士倒茶一盞,擎來遞給他。

辛鸾心中卻無端害怕,接過茶盞喝了一口,只說親衛還在外間,父王還等他回宮用膳,說着行完一禮,便邁步出了門去。辛鸾行色匆匆,還邊走邊慶幸,無端為自己的鎮定而驕傲,可等走出了王府門,才恍然發現,情急之中自己手中竟然還攥着那只薄胎瓷釉的青花茶盞!

·

冬日的天色早早就暗了下來,檐下廊下的紅絨燈籠兀自漂浮亮在黑漆漆的亭臺樓閣之上,遠遠連綴成紅色的陰森火光,仿佛一陣夜風就能使其漂浮起來。濟賓王駐足原地,峨冠博帶,憑風而立,身後四位文士幕僚噤若寒蟬,誰也不敢率先發一言。

而幾息之後,剛匆忙躲入幕簾的那人,朱衣绶帶地走出來,走到濟賓王身邊,濟賓王才陰郁而遲疑地開了口,問,“方才,我們說了什麽?”

冷風與暖盆的氣流交替中,那人的額頭仍是流出汗來,順着蒼老的臉頰緩緩滴下。

“北境的建制,坊間的謠傳,禁軍的眼線安插……”

哪裏就需要回憶,他們口吐的怨言,明明白白,早已不是簡單的影射。

濟賓王兩眼漸漸虛了,茫茫地望向虛空的蒼穹野外,良久從腹腔裏發出了幽深的聲音,“齊卿,你有沒有聽過一件事?”

“哪一件?”

“還是十五年前,和洲大戰攻進許都,入城時候三哥麾下的先鋒軍不守軍紀,出了幾個搶掠民女的兵,論功行賞時便沒有分到應有的那一份……”濟賓王的雙眼宛如深洞,語調緩慢又陰沉,“三哥心中不服便口出怨言,大哥知道後派人責問,三哥當面謝了罪,原以為便就此掀過了,誰知後來有小人挑撥,稱三哥不滿大哥,據守無臯城意欲投靠舊貴族聯手謀反,大哥聽聞後連夜趕到洪都門下,傳令三哥出見,親自綁縛壓往老宅拘囚至死。”

陰沉沉的氣場壓了下來,身後的文士們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

而那人朱衣人想要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臉色陡然變了,“……殿下與您一向親厚,陛下那裏想來不會亂說……不至于此,何至于此?”

濟賓王牙關緊閉,臉色白得像紙,直到許久許久,他緩緩道,“他一個孩子能聽懂什麽?日誤一日,年誤一年,不能再等了,當真不能再等了……”

·

是夜,辛鸾回宮後,罕見地在天衍帝的溫室殿消磨了許久,父子倆促膝長談,連內侍如子升者也被趕出了殿外。

三更左右,父子兩人忽聽一陣鐘聲,子升不顧囑托地沖入殿來,直說宮門外華容道上,濟賓王遭遇刺客,身受重傷。消息傳來時,辛鸾正盤腿坐在天衍帝的榻上,腿上擎着小桌,桌上擺着牛乳。

猛然聽了消息,他驚得牛乳全打翻在床,天衍帝與他對視一眼,神色也霍地一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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