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驚山(1)
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後,逢此百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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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馬驚了算什麽?你既然不想讓別人說你沒用,那你倒是練啊!等你學會了就不怕了,我們以後去明堂還可以一起騎馬去!”
“不要,它們好臭,有馬騷味兒!”
辛襄在樹下扯着馬缰頓時急了,“你才臭!我的‘胭脂’是個愛幹淨的姑娘,她不臭!你當所有人的馬都跟況俊宗那匹一樣嗎?”
辛鸾撥開層層繁茂的桑樹枝葉往下看,一只渾身緋紅的小馬緩緩地映入他的眼簾。不得不說,那小馬的很是威風,長腿窄背,雖然還是個馬駒,卻已經能看出胸廓要比尋常的馬兒寬闊,該是北境引入的良駒。
此時的辛鸾正坐在鸾烏殿裏那棵巨大的桑榆樹上,他和辛襄一直叫它“仙女樹”,春天的時候,他們會爬上來摘榆錢兒,夏天的時候,他們上來采桑葚,秋天的時候,他們就偷偷爬上來看千家萬戶的神京城池。
“那我也不要!”辛鸾低着頭,朝着辛襄大聲地喊。
辛襄仰着頭戟指大罵:“你怎麽這麽慫啊?”
“我就是慫啊!”辛鸾搖頭擺尾地在樹幹上氣他,“本太子該認慫的時候一向慫得明明白白!不像某某人,總是覺得自己最好,總是在逞能!”
“辛鸾你再說一遍!”
“再說一邊就再說一遍,我說我不才不像某些人總是逞能,以為自己有多厲害!”
辛襄站在樹底下臉都綠了,心想這臭小子嘴這麽賤,不收拾收拾恐怕就要上房揭瓦了,他上前一步,也不管胭脂,直接抱着樹幹就往上爬。辛鸾看辛襄動了氣,呼哧呼哧地連話都不說了,這個時候才知道怕了,站在粗壯的樹枝上開始哇哇亂叫,大喊着,“你別上來!你上來幹嘛!你不是要去騎馬嘛!你趕緊去啊,你理我做什麽?你信不信我喊人了?”
辛襄抱着樹幹,聞言獰笑着擡頭,看着他威脅道,“辛鸾你別得意,看我上去怎麽收拾你!”
辛鸾焦灼地在樹上跳腳,邊跳邊罵,“辛遠聲!你是不是有病!我說你什麽了啊你跟我計較?”
眼看着辛襄已經一手板住枝丫,距離上來也就是一息之間的事情,辛鸾抓着頭頂上的枝丫開始往外面退,大叫道:“喂!別過來啊!你敢動手我去告訴我王叔去!別過來啊!”說完他也不知道怎麽想的,也不等辛襄爬上來,居然一個縱身,直接尖叫着從一丈高的地方躍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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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色的衣袂從辛襄眼前一閃而過的時候,他還以為是自己花了眼,再定睛一看,樹枝上哪裏還有辛鸾的身影!辛襄狠狠吸了一口氣,居然也不急着下去,敏捷地翻身上了樹幹,随後拍了拍手,往下看——
落地之後的辛鸾好像是崴了腳,寬袖大袍垂落在地上仿佛是鳥兒伏地的翅膀,而辛鸾蹲在那裏吭叽吭叽地不肯起來,辛襄輕蔑地看了他一眼,大聲喊,“苦肉計還玩不夠嗎?別裝!我看見你偷笑了!”
他這般說,辛鸾立刻回身扭頭瞪了他一眼,緊接着,他施施然地原地站了起來,伸手拍了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塵,扭頭走開前還重重地用鼻子哼了一聲。
·
溫室殿內,辛鸾盤腿坐在父王的寝榻上,一方矮桌很不成體統地被搬了上來,将将蓋過他的腿,讓他的手肘能好好的放在上面,辛鸾一手舀着溫熱的牛乳,一手托着明黃色的诏書。
看罷,他甜甜地喊了一嗓子,“阿爹。”
天衍帝回頭,“怎麽?”
辛鸾眯着眼笑了笑,“無事,我就是之前聽別人這麽喊,覺得有趣。”說着,他放下長勺,兩只手鄭重地将那一軸诏書好生地卷好,仔仔細細地塞進了剛盛放着它的方木盒子。
“看完了?”
天衍帝坐在長幾前,一手握着一塊碧綠色的玉髓,一手掂着着薄薄的金線,而那玉髓上還穿着一根嫣紅的小繩,他問,“不說些什麽?”
“父王安排得挺好的,且不說天衍的江山一半都落在王叔的肩上,就說我這一輩,兒子只有守成之才,辛襄卻有霸才——我比之于他,不如。”
天衍帝淺笑着搖頭,卻沒有說什麽,目光專注地看着手中的金線,手心乍然間現出一團明黃色的火焰來,緊接着,翠色的玉髓落入了那燃燒的掌心裏,金箔就宛如綻開的金蓮層層疊疊的将那一泓碧綠輕輕裹住。
一時間,光怪陸離的顏色在寝殿內流淌披瀝,碧綠、緋紅、明黃各色交錯滲透,流光溢彩。
良久,火焰褪去,拇指大小的綠玉髓于天衍帝的手心中顯影定形,至尊的帝王走了過來,拈着紅繩将它複又戴回兒子的脖頸上,辛鸾一低頭,只見那塊玉石上面,于紅色繩結外,又纏上了一層圖樣精巧的金箔細絲。
這時,天衍帝方才把剛才的話接上,“遠聲是很好,但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有你的好處。”
辛鸾笑了一下,信心滿滿地答,“這我知道。”說着他拈着胸口上的玉石,一時有些些憂郁了,問道,“父王,高辛氏按照常理不該是以鳳鳥為尊,都是可以展翅飛行的麽?那我為什麽會生出桃花來啊?難道我是截木頭嗎?”
天衍帝噗嗤一聲,大手蓋住他的後腦勺,忍俊不禁道,“誰說你是塊木頭,你明明……”帝王的話音還未落,驟然間,外間傳來子升尖細又高亢的聲響,他匆匆而來,匆匆禀報,大聲喊着,“禀陛下,外宮傳來消息,濟賓王遇刺了!”
天衍帝神色霍地一變,辛鸾更是猛地跳了起來,不想他腿上還擎着小桌,還未喝完的牛乳被他毛躁的一下全部打翻在床,銀器澆築的碗盞于柔軟的榻上一颠,一轉,手忙腳亂中,啪嚓一聲,複又于榻沿摔在了地上,摔出的令人心碎的聲音。
·
城門之外,半尺寬的石門正緩緩低沉呻吟着合上,門縫的距離越來越窄越來越窄!緊接着,刀槍劍戟插入肉體的噗嗤聲随着“一、二!一、二!”的呼喝聲響起,段器死死把着那道門,就在那條縫裏發狂地嘶吼!
再之後,他敗下了陣來,徒勞無望地用後背對着他的敵人。
辛鸾眼睜睜地看着他臉上露出短暫的、如釋重負的表情,他瞪着眼睛,用力地望着他,用力地朝他笑。
辛鸾看着他滿臉的鮮血,一時手腳冰冷,寸步難行,可就在瞬間,段器變了臉色,他宛如地獄中的惡鬼,突然嘶啞着朝他吼,“主子!快跑!!!快跑!!!!!”
·
“哈!!!!!!!”
辛鸾于噩夢中驟然睜開了眼睛,心口大起大落間,狠狠地喘出一口氣來。
他頭頂上是茅草屋的屋頂,他懵然地躺着,身上的衣服也被人換過了,只聽着外面似乎下了雪,簌簌地擦着茅草發出寂靜的聲音,然而他無法思考,只覺得自己還能聞到那股鐵和血味道,腦海中走馬燈一般掠過了大火、斷腿、斷手、碎掉的鎖骨、打爛的手指、被人劈死的人還有烏油油發青的皮甲影子,還有,還有三足金烏的法相……他腦子發麻,只想尖叫,心想父王呢?我在哪裏?這是哪裏?!
他沒有動,輕輕轉頭用目光逡巡這茅屋。只見,這一眼就能看盡的陋室,居然還分頗為講究的隔出了內外屋,一層布簾子外,看不到人影,卻隐隐傳來交談聲。
辛鸾只聽得一個十分年輕的聲音,暴躁地壓着怒火,口氣不善道,“哥!我們還當真要送他那麽遠不成?你也真是的,怎麽就把他偷出來了!”
偷?
辛鸾心中驀地抽緊了。
“噓!”年長的那位立即低聲呵斥了他,辛鸾心中茫然,正想聽聽兩人的對話,只聽那人忽然道,“他醒了。”
辛鸾登時吃了一驚,他不記得自己發出了什麽聲音!
全然陌生的環境,屋內又沒有什麽可以讓他防身的武器,辛鸾一時如臨大敵,警戒地掀開身上的被褥,後心貼上茅草泥土糊着的牆壁,強行讓自己鎮定下來。
而那一方深藍色的布簾子,在他的屏息中,輕輕地被一只大手撩開。
來人的臉辛鸾有過幾面之緣,但是并不熟悉,辛鸾謹慎地看着他,只見此時他已經換掉了禁軍明光魚鱗式的铠甲,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幹淨的牙白色的粗布衫,腰上和襟前都綴着扣袢,于無燈的茅屋中,顯出沉暗的檀木色來。
那是辛鸾第一次與此人對視。辛鸾不知道該怎麽形容眼前這個人,那人有一雙安靜極了的眼睛,他看着他,率先能想到的只是父親溫室殿裏擺在邊角的定窯瓷——王庭所有的器件都塗繪怒彩,偏偏只有那盞瓷是全然的釉白色。
高嶺之土要歷受多少千錘百煉才能脫胎,它偏偏不肯調出一丁點的顏色,只取矜持克制的牙白。若不是辛鸾親手摸過,靠近過,就連它瓷身上精細的釉刻都是無聲的。
辛鸾在那沒有惡意的眼神裏不由自主地松懈下來,離開牆胚,克制地朝前挪了挪。
于是,那人撩起前襟于他面前半跪了下來,注視着他的眼睛,輕聲問,“殿下,卑職鄒吾,還記得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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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