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南

塞北,大漠。

戚少商四平八穩地躺在漫天黃沙中,他這一生很少睡得這麽安詳,這麽塌實。以前,他時時刻刻在浴血奮戰裏消磨青春,自己的血,別人的血。後來,又因為他,讓追随他的兄弟們流血,這成河的血啊,一路流淌,教他躲得倉皇不及,疲憊不堪。如今,是太累了吧?大俠也要休息的,天地不是失了大俠就會傾覆的。那麽睡吧,好好的,安心的,睡一覺。

有什麽打斷了這勞累人的沉睡,是一聲清越而悠遠的長嘆麽?不,是鳥鳴,重重疊疊此起彼伏,仿佛來自遙遠的天際。

這是一行南去的歸雁。

恍惚中,戚少商好象回到了江南,回到那山水如畫煙橫水漫的綠柳之濱……

皇城一戰,已隔數月,回溯往昔,宛然如夢。只是這夢,做得太過慘烈真實,醒來驚覺天人永隔,良辰不在,所以饒是九現神龍那般快意恩仇而不懂悲春傷秋之人,此時面對這南國的詩情畫意,亦端的生出幾分悵然。前不久,他突然接到當今聖上的一紙诏書,诏書中冊封他為鎮北大将,不日即将赴任邊關了。戚少商無言地接受了這份禦旨,似是有些意料之中,還有些苦澀。

又一次在紅淚絕望的淚眼中離開。他欠這個女人太多,恐怕連“晨昏三叩首,早晚一柱香”這樣的償還也難彌補那個女子五年如一生的苦候了。如今的戚少商,再不是過去口氣蓋天的戚少商,再也不會輕易許下任何承諾。

那個血染江湖、千裏追殺他的人不見了,戚少商卻還在逃。他不知道在逃什麽,由着一顆心來到了這春來江水綠如藍的江南,不知不覺摸到小鎮一處深宅厚院外,駐足,凝望。

他清楚裏面住着誰,他清楚他不該來這裏。但他還是來了。

他對自己說,要在臨行前拜會一下晚晴。這個溫婉的女子,如煙花般散落人間,又如煙花般散去,讓兩個男子為她神傷,一個更是為她若瘋若癜。

鐵手在門外看到了他,并不吃驚,只淡淡地說道:我知道你會來。

晚晴就安眠在小院中,她的墓很精致很幹淨,表面竟光滑得毫無瑕疵,足見砌墓人嘔心瀝血的認真。墓前,赫然擺着一盤魚。

杜鵑醉魚。

一見這魚,所有的往事潮水般襲向戚少商,猝不及防,原本稍稍安定的心霎時又抽搐起來,他似乎回到了血濺肉飛,僅靠滿腔仇恨活命的歲月!幾乎下意識地擡頭朝一旁的小木屋望去。

屋門緊閉,但那人的兩眼像燃着一團火,似要将門看穿。他恨,怎能不恨,這怒火曾經燒了整整千裏逃亡路!他攥緊手裏的劍,一步步向小屋邁近。要去尋仇嗎?是的是的,他罪惡滔天,殺人如麻,自己早該親手了結了他,了結這場讓人飽受折磨的夢魇!

門被推開,一間陋室呈現眼前,陋則陋矣,卻很幹淨清雅。戚少商未作停留,徑直走到陋室旁一個小間門口,掀簾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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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果然在這裏,靜靜坐于床頭,兀自出神。那個身影熟悉得紮眼,潇逸翩然的青衿,纏綿蜷曲的青絲,清俊不凡的容貌,都集于這魔頭一身,矛盾至極,凄豔至極!戚少商忍不住就要狠狠拽過他衣領咬牙切齒一番:為何你還能自若如此?!造了那麽多殺孽逼了那麽多冤魂,為什麽你還如此從容,還是那麽理所當然?!

然而所有的怒氣,在看清對方懷裏輕攏的一件物事之際,頃刻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陣心慌和驚悸:那是個牌位!

青衣人當寶貝一樣揣在懷裏的,是一個牌位。

至于那個牌位上刻的是誰的名字,連傻瓜也知道了。

“如你所見,晚晴死後他便整日這般癡癡呆呆,七魂丢了六魂半……”鐵手不知何時也跟了進來,輕聲解釋着。

戚少商說不出話,或許他該高興,該慶賀,可真正的心思只有他自己最清楚。此刻他心中并無絲毫雀躍,只感覺沉甸甸的,沉痛,沉重。莫非我還把他當知音?戚少商苦笑着自問。

那邊的青衣人卻猝然發難,身形倏移。戚少商吃了一驚,未及細想反手一掌擊去,切切實實拍在那人胸前,那人就如斷線的風筝飛了起來,直到後背重重撞上牆壁,口中噴血昏迷過去。

“顧惜朝!”鐵手疾步上前,查看了下那人的傷勢,随即把他架上床。

“忘記告訴你了,他經常這樣突施暗襲,對我也時不時來一下,其實招式間已經沒有什麽功力了……”鐵手一臉無奈地搖着頭。

戚少商一動沒動,楞楞地看看方才那只擊昏顧惜朝的手,又看看那人嘴邊溢出的一抹鮮豔的紅,仿佛癡傻的人是他。只有在聽了鐵手那段話後,他的眉峰才漸漸凝聚糾結,內心也像脫水似的慢慢皺縮。他看到,即使在昏迷中,青衣人的手也始終抓着晚晴的牌位,直似一生一世不願松開。

随後戚少商就做了個決定。

江南的街道不比京城繁華,卻一樣熱鬧熙攘,這裏的旅人和所有地方的行者一樣,都是風塵仆仆,行色匆匆。

戚少商也是那做客之人,然而他淡定的面容并無半分急迫,好象這個江南,這個小鎮,便是他的家。

想到家,就想到了那個青衣書生,那個和他不共戴天的玉面修羅。此刻該是依舊癡迷地坐在屋裏,捧着死活不肯放下的牌位,一遍遍念着心中至愛的名字吧?誰能料到,昔日狂傲跋扈的顧惜朝,竟成了喪失心志的瘋子。可是轉念又想,對于那個人來說,癡傻,何嘗不是另一種糊塗的幸福呢?

自從譴回鐵手,堅持這幾天要親自照料顧惜朝以來,戚少商發覺自己越來越中意這塊南方的風土。溫潤,清和,秀麗,少了塞北的粗犷豪邁,多了旖旎的溫柔。那正好,只有這樣,戚少商才可暫時逃避那場噩夢;而每日和神志不清的顧惜朝相對,有時竟會恍然覺得回到了琴劍合鳴的棋亭,兩人一塊兒偷高雞血的酒喝,在月光下各自訴說各自的心上人,聽到對方對他興致勃勃地說:“我就為你彈奏一曲,以謝知音!”

往事遙遙,物是人非,現在的他,還能彈琴奏樂嗎?

知音,他還會把自己當作知音嗎?又或許,他的人生字典裏,從來就沒有知音、朋友這類詞彙?

和熙的大街驀然摻入了些許嘈雜的喧鬧,有人呼喝有人罵。遠處,一少女悲戚的哭喊撕心裂肺。戚少商心裏沒來由便是一窒,提提身側的劍,擡腳循聲而去。

顧惜朝的确在宅子中,只不過沒有坐着,也沒有呆在屋子裏,卻是負手而立,獨倚白楊,早春溫煦的金晖灑遍他全身,碧青和金黃交映,在暖陽下勾畫出七尺勻稱體态。他眼中早尋不見先前的失魂迷惘,清明亮澤,一如從前那個神采飛揚的顧惜朝,唯一增添的是一分刻骨銘心的悲傷,這是晚晴帶給他的,他也願意生生世世承載這分悲傷。因為,他欠她,欠了幾世也還不清的債。

也不知站了多久,似乎想了很多,卻什麽也抓不住。然後下一刻,熟悉的腳步聲響起,由遠及近踏來,在大門口停下。顧惜朝英眉微皺:有兩個人。

戚少商身邊站着個十六七歲的年輕姑娘,衣衫褴褛,卻掩飾不住江南女子特有的清秀水靈。她澄澈的大眼怯怯看着院裏的青袍書生,那書生也端詳着她,面上閃過一道凄迷。

“姑娘,這是在下的一個朋友,姓顧,別的沒什麽,就是腦子有點……”

“在下顧惜朝。這是在下的一個朋友,別的沒什麽,就是很沒腦子。”不等戚少商羅嗦完,青衣人便搶先做了介紹,全不理戚少商誇張的瞠目結舌的神情。

“你……你好了?!”

“我本來就沒瘋,只有你和鐵手這兩個木頭才會信。”顧惜朝一副朽木不可雕的惋惜表情。

戚少商楞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氣憤地吼道:“那上次你偷襲我是故意的了?!”

“若不是你,晚晴也不會死;何況你也該清楚我一向殺不了你。倒是方才那一聲大吼,也不怕把人家姑娘吓到?”言畢,自顧自地轉身進屋了,留下戚少商欲辯忘言,回不過味兒來。

小姑娘好奇地瞅瞅兩人,心中已對那書生樣的青衣少年生出了幾分好感。

本以為依顧惜朝那樣生性清冷者不會輕易和別人一見如故,沒想到現今卻和那個初來乍到的小姑娘處得很融洽,直教曾經的知音戚少商看了都嫉妒起來。小姑娘叫“小片”,姓氏不祥,自小便流落街頭行乞,那日遭遇幾個混混當街調戲,險些被侮辱,幸而戚少商及時出手搭救方保得清白。戚少商見她可憐,便帶她回到顧惜朝的深宅中落腳。這以後,顧惜朝不再裝瘋賣傻,小姑娘也煥然一新,且一改初見的腼腆害羞,一口一個“戚大俠”、“惜朝哥哥”甜甜的叫着,苦命的孩子終于露出難得的笑容。

不管怎樣,多了個乖巧活潑的女孩,這幢死寂的宅子一夜間變得靈氣許多。戚少商有時想,如果就一直這樣保持下去,如果自己不必遠赴邊關抗敵,而是永遠沒有負擔沒有心事地和他們住在這裏,該有多好。

這種想法一跳出來,戚少商着實吓了一跳!他怎麽可以存着那種心思?他身負皇命,他有責任保家衛國嘶殺疆場;他還有個紅淚,苦苦的,癡癡的,等了他五年的紅淚,并且還将等下去……

生于憂患,死于安樂。戚少商厲聲提醒自己,這一切只是過眼煙雲,自己,還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去完成,去實現……

過眼煙雲。可是當時的他并不明白,其實世間的所有都是煙雲,然而有些煙雲,是一輩子都忘不掉,甩不開的,一旦放手,此後就只能徒勞地一遍遍回憶,餘生空餘恨。

安寧祥和的深宅,兀的傳出幾聲凄厲的哀鳴,枝頭的嫩綠似被這泣血啼哭催老,片片飄離,覆蓋上那只大雁的雙翅。大雁充滿期冀的雙瞳深情地凝視碧空,雖然拼命掙紮,卻再也無法展翅飛翔。

這是只身受箭傷的大雁,茍延殘喘地跌落在這個院子裏,正巧躺在小片的腳邊。

半空中,雁群齊鳴着繞了宅子一圈又一圈,久久不肯離去。那只離雁也擡起頭,回應地叫着,敲打着在場每個人的心。

“我們,我們救救它吧!”小片美目擒淚,哽咽着哀求。

顧惜朝走上前,将雁創口部位輕輕翻轉幾下,搖了搖頭。

小片的一顆心登時就涼了。

雁群終于飛走,卻有一只沖了下來,落到受傷的大雁身邊,低吟輕啼,好象情人間的悄悄話。奄奄一息的大雁最後一次舉首看了它一眼,便伏地不再動彈了。

那只雁跟着伏在地上,望着它的愛侶,一天天不吃不喝地望着,誰也拉不走。到了第三天,它安靜地睡着了。兩只雁互相依偎,春風挾裹殘冬的寒意溫柔托起它們的羽毛,演繹天下至凄至美的一場舞蹈。

“我聽人們說,雁兒是世間最癡情的鳥。”小片将那兩只同命雁合葬在一處,還為它們立了個碑。

誰都沒再說話,戚少商和顧惜朝默默無言地立于墓前,直至一聲稚嫩的雁啼打斷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一只小雁跌跌撞撞撲扇着翅膀落下,竟似有感應般一步步蹭到碑前,呼喚着它的雙親。

顧惜朝心念牽動,上前捧起了它,卻見小雁的眼中含着點點熱淚,它已失去父母,孤苦無依,心尖仿佛被針刺了一下,那是好久不曾有過的痛吧……

“這只小雁還挺有靈性的,千裏迢迢地飛回來,也算是跟我們有緣,我們暫且留着它,給小片解解悶,怎麽樣?”他笑着提議。

“好啊好啊!”小片自然是樂得直拍手。

戚少商能猜到顧惜朝為何會收留那只雁,那個人表面雲淡風輕,內裏卻傷痕累累,一經觸動,很容易便碎了。不過那雁的确讨人喜歡,非常通人性,要不了多會兒,戚少商竟和顧惜朝搶着抱它。一旁的小片見了,掩嘴“噗嗤”笑了出來。

“笑什麽?”戚少商莫名其妙。

“我笑你們兩個啊,活像小雁的爹爹,呵呵……”小片還在笑個不停。

他堂堂戚大俠什麽時候成了這只雁的爹爹了?戚少商滿臉尴尬,立刻松開手裏的雁塞給顧惜朝,顧惜朝只覺好笑,端詳戚少商窘得發白的臉,到底沒能忍住,大笑起來。

戚少商眉頭越皺越緊:這個瘋子,有那麽好笑嗎?

顧惜朝突然就不笑了,而是慢慢地,慢慢地伸出一只手,不斷向前,向前,眼看那修長的五指就要觸到對方的眼了。

戚少商不懂他葫蘆裏又在賣什麽藥,一把抓住青衣人白皙的手腕,卻被突出的骨節勒得有些疼。他沒想到這書生竟消瘦如許,那只手除了皮和骨,不知還有沒有肉了。無法想象失去晚晴的那段日子,他是怎麽熬過來的?

戚少商這才發現,與顧惜朝相處數日,他都沒有好好看看他,沒有好好和他交心暢談,是因為對方也毫不在意,還是自己終究難以放下刻骨的仇恨?

“你搞什麽鬼?”本來該是呵斥的口吻,此刻卻不由軟了語氣,于是聽來便多了一份寵溺的暧昧。

“沒什麽啊,看你眉毛皺成了一團,想幫你撫平它啊。”顧惜朝也不抽手由他握着,跳眉說道,一貫的戲谑,一貫的淡然。

戚少商盯着眼前那張表情豐富的面孔,熟悉的,快樂的,悲傷的,憤恨的感覺相繼翻湧在心頭,他突然仰天大笑,笑聲震得那些早春新葉簌簌顫抖。

他那麽用力地笑,以致于笑出了眼淚,笑得天地震顫,笑得小片呆立着不知所措,笑得顧惜朝心中發毛。戚少商卻不管這些,冷不防攥牢那只手猛地往懷中一帶,将青衣書生狠狠箍進自己雙臂間。

顧惜朝瞪大了眼睛,下意識想要推開,雙手卻在拂過對方衣角時垂了下來。因為他真切感覺到了對方體溫的滲透,這溫暖令他一時不想拒絕。

戚少商把他抱得很緊,緊到他們之間沒有一絲縫隙,于是更心驚地體會到那人的纖瘦,不由進一步收攏雙臂,活像生怕懷中的人随時就要如那雁兒般飛走。

但真正要飛的人,是誰呢?

“今天我就要走了。”

這一聲近乎耳語的呢喃如一記驚雷,炸得顧惜朝腦中嗡聲大作,他不知哪來的怒氣,硬是将那個溫暖的懷抱奮力推開,別過臉,咬牙恨聲道:“戚大俠,不送,走好!”說着背過身去,搖搖晃晃進了木屋。

呆若木雞的小片此時方醒過神來,擔心地尾随而去。

戚少商覺得那個背影十分陌生,為何明明是青色的,卻蒙了一層蒼白的灰。為何平時穩當的步伐,此刻卻顯得淩亂而歪斜?戚少商忽然注意到青影的左腳異常滞澀,猛然回想起在皇宮大門前,書生痛苦地單膝跪地,卻仍然掙紮着想要起身時的一臉絕望負屈。他,竟一直沒留意到那場戰鬥留給他的一生傷殘?!

是顧惜朝掩飾的太好,還是他戚大俠始終不肯放下撕心的仇恨?

搖曳的燭光裏,顧惜朝從懷中掏出一本藍皮書,書很薄,紙上還存留粘補的痕跡。封面“七略”兩個俊秀的楷體赫然入目。

“七略啊七略,輾轉千回,你終于還是要回到真正懂你的人手上!”

戚少商迷惑地看着眼前的青衣書生。他不得不承認這是個很難看透的男子,剛剛不是還怒發沖冠,現在倒心平氣和地送書給他?!

然而一見這本卷了角的《七略》,戚少商頓時百感交集。

“大當家,這是我第二次把它贈予你了。還是那句話,我相信你能讓這本書變得更有價值。”

見顧惜朝将書遞到自己面前,戚少商便不客氣地接過,塞入衣縫中,随即說道:“我也要送你一樣東西……”

顧惜朝一楞,見戚少商将身後挂着的一柄寶劍抽了出來。

寶劍外包了厚厚的布條,戚少商伸手将布條層層揭開。

逆水寒。

“江湖傳聞說大當家将逆水寒寶劍扔了,來時卻見你背着,到底是舍不得。”顧惜朝看着逆水寒,神情複雜。當初就是這把逆水寒劍淩空劈下,劈碎了他的夢,将他打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我是想扔了它,可是寶劍本無罪,罪孽在人心。”戚少商嘆息道,“即使毀了這一把,只要朝中還藏着像傅宗書之流的奸臣叛黨,就還會有第二把、第三把逆水寒劍誕生,到那時,大宋的江山依舊會岌岌可危。”

“可是我已不願使用這把劍,所以……”

“大當家是想把劍送給我?”顧惜朝接過話頭。

戚少商颔首道:“你的劍已毀,聽說小斧也被六扇門收走,這把就給你防身之用。你替我好生保管它。”

顧惜朝覺得他的大當家須臾之間滄桑滿鬓,他是累了吧,千裏逃亡,兄弟的死,紅顏的傷,都讓他一一經歷了。一輩子生離死別的苦都在短短數日內品嘗了,九現神龍畢竟不是真龍,怎能不累,怎會不乏?

可累的豈止是他?你逃了千裏,我追了千裏,到頭來,你還是生龍活虎站在我面前,而我卻如同行屍走肉隐匿世間,我輸了晚晴輸了一切,輸得徹底。你贏了,可你為何愁眉不展?是了,這一走,又要讓那個息紅淚等上三年五載了吧?戚少商啊戚少商,你還真以為息大美人是青春永駐的神仙?再等下去,大美人要變老美人了!

轉念至此,顧惜朝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嘴角微微上揚。

戚少商顯然誤會了這笑容的含義,只當對方又在耍什麽心眼,立刻圓臉一沉警告道:“我送你劍,只是為了助你防身,假如有天讓我知道你用這把劍再造殺孽,我戚少商第一個就不放過你!”

“多謝戚大俠教誨。”青衣人拱拱手,依然半真不假地笑言。

無奈而埋怨地瞪了他一言,戚少商起身,離桌。

“我走了。”

顧惜朝也緩緩站起,目送他一步一步走遠,即将走出自己的世界。直到第五步,才低聲問道:“這就要走?”

戚少商不自覺地停了下來,卻聽身後的人又道:“走吧!漫步人生路,相逢會有時。惜朝恭送大當家,一路順暢。”

嘆口氣,終是忍不住回了頭,卻意外地見到顧惜朝正對着他微微一笑。那種笑,甜而不膩,豔而不嬌,看了如沐春風,卻比春風更宜人。他只在棋亭酒肆琴劍相合的時候有幸一睹這醉人的笑靥,他知道,那是顧惜朝真正的,發自內心的微笑。

這個微笑曾被他永久珍藏在記憶深處,一度被千裏血腥掩埋。今日再見,恍如隔世。

以後的日子,戚少商一直痛悔自己這一回眸,盡管那個笑太美,太值得留戀,可是越美的事物往往越是留不住。當初,也是對紅袍不舍的一回首,那個魂比旱蓮的女子便香消玉隕,駕鶴九天。人間有些事,真像是冥冥之中安排好的,躲也躲不開。

戚少商離開小宅的那天深夜,江南下了兩場雨。一場是上天降臨人世的,還有一場,下在顧惜朝臉上。人間的雨肆虐,心中的雨傾盆。

顧惜朝将自己灌锝酩酊大醉,因為他想不明白一件事,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所以他冒着大雨,沖到晚晴的墓前,一遍遍地大聲問道:“為什麽……為什麽……”

回答他的只有無情的雨聲。

小片追了出來,默默撐開一把傘為他遮雨。她涉世尚淺,對男女情愛猶甚懵懂,只是眼見那個書生如此傷痛,心中便漾起了陣陣酸楚,淚珠也在眼眶裏悄悄打着轉。空氣中到處飄散着一股酒味,她不知道世上有什麽酒竟濃烈至斯,連聞一聞那酒氣就能把人嗆住,嗆出淚來。

“晚晴,你告訴我,我是怎麽了?晚晴……”

青衣書生反複摩挲碑刻,神經質地不停喃喃自語。

有一種情感令我害怕,它頑固地潛藏在這心間,為何我就是抛卻不下呢,晚晴?!

暴雨瘋了一樣地下,書生瘋了一樣地哭。

江南小鎮的山水人家被這場雨淋了個透,驟雨初歇時,到處都懸綴着晶亮亮的春露,瑩潤,澄清,恰似詩人筆下離人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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