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成國公府。

庭院深深, 青竹流泉,镂空的雕花窗內投入斑斑光點。

聖上派來每日監督誦經的使者剛離開,霍韬便耐不住性子, 經書一甩鞋履一蹬, 往引枕上歪斜着靠去。

廊下一直徘徊着的小厮觑着空當,連忙入內提醒:“郎君, 到時辰該去給國公爺送藥了?。”

“滾!”

精致的琉璃盞被拂落在地, 裏間伺候的侍女卻見怪不怪, 連頭都沒擡一個。

整個國公府就屬大公子的院子器皿損耗最多,當差的人一個不小心也會挨罰受過。大長公主仙逝,她們還想?着夫人會不會沒了?掣肘, 轉而對大公子多加管教。結果事實擺在眼前,大公子愈發驕橫跋扈。

小厮心中苦笑疊疊, 硬着頭皮說這是夫人的吩咐。

“知道了?知道了?!娘也真是, 我傷還沒好呢,就要?我天?天?去送藥,祖父身邊那?麽多人伺候,少我一個又不會怎樣。”霍韬滿臉不耐煩地起身。

祖父年邁, 這些年身子不算康健,每每季節更替總要?病上一場。

母親薛氏總會命他多上點心, 不要?求日日床前侍疾,只?要?他記得送藥, 表表心意。

從?祖父處回?來, 霍韬臉色愈加難看?。

“那?狗雜種什麽時候當上的千牛備身?”

霍韬滿臉戾氣,在自己屋裏發洩一通不算數, 還拔劍往院子裏的樹上砍,可他自幼不從?武, 寶劍寶刀只?是擺設,乍一使起,險些傷到自己。

把劍恨恨一擲,霍韬開始咆哮:

“怎麽沒人同我說這事?要?不是祖父提起,我都不知道!你們都幹什麽吃的?!”

下人們面面相觑,誰也沒敢開口。

要?知道能進千牛衛的郎君除了?家世還看?重相貌,帝王扈從?,那?得姿容十分了?得才行。而他們大公子左臉有一道斷眉,不算好面相,放到英英玉立的千牛衛中那?就屬于有礙觀瞻了?。

大公子将來是要?承襲爵位的,進不進千牛衛無所?謂,但一旦對上二公子,大公子定然?要?震怒的。

更別說那?斷眉幼時不顯,是被二公子揍了?之後才清晰可見。

是以,他們才不會主動提及二公子之事,觸大公子黴頭!

杖傷未愈,又大動肝火,霍韬很快呲牙咧嘴躺下,一會兒命人叫大夫,一會兒又喊阿娘。

兵荒馬亂了?大半天?,霍韬才蔫了?吧唧地趴在床上。

“一個個杵在這兒做什麽,都給我出去打聽打聽那?狗雜種最近在做什麽,我就偏不信了?,他那?種性子還能一個錯處都沒有?怎的連祖父都要?誇他幾句,還當我面誇!”

隔了?兩日下人才來回?禀。

聽罷,霍韬嗤之以鼻,将手中毛筆随手一扔,還好小厮眼疾手快于半空中接下,不然?墨點濺在紙上,佛經又得重抄。

“哈,哈哈!”霍韬大笑幾聲,都快岔氣了?才停下,“本少僅僅在家玩弄兩個丫鬟,祖父都有微詞,他倒好,跟個村女搞在一起。”

“去,把那?女的弄來我看?看?。”

**

安平坊,齊氏被一盞櫻桃酪哄得高興。

瑩徹的玉碗裏盛着一顆顆殷虹小果,再澆上香濃沁甜的酪漿,委實可稱朱實相輝玉碗紅。

倪媽媽在一旁打趣:“老奴做的櫻桃酪怎麽不見夫人愛用?難道二郎做的就格外能翻出花來?”

齊氏嗔笑不已。

二郎連着兩次休沐都在家陪她,一日三餐都是他親自下廚,飯後還陪着聊家常,實在令齊氏驚喜又詫異。她自然?知道兒子不會有了?媳婦忘了?娘,但畢竟是他二十年來頭一回?對一個女子動了?心思,想?必是要?好好熱絡一番的,怎反倒不去見人家。

一問才知這是駱娘子的意思。

駱娘子自言生來便無父母,阿婆早逝,她便是想?向長輩盡孝都沒有機會,是以勸二郎空暇時多陪陪母親。

“你說這駱娘子小小年紀倒有這番玲珑心思,是否因為她先前嫁過人,知道如何讨婆母歡欣?”

經了?玉娘一事,齊氏心有戚戚,不敢輕信。

那?日玉娘跑來,明裏暗裏提醒,齊氏其實很不歡喜,還是那?句話,心目中伶俐可愛的侄女變成事事為自己籌謀,恨不得落井下石的樣子,感覺面目全非了?。

再說,特地告訴她駱娘子是二嫁之身是什麽意思,打量她是個惡婆婆,會因此歧視人家嗎?

雖然?她确實因此有疙瘩,那?一日也确實和二郎争執,畢竟他完全可以有更好的選擇,但轉念一想?,她如今對駱娘子挑毛病,不就與當初固安大長公主無異嗎?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齊氏還是懂的。

更何況二郎說的一番話也叫她冷靜了?下來——京中有意打探他婚事的人家不少,衣冠舊族和朝中新貴都有,但他效忠的是皇帝,而坐在帝位上的人永遠希望自己的臣子忠純篤實,不偏不倚。

那?麽駱娘子出身低,倒成了?一樁巧事。

這廂,倪媽媽道:“駱娘子前一段姻緣才短短幾月,哪裏有功夫修煉婆媳之道?想?必是生性如此,知孝悌,懂感恩。”

齊氏露出笑顏,“問你何用,你素來疼愛二郎,說話都向着他,這下人家還沒過門,你也說上好話了??”

倪媽媽作勢自己掌嘴,主仆二人又是一番笑談。

須臾,齊氏拈起一枚櫻桃,感慨地說:

“我也看?得出,二郎同那?駱娘子定是極好的,自從?他打晉陽回?來,笑臉都多了?不少。當娘親的,不就是希望兒孫們自在安樂麽。他日若真迎了?那?駱娘子過門,早些誕育子嗣,一家子和和美?美?,也好叫二郎的阿耶泉下有知。”

“至于玉娘,看?在往日情分上,我也不能不管。阿倪,改日你再随我去找一趟阿兄,給玉娘定個好人家。”

倪媽媽剛欲回?話,便聽得外間腳步聲急促,不知是哪個小厮慌裏慌張。

“夫人莫惱,老奴去瞧瞧。”

來人卻是已經喊了?起來:“齊阿娘,齊阿娘!!”

是傅七。

倪媽媽連忙将人帶進來,這小子八歲就跟着二郎了?,夫人是拿他當義子看?待的,是以傅七喚一聲齊阿娘。

“這滿頭大汗的,是有鬼在追啊?坐下慢慢說。”

“比鬼還可怕!”傅七喊着。

顧不上抹汗,着急道:“駱姐姐被霍韬的人帶走?了?!我追過去他們卻不讓我進府,齊阿娘,怎麽辦啊,阿兄今日當值我也沒法?子去見他,只?得找您了?!”

**

上輩子雲今只?踏足過一次成國公府,便是成國公病危時,齊氏拖着霍連一道去探望。

不過說是病危,其實直到雲今身死?,成國公也還健在。

只?是這一回?沒有人客客氣氣引路,她是被敲暈帶來的。

“嗬,真他娘白。”霍韬挑開床上的幔帳,被雲朵般的潤白面容給晃了?眼睛。

頗為好奇地湊上前,陰鸷的臉上露出疑惑神?情:“不是說村女麽,長這麽白這麽好看?,別是瘦馬吧?”

“你們是不是沒長眼,綁錯人了??”

他不擔心誤綁良家女子,只?擔心綁錯人起不到惡心霍連的作用。

幾個小厮再三保證沒弄錯,“二公子的狗腿子傅七就跟在這女子身邊,絕不會錯。”

“滾,他也配一聲公子?”

霍韬啐了?聲,端起茶盞來喝,壓壓心頭的火氣。

他自小以父親是嫡出為自傲,但祖母嫌丢人,硬是把祖父和別的女人生的孩子記做親生子,只?叫別人知道固安大長公主和驸馬感情深厚,害得他跟那?種人成了?兄弟。

更可惡的是,他和那?人生辰就差幾天?,小的時候祖父還想?讓他們一起慶祝生辰。

呸!

而現在長大了?,他竟然?為嫡長孫的身份所?累,不過就是一句抱怨的話,就被上升到不孝的高度,害得他又被杖責又被罰抄什麽狗屁佛經!

帳中傳來一聲輕咛。

細細的低低的。

霍韬的身子頓時發軟,茶盞啪的掉地,他抿了?抿喝了?茶還是很幹的嘴唇,揮手讓小厮退下。

對上雲今的眼,霍韬靜了?靜。錯金香爐裏點着上好的沉水香,正?袅袅吐煙,悠悠飄進幔帳,又蕩蕩漾漾地返回?,浸入鼻間。

霍韬猛吸兩口,喉間幹澀,“操……”

這味道裏不止有沉水香,還摻了?幾分女香,清清甜甜的,直叫人身子發酥神?思游離。

雲今清醒後暗自觀察着這個房間,明顯是男人的居室,但霍韬這個人平時起居鋪張浪費,從?香爐到幔帳都要?用頂好的貨,家具陳設一應俱全。那?麽,可供她借助的東西就變多了?。

如此想?着,她沒有開口,只?眼神?警惕。

霍韬往床沿一坐,床板立時沉了?沉,雲今往後退。

肆意打量的眼神?流連在身上,雙臂立時起了?雞皮疙瘩。

“看?你瘦的,哎你這身板能捱他弄幾回??”

雲今反感的皺眉,掩在被子裏的雙手握得緊緊的。

霍連教過她一些防身的招數,遇上霍韬這種敗絮朽木般的身子應該不難對付。

“可惜我定親了?,不然?讨你做媳婦既能氣死?那?狗殺才,帶出去又特別有面兒。你長得真好看?。”

他顯得格外亢奮,不知道是不是用過寒食散,雙眼有點發紅,異樣的紅。

男人說着,回?身取燭臺,想?看?得更清楚些。

但這樣将他獰惡的一張臉映照得格外可怖。

“這麽一細看?,你真的長得很在我的審美?上!我就不喜歡那?種胸特別大的,沉甸甸看?得人噎得慌。”

“你姓駱是吧,駱娘子,你別怕呀我又不是現在要?上你,這不是在跟你好好說話嗎。貴妾怎麽樣?跟了?我,我讓你做貴妾,放心,你要?是能先給我生個兒子,我一高興說不定到時候就把你扶正?了?!”

雲今一時無言。

和正?常的人或許還能溝通,但霍韬顯然?不是很正?常。

“怎麽不說話?”

在風月場中見慣了?不同的女子,有獻媚逢迎他的,也有驚恐着掉眼淚哭得一抽一抽的,乍然?遇到別致的,霍韬格外起興——不得不說那?個狗東西很有眼光,從?哪兒淘出來的寶。

忽然?,霍韬哦了?聲,自言自語道:“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吧。知道這是什麽地兒嗎?成國公府!我可是固安大長公主和成國公的嫡長孫,到時候襲爵的也是我,跟你男人毫無關系,知道嗎?”

“他現在不就是個帶刀侍衛麽,真是笑話,誰稀得去當!你跟了?我,将來表現好的話讓你做正?頭夫人,有诰命的。知道吧?”

說罷,霍韬狐疑地盯着眼前面色沉靜的小娘子。

怎麽無動于衷?

她一個鄉野女子,是不是不知道什麽叫诰命……

思索到一半,霍韬眼前一晃。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薄如紗輕如羽的鲛绡帳不知為何被拽斷,大片大片披散下來。

很快手上一痛,那?盞用來照明的燭臺被奪走?,與鲛绡帳碰撞在一起很快燃燒起來!

“你——”

霍韬的驚呼聲被截斷,張大的嘴被一團皮料塞滿——是他剛才坐上床時蹬掉的靴子。

竟然?有人敢往他嘴裏塞鞋!!

霍韬大為光火,口中唔唔地罵着髒話,直往前撲去。

随後瞳色驚震地望着自己的雙手被雲今用力反制——燒斷了?的幔帳被當作繩索将他捆縛得很緊,勒痕肉眼可見。

他甚至聽到了?咔噠一聲,仿佛是手骨錯位的聲響!

而當他要?用蠻力掙開時,身子劇烈一震,這女人竟拖着他的雙手,把他拖拽過去綁在了?床柱上!哪來那?麽大的力氣??

火光很快引來了?外間守候的奴仆。

門被破開,頓時尖叫呼喊聲連連不絕。

雲今飛快跳下床,趿拉着鞋子借着奴仆救火的混亂,兩手一撥順利沖開人群,跑到了?院子裏。

對此地不是很熟悉,雲今只?能憑借本能尋找方向,一路掠過神?色各異的小厮丫鬟,逆着人群很快來到回?廊,疾步的态勢沒收住,在轉彎處恰好撞進一婦人的懷中。

擡頭看?去。

是霍韬的母親薛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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