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驚變(5)

表态不要本錢,可話說出了口,接下來如何做可是要擔幹系的。

當時內閣值房聽着鄒吾的話,沒有人心中浮出敬意來,都只覺得這個年輕人大言不慚,不自量力,随後,公子襄忽然出現在值房門口,扯着齊策的腰牌喝令許參将放鄒吾出來,他們這些老不修還如在夢中,根本分辨不出這個濟賓王的嫡子要做什麽。

他們當真是老了。

毛血日益衰,志氣日益微,根本不敢想,那一夜,四個年輕人聯手,鸾烏殿一道門,宮禁一道門,城門一道門,居然真的可以于數百高手的阻攔中,殺出層層的重圍,救陛下唯一的血脈逃出生天。

後來的後來,況俊嘉祥自絕于家中,絕筆之中最後一句便是:家國之大不幸當前,自此一夜,我天衍一朝,有良将,卻再無忠臣。

·

是時,辛襄的左臂尚且沒有養好,儀仗着自己對王庭的熟悉,救出鄒吾第一件事便是讓他去守住落子門,等他救人出來接應。

辛鸾被從他被窩裏揪出來的時候完全的吓傻了,被他拎着一路都只是在本能地逃命,而辛襄一路帶着他從鸾烏殿沖出來向落子門繞小路奔逃,越打越吃力,越打越心驚。

按照他的判斷,父親的主力應該正主要圍着溫室殿,伯父寶刀未老,叛臣賊子未必真的能傷到他什麽,可段器不在阿鸾身邊,若是被人盯上必死無疑,可是他剛一腳踹開了東角門,就發現精銳越來越多地圍了上來——他心驚膽戰,一時不敢深想溫室殿裏的情形。

可辛鸾卻還在問他,惶惶然地一遍遍說:“那些人是誰?!是有叛臣打進來了嗎?父王何在?!王叔何在?!”

辛襄不敢答他。他哪裏還敢答他?

他一槍挑開一人,只能粗暴喝他,“閉嘴!”

曲折回廊上,越來越多穿着騰蛇铠甲從四面八方而來,鐵環編織的鐵面幕下,一雙雙眼睛都緊緊盯着他們倆。兩旁的宮室大火滔天,熱風撲面而來,火辣辣的有如刀割,辛襄一手握着烈焰槍,一手揪着辛鸾,手臂有撕裂一般的疼卻不敢稍微放松一丁點!

最開始,領頭與他交手的人還有遲疑,刀刃相交時低聲問了一句,“公子麽?”

廊上靈幡無風自飄,銅鐘玉磬吹動着喪鐘之音。那人看出他帶着辛鸾一人行動不便,讓幾人牽制住他,一劍狠狠地就朝着辛鸾刺去,辛鸾在尖叫,辛襄想也不想,直接用自己的胳膊替他擋了一下!

靛紫色的錦袍在血污中發黑,那人在間隙之中還在對他道,“留下東宮,我們不與您交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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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辛襄此時已經完全不在乎了死活,他右手握住兵刃一槍奮力地挑開他的劍身,攢向那人的心髒,任那兵刃狠狠地豁開了他的手臂,大喝着:“給我去死!”

·

辛襄後來都忘了他和辛鸾是怎麽闖出回廊的。

無數的劍打在了他的身上,他臉上的血都來不及擦,只記得左手要狠狠扯着辛鸾,拼死也不能放開他!可到最後他的血已經流到整條胳膊都在發顫,到最後他根本就摟不住他!

辛鸾不會知道,辛襄的左臂就廢在那一夜。

高傲的公子襄化形之态原是一頭罕見的白頭雕枭,一身翅羽烏黑中暗帶紫光,陽光下金黑怒彩。濟賓王膝下五子,其餘四子皆化形,唯獨他在那一晚為他重傷折翅,再不能日行千裏,再不敢以化形之态示人。

鄰近落子門下,鄒吾聽到聲音先一步接應,辛襄看到鄒吾的瞬間,狠狠地喘出一口氣把辛鸾推到他懷裏,只有一句話:“帶他快走!”

辛鸾卻慌亂地抓住辛襄的衣角,問道,“那你呢那你呢?你不走嗎?”

辛鸾像是提前預知了某些不詳的預兆,瘋了一樣地叫喊,他喊辛襄,喊辛遠聲,喊哥哥,哭鬧着要父王。鄒吾和辛鸾不熟,辛襄把人塞進他懷裏的剎那,他還以為是被人塞進了什麽溫養的軟玉,本能地放輕了手勁兒,有點不知道怎麽抱着他才好,誰知被辛鸾這麽猛地一掙,一瞬間鄒吾根本就壓不住他。

還好有辛襄,他當機立斷地扭身,劈頭蓋臉地打了辛鸾一個耳光,大聲喝問,“阿鸾你信不信我?!”

那是辛襄此生第一次這般打他,他剛剛殺狂了性,兩鬓和眼下都浮起明顯的獸紋出來,可這一巴掌,他打到自己的手都在顫抖。

辛鸾終于安靜了,他手足無措地承接了辛襄的怒火,木然地點頭,“我信你……我信你……”

凜冽的夜風把那綢衣吹得緊貼在他身上,他赤着一只腳被鄒吾箍在懷裏,辛襄輕輕擡起左手摸了摸他的臉頰,心想:太傻了,他之前不該和他吵架冷戰,他應該多陪一陪他,以後如果他知道了今夜一切,一定會恨死我了吧?

有血源源不斷從他手心裏淌出來,蹭在辛鸾的臉上。辛襄輕聲哄他,說着“阿鸾乖”,緊接着,他用盡了他此生所有的柔腸,對他說:“阿鸾你不要哭,你現在去找你舅舅!他會保護你,然後忘了今晚……”

·

那一刻,他是真希望他什麽都不知道的,不知道滿朝重臣的叛節,不知這宮變的所有原委——在他眼裏,他的阿鸾是盛世裏的明珠,就這麽一直傻下去就好,不要争,不要搶,不要複仇,此生就遠離所有的腥風血雨,不做那含垢忍辱十年磨劍的亂世太子,不做那報仇雪恥攪弄風雲的孤家寡人。

後來,西苑的溫室殿上方霍然現出三足金烏法相,那金烏仰頸長嘯,猛地劃出一聲悲啼!眼見着辛鸾就要失控,辛襄當機立斷,一個手刀立時将他敲暈。

十四的歲的少年身量荏弱單薄,倒在身後人懷裏只有小小的一只。辛襄渾身浴血,扯着齊二的令牌交給鄒吾,指明了城門東向有太子的守衛段器把門。

鄒吾伸手去接,右手突地被握住了,力道大得讓人骨頭發疼。

“鄒吾,”辛襄睜大着眼睛,精光四射地看着他,做最後的确認,“此去九死一生,我把弟弟交給你,我可以信任你,對吧?”

鄒吾任他扣緊,厮殺烈火在前,他依然從容,紋風不動的眼睛安靜得仿佛一方永不開啓的古玉。

他一字一句地坦然道,“不敢說肝腦塗地,但一定拼盡全力。”

情分不足,指天誓日的許諾,鄒吾敢說,辛襄也不敢信。而他這一句,對于辛襄已然夠了:演武場上十招之內能制服板角青牛,武力和智力都絕不會是庸手,世人不識和氏之璧,對鄒吾多有譏笑,可辛襄信他,只要他肯為阿鸾盡心。

他原地深揖一禮,無比懇切無比鄭重道,“我高辛氏此前有負于你,未許過高官厚祿,也未給過禮遇厚待,我辛襄此時不敢妄談來日,但若有機會,救命大恩必定會厚恩答謝。”

鄒吾看着眼前這個比自己還要年輕的王庭貴胄,想說自己所做并不是迫于所謂的忠義,所圖也并不是高官厚祿,但是為了讓他安心,他什麽都沒有說,硬生生地受了這一禮。

再之後,鄒吾脅着辛鸾翻身上馬,胭脂于他身下刨蹄輕嘶,噴出白色的霧氣,而在他的胸甲前,人事不知的辛鸾輕輕地靠着他,孩子一樣昏昏而睡。

“照顧好他,我為你斷後。”

辛襄最後扯着胭脂的馬缰,又深深看了辛鸾一眼,緊接着,他狠狠吸了口氣,收拾起所有的優柔寡斷,擡起眼眸堅毅地看向鄒吾,“走吧!将來若有機會見面,我再找你試手較一較高下!”

鄒吾知道他說的是什麽,扯着胭脂的缰繩點了點頭,丢下一句“随時恭候”,說着他再不遲疑,一夾馬腹直直沖出落子門!

·

是時,忽有天降大雪。

王庭的火光之外,空中驟然飄起了大片的雪絮,冷寂筆直的青石禦道上,鄒吾身上的禁軍明光铠于身後熠然生輝,辛襄的目光遠遠地綴着他們,不由眼露哀切——那時候,他根本沒想過,未來亂世的霸主與未來的裂土王侯在天衍朝最大的變局中,草率地定下了比武的邀請,會很多年後踐行的那一天,變作真正的反目成仇。

而當時年僅十七歲的辛襄,目光複雜站在原地,眼見着一馬兩人絕塵而去忍不住又高聲大喊:“林氏鄒吾!別忘了你說的話!帶着他進蜀地!再也不要回來了!”

這一句,鄒吾直奔出許遠聽到,他下意識勒缰回首間,只見那紫衣金帶的公子已然倨傲地回轉,而兩扇沉重無比的落子門于他身後的一片火光中,緩緩合上。

·

天衍十四年,十二月三十日夜。

熒惑入南鬥,帝崩。

第二卷·我生之後,逢此百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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