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驚變(4)
東苑開始亂起來的時候,內閣值房那一塊朝着西苑的南角還懵然不知着,一會兒的功夫下來,各個部堂的大宗賬目也捋清了,正堆放着等着首輔齊大人最後閱覽,然後宣布散會。然而齊大人今日似乎分外有興致,和譚建元幾個最先出帳的年輕堂官低聲閑聊着,眼見着夜越來越深了,卻還是沒有放大家走的意思。
幾個年輕人還能堅持,但是況俊嘉祥、公良柳之類的老臣卻已經是支撐不得,工部的人好心提了一句,齊大人卻仿佛才留意到時辰一般,深望了他一眼,清了清嗓子,緩緩道,“急甚麽,今夜宮裏也有大事,老夫前幾日聽到一趣事,想與諸位說說。”
聞言,幾個一直沒說話的閣臣這才擡起眼睛,看了過去。
幾個年輕的堂官,立時齊聲道:“齊大人請賜教。”
齊大人捋着漸白的胡須笑了笑,“賜教不說不上,只是聽府上人随口說的。幾個月前,濟賓王回朝,陛下嘉獎其北伐平定之功,為其加九錫,王庭金殿上,諸位大臣當時都在,也是知道的。”
幾個堂官的神情都不由凝肅起來,他們不知齊嵩忽然提起此事是何意,只能暗中以目互示。
齊大人不動聲色地留意着滿屋諸人的反應,話鋒卻緊接着一轉,“只是沒想到啊——這本是我朝大好的事情,卻有人接此巧立名目,炮制謗言稱’加九錫,必稱帝’,誣陷于濟賓王!——如此禍心,是可忍孰不可忍!”
此話一落,霎時間,滿堂皆驚!
就連一向溫和不争的司空老大人都打了個磕絆,捏緊了手中的奏疏,急道,“肅卿!慎言啊……”
可剎那間,剛還疾言厲色的齊大人又緩和表情。
他笑道,“各位緊張什麽?老夫也不過随口聊聊罷了……”
只見他左手輕擡,向司空示意他自有主張,兩道目光卻緩緩射向了值房的東南角,意有所指地款款道,“在座的各位都是我天衍朝的肱骨重臣,多年來一直和衷共濟,為的都是我天衍朝的百姓民生,為的都是我高辛氏的江山社稷,濟賓王高辛帝裔,于國于家都是有功之臣,說句大逆不道的,這謗言指不定哪一日就成真了呢?”
三公之首的驚人之語頻頻而出,這一向,滿堂官員都要屏息了。
心鼓急敲間,幾個上了年紀的閣員都紛紛擡起袖子,悄悄揩拭額頭上的汗水。
可齊嵩卻沒有停下,反而目光矍铄、旁若無人地笑問,“況俊大人,您躬敬天命,侍奉三朝,’日下有日’聽說還是您第一個占出來的,是不是啊?”
沒有人敢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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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絨燈芯裏面的大蠟燭“噼剝”一聲,在聳人聽聞的安靜裏狠狠一跳,所有人都提着一顆心,隐隐的,似乎聽見了外間的鬧聲,喧鬧得竟像是提前的辭歲的爆竹聲。
況俊嘉祥老态龍鐘地委頓在松木大椅上。
他沒有動,甚至沒有直起自己的後背,許久,只見着他緩緩睜開昏眊的眼睛,像是剛聽到齊嵩的話一般,慢慢道,“齊大人,老朽今年七十有五,承蒙陛下不棄,仍任國祀祭祀……公衙事多,案牍勞神,如今毛血日益衰,志氣日益微,剛恍惚聽着,似乎有風過耳,嗡地一聲耳鳴起來,到現在還沒有止息……想來也是天意,齊大人這番話,老朽既不曾聽到,還請大人不要說了……”
齊嵩冷笑一聲,“好。既然況俊大人年紀大了,聽不清楚,那我就說些大家聽得清楚的。”
說着,他從那堆滿卷帙的案幾下面又拈出幾張紙來,也不看,徑直在松木光滑的案幾上推着那幾張紙頁推到桌沿,“十二月二十二日巳正,工部譚建元于與趙捷相會于早朝路上西市十字街口,并肩而談前一日的欽天卦象,以’兵危戰兇、安可使危’影射于濟賓王擁兵自重……十二月十七日,戶部平季所請奏疏裏因與王爺所提裁汰兵部冗官、消爵降祿等政見不合,朝後公府衙內,公然當下屬口出怨言,稱’泱泱天下豈還有誰人不知天衍有兩日臨朝!’……十二月十四日,冬官文清源設宴于臺邑衛梁樓,席上十數人之衆,酒後公然妄議公子襄血緣身世,稱濟賓王早年送幼子入王庭,名為分君之憂,實在篡君奪國!”
齊嵩的目光一一掃将過去,“老夫只念這個月的,不知譚大人、趙大人、平大人、文大人,老夫所說的,可冤枉了你們?”
可被點名的幾個人還哪敢說話,他們低垂着頭,額頭上的汗水紛紛而落。
齊嵩卻驟然一喝,“回話!污蔑王室宗親,擾亂朝廷,老夫可冤枉了你們!
“——爾等好歹也是我天衍朝的朝臣,潛心數年苦讀,入聖人之門,登天子之堂,學不會分君之憂,倒是學了十分的搖唇鼓舌,私下裏暢所欲言好不痛快,現在對峙了,才知道倒謹饬小心了嗎?”
說起來,濟賓王十幾年來哪裏有過什麽大逆謀亂的行為。
若怪的,無非是他性格冷淡,不喜交游,便無數人看作是喜怒無常,嚴峻刻細。加之天衍三年,“大禮教”事件裏濟賓王雪夜群毆衆臣,更是讓并未參加此事的百官認定了他手段酷厲,以為有誰一旦招惹了他,早晚要有一天被濟賓王抓到個別事端,不動聲色後再動手打擊。
“古有龐蔥謂魏王:’今一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王曰:’否。’’二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王曰:’寡人疑之矣。’’三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王曰:’寡人信之矣。’!”齊大人不再只看着那幾個人,精光四射的眼睛掃視滿堂的朝臣,“三人成虎,積毀銷骨,諸位齊聲出此惡意之言,殺人誅心也不過如此了啊……”
·
鐘鼓樓不知何時狠狠地敲了起來,铛铛铛的一聲聲敲得人心驚肉跳。
悶熱窒息的內閣值房裏,被直斥的幾個官員臉色由青轉白,此時已經是兩眼瞪直,腦門充血。
天衍朝并非是沒有律法的,妄議王室者棄市,傳播謠言者滅族,這兩條和歷朝歷代并無區別。而他們之前儀仗的無非是陛下恩寬,一直未曾在口舌上追究過他們,這才越發肆無忌憚,卻不妨一夜間被人生生抓住了把柄。
此時,四位點名的大人們已由驚懼變成了惶恐,而其他人,除了幾個持身極正的老閣員,其餘都半驚半愕地愣在原地,看着案幾上沒有念完的幾頁紙張,不安地揣測着。
·
而外面,是忽然亂起來的。
一連幾聲的嘭嘭嘭地肉體栽倒在地上的聲音響起,值房內的朝臣們一時還有些懵然,可随後,他們忽地聽到一排重靴在外奔跑的動靜——那腳步聲整齊而匆促,聽得讓人膽戰心驚——而王庭禁內,守衛森嚴,實在不該有這樣放肆的奔跑!
有那麽一瞬間,以趙大人為首的四個朝臣幾乎要栽倒下去,還以為陛下派人來拿人了!
“怎麽回事?”
只有齊大人還算持重,率先朝外喝問。
外間立時有禁軍服色的人挑着門簾邁進門了,此人臉膛黝黑,有些眼生,握着兵器揖禮,“回大人,剛剛探明有賊人夜闖宮廷!卑職是奉命來保衛諸位大人的!”
“什麽?!”
夜闖宮廷,這天方夜譚的一句有如炸雷般,連最老成持重的幾個閣臣也驚愕了!司空老大人幹脆站起來急趨幾步,生怕禁軍聽不到一般,大聲道,“這可是王庭大內!什麽賊人能攻入?!都長了三頭六臂不成?”
那禁軍人高馬大,此時居然還能冷靜地回複,“大人請稍安勿躁,現在宮裏人來人往,情況未明,卑職看到的他們的招式武器應屬騰蛇氏,禁軍副統領已點了八百禁軍迎上了,戰況如何還沒有回報,只命令我帶一小隊來護衛大人們!”司空急急追問:“他們有多少人?”
“現在不好估計,大約是幾百人。”
步安宜聞言狠狠拍案,“幾百人就敢沖王庭,這騰蛇餘孽竟如此猖狂了嗎?”
“熄燈!熄燈!”本來還有許多人都還沒省過神來,此時剛被訓斥的趙大人卻像是乍了膀子的公雞一樣,也來不及惶恐污蔑之罪了,張牙舞爪地竄到一旁就要撲向燈籠,“這值房太亮了!不要這麽亮!大家不要出聲!……将軍,我們的身家性命,可就交托在您的手上了!”
臨危不亂雖是常人難達的境界,可這閣房裏的多的是經歷過大風浪的人,本來面此急變的局面還有些人殘存了些冷靜自持,可被趙捷這樣一撺掇,忽然暗下來的閣房,反倒讓他們紛紛惶惶不安起來。
·
“且慢!”
這個時候,一直坐在況俊嘉祥身邊的公良柳老大人忽然說話了——情勢如此緊急,此人又是典武事的大司馬,他一說話,所有人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所有的目光全都望向了他。
只見須發皆白的老人家,眯起了睧耗的眼睛,深望向那領頭的禁軍,忽然說了一句,“老夫見過你。記得你的臉。”
衆人一聽便知有異,立時又将目光轉向了那一名臉膛黝黑的禁軍。
剛還圍攏在他身邊的幾位大人,緩緩地倒退了幾步。
公良柳慢慢道,“我上次見你還是在濟賓王的府上,不要以為你披着禁軍的衣,配着禁軍的刀,就是可以冒領禁軍的職位——許參将,明說罷,爾如此作态,是要幹什麽?”
這猛然轉變的情勢,讓所有人瞠大了眼睛,尤其是聽到“濟賓王”三個字,電光石火間,無數人立刻将目光投向了上首的齊大人!
外間兵戈交接的聲音驟然響了起來,一群人裏瞬時間已經揣測了最糟糕的情狀,悶熱的值房裏幾乎要打出冷戰出來!尤其是年輕的堂官們,他們做事沒有閣老們謹慎,剛剛已經因為口舌的官司被齊嵩敲打過一番,此時,他們一輪目光交流下來,只驚懼又求懇地看着齊嵩,根本也不敢說一句話,問一個分明。
而在他們值房一側的庑房之中,忽然響起了兵甲落地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是有人被捂住了口唇正在踢腿掙紮,試圖反抗,緊接着落針可聞的值房裏聽到了壓低的聲音,“藥量下的這麽足,怎麽他還沒睡死過去?……繩子綁的緊點,別讓他掙脫了!诶!別傷他性命,上峰說過要留着他!”
緊接着大臣聽到了一聲驚心動魄的痛擊聲,然後一切又歸為了沉寂。
“現在外面的禁軍是被你們換了一批罷?”心驚膽戰中,最後還是公良老大人開的口,他扶着椅子緩緩站了起來,問一句,“齊大人,你究竟想幹什麽?現在也不解釋一下嗎?”
·
“解釋什麽?”
齊嵩分毫也不緊張,他也知道今夜這一仗已經滿弓滿弦,他勝券在握,也不需要緊張。他閑閑地起身整了整袍子,道,“騰蛇氏攻入王庭,濟賓王護衛派兵來保護各位大人,今夜宮中陛下與東宮若是有什麽不測,明日便是濟賓王登基的大典——這一年來,半個朝廷都在說濟賓王對王位有觊觎之心,世事無常,若此事當真言重,新君即位還要謝各位口舌上的功勞。”
這樣的指鹿為馬,操切之言,是可忍孰不可忍!
步安宜走出一步,“沒有內賊哪裏引得來外盜?濟賓王這是想亡了高辛氏的江山麽?”
沒有人想到此時這位年輕的官員敢說話。
齊嵩陰冷一笑:“步大人有什麽賜教嗎?”
步安宜道:“這屋子裏的不曾在背後言人是非的大有人在,齊大人少來一篙子打倒一船人!您剛剛說了那麽多,不過是為了你們宮變謀逆拖延時間,将我們軟禁于此!事到如今,還惺惺作态什麽?”
啪嚓一聲,齊嵩手中的茶盞落地!
步安宜話音未落,下一秒,棉布簾被人沖開了,一連幾個披堅執銳的兵士沖了進來!
一面是手無寸鐵的朝堂重臣,一面是披甲帶刀的叛逆之臣,刀鋒相對,哪裏還有冷靜!
朝臣目露驚恐,滿臉的汗雨立刻落了下來,驚慌道:“好說話,好說話!齊大人這是做什麽?”
“諸位不要怕他!”
步安宜咬着牙,胸中一陣氣血翻湧,他知道,一場禍極天衍朝命脈的宮變就在肘腋之間,這一步若是退了,便是徹底的退了。
他怒視着齊嵩,大聲道:“亂臣賊子就是亂臣賊子,還想颠倒黑白,當這裏沒有王法公道了嗎?!”
這振聾發聩的一喝,锵啷一聲,立刻有人彈劍而出!
齊大人沒有想到真的讓他碰到了一個硬骨頭,一時聲音更柔和、更瘆人了,他笑着說,“既然步部堂對老夫如此不齒,那請吧!您是重臣直臣,外面刀槍無眼,看看您七尺血勇之軀要如何力挽狂瀾?”
生死之決,步安宜猛地遲疑。
可那遲疑讓他愣了一下,很快,他就咬牙壓下了所有的猶疑,梗着脖子道,“你當我怕了不成?”
那一瞬間,所有朝臣看他的目光都閃出了光芒。
只見步安宜挺直了身子,昂首道,“今日若血濺王庭,就當是以身殉國!我之後,還有我身後還有這十二位朝臣,齊嵩,你不要以為濟賓王可以只手遮天,明日十三具重臣橫屍金殿,你看濟賓王還敢不敢欺世說這是騰蛇氏之禍!”
說着,他慷慨轉身,朝着劍指他的士兵們大吼一聲,“誰敢攔我?!”
·
出人意表的,站成人壁的士兵被他氣勢所迫,當真後退了一小步!
步安宜狠狠地喘出一口氣,白刃在前,他努力地挺直了身子,而同時,整間屋子的臣子也都下意識地挺起了身子!緊接着,幾個剛剛還癱坐在椅子上的慢慢站了起來,看着步安宜的眼神裏閃出熱切的光來!
徐參将擋在他們面前,眼見着這群手無縛雞力的臣子們一時露出了同赴大難的神态,剎那間,竟有拼死的決然!而步安宜受此鼓舞,豪賭一般,以肉身又逼上前一步!
下一刻,許參将再不敢遲疑,挺劍上前,狠狠地斬向了步安宜的面目!
·
猩紅的血猛地噴湧出來!
不知是誰喊了第一聲,恐懼宛如破閘之水,一時鎮住了所有人!文臣呆愣着,只見許參将一劍劈下,直從步安宜的臉直接劃開了他的胸口,且一間劈開意由不足,那兇手手挽劍花竟狠狠一抖!所有人都傻住了,鮮血飛濺到自己身上的時候還有着異樣的溫熱,濃郁的血腥氣立刻在這放溫暖的值房裏蔓延開來!
步安宜死不瞑目地瞪着眼睛仰面倒下,無數臣子應激着節節後退,只有離他最近的公良柳老大人忍痛驚呼着将他狠狠攙住!此時的步安宜已經不能看了,他的臉色漲得通紅,兩只眼珠鼓得好像要脫出眼眶來,整張嘴被豁開,四瓣嘴唇裏汩汩地冒出血水來,他七尺的大個子僵直着,只有雙腿還在踢蹬掙紮,帶着他的身子一下一下地抽搐!
“你們殺了他!”
一人嘶聲大喊,“你們竟敢擅殺內閣重臣?!”
像是為了呼應這絕望的一聲嘶喊,這一次,王庭之外,真真切切地響起了尖叫喊殺聲!那聲音如此之強,如此之烈,如此之慘烈絕望,尖利得仿佛要将這蒼天喊亮!
齊大人和值房裏的兵士全都沉默了。
幾息間,步安宜已經不掙紮了,齊嵩垂着眼看了他片刻,輕輕嘆了口氣,從懷中掏出一沓名刺出來,像是最後的好言相勸,他溫聲道,“同僚數年,齊嵩也希望各位可以保全……今日是天衍十四年的最後一日,按慣例,新的年號都是要在下一年的元日定的,各位都是飽讀之士,不如幫着新帝想一想罷……”說着,他也不再停留,擺着手讓士兵擡起步安宜的屍身走出了值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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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許參将帶領着所有士兵都退了出去,無聲而有禮地守在在值房外,整個值房像是驟然空了一半般,只留着地面上一灘黑色的液體和臣子袍服上的滿身槊血,證明剛剛發生的一切。
那一夜,王庭殿宇的木材噼裏啪啦地燃燒着,巍巍的臺階上塗滿了烈火與鮮血。沒有人再強迫限制他們了,可是這一次,沒有人再掙紮。
後來有內宮的太監踉踉跄跄地跑來求援,那人頭頂着不知哪個禁軍頭上搶來的頭盔,穿過刀槍箭雨跪倒在值房門口,以頭搶地,一遍一遍地說着,“求見公良柳老大人,救、救駕!救駕啊……”
公良柳典神京武事,禁軍之外有神京營衛的調度之權。想那小內監大概也是得了托付,之後一路狂奔而來,可他奔到值房門口,兩腿一軟徹底沒了力氣,只能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守衛的士兵難得好心地挑開了棉布簾,說了句,“要說自己去請,自己禀報!”
小內監聽了他的話,也不管癱軟在地上,仍用盡了全力狼狽不堪地往前爬,在門檻半尺時,奮力地擡起頭,目光祈求地投向值房之中——
而值房裏,包括公良柳老大人在,誰都看見了那個狼狽不堪的內監,誰也都聽見了他聲嘶力竭的求助,但裏面的大人們都裝着沒看見他一樣,沒有一個人說話,沒有一個人回應他。大人們四五個人一堆兒地伏在一桌案上,幾支筆,一方墨,掩着一簇燭光,沉默地執着筆正在屋子裏聯名寫下名刺,而名刺的主題無非四個字:效忠新主。
小內監的聲音又細又冷,卻還在嘶聲說着,“公良大人在嗎?公良大人在嗎?誰能去溫室殿支援?誰可以支援?叛軍已經打到了第二門,子升公公瘸着腿還擋在叛軍前面……你們誰能調兵去支援,誰能去支援……”
他魔障了一般,幾句話颠來倒去地說着,後來說着說着,忽然就說不下去,夜風嘯厲如刀,他萬般的委屈猛然化作了一聲號啕!而大臣們顫抖着一雙手,在那越發的急迫的哭號中,越發急迫地去搶筆墨紙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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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當時辛襄沖進宮廷見到的這樣慘烈的一幕。
內閣的值房洞開着,裏面燈火通明,一朝朱衣绶帶的重臣忙着投效新主,一列烏青铠甲的守衛冷漠立于門外兩旁,唯有門前一介瘦小的灰衣內監拜伏在地,迎着燈光于身後拖出長長的陰影,雙手撐門框,放聲大哭。
“我沒有騙你。”齊二被辛襄牢牢地拿捏着要害,見此一幕,也輕聲道,“放棄吧,沒有人站在你這邊,你現在去要公良大人的私印,且要不到。我父親如今去了溫室殿,王爺面前,你當真以為我這個無足輕重的人質能起到什麽效果嗎?”
手下喉結理直氣壯地顫動着,辛襄眼珠麻木地轉了一下。
他們此時站在庑房的陰影僻靜處,他扯着齊二,情不自禁地就後退了一步。這一幕太荒誕了,這一哭也太悲切了,天地倒懸中,他只感覺這百年的宮廷都要在那個小內監的號哭聲中倒塌!
他松懈了手指,掉頭就往回走,連進值房的勇氣都沒有。
而就在此時,庑房裏忽然傳來一聲激烈的掙紮響動,地面滑溜,似乎有人撞倒了什麽東西,緊接着,桌椅高幾狠狠地搖晃着被撲倒,發出了一記巨大的噪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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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臣賊子劍指王庭,為人臣子理應盡君臣之義……”
宛如無聲之處的一道驚雷,辛襄倏地停住了腳步。
那人并不知道外間還有辛襄,只聽他低啞着聲音,繼續向值房裏的三公九卿問道:“內宮求援在前,各位大人如此袖手,就不羞愧嗎?”
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是個全然陌生的聲音,低沉嘶啞卻也沉靜有力,令人無需去看也能猜想得出,這該是怎樣穩如磐石的一個人,鐐铐纏身仍能面不改色、端坐如山。
“……呵,為人臣子……”
那人話雖不重,值房裏的大人們卻像是被狠狠的打了一巴掌,步安宜的死沒有激起他們的血性,只讓他們盡皆膽寒,此時趙捷居然停下筆,紅着眼睛回了他,“你多大的官?滿朝多少大臣?也輪到你講?”
“我不是什麽官。無名無姓之人,不過是行走禦前的小小禁衛而已。”
形勢比人強,在所有人都明哲保身的時候,這人居然還敢說話。
只聽那人也不和他們糾纏,只急切道,“各位大人各有難處,鄒吾自知卑小,不敢妄言,但我身為禁軍直轄帝王,勤王護衛乃應盡之責,現在被綁在這裏行動不能,還請各位大人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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