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薛氏顯然也吓了一跳, 雙手?扶住雲今的身子。

“這是……”

身後跟着的積年老仆不由分說地上來拉扯,“怎的沖撞了夫人也不知言語?”

雲今的身子被拽得一歪,沁出些香氣來, 令薛氏和?老仆驀地一頓。

——是大郎房裏慣用的香。

兩人對視一眼?, 又?将雲今從頭到腳打量一通。

小?娘子上着梅染素面交領小?袖衫,罩寶花卷草紋褙子, 搭一條長長的荼白绫裙, 外搭的紗質長帔子一端披于肩上, 另一端因?拉扯而?蕩在半空。

——素雅淑靜,顯然不是公府裏的侍女?,也斷然不是大郎平日招惹的妓子。

但衣裙皺皺巴巴, 發絲也多有淩亂,神情更是驚懼不已。

老嬷嬷反應過來, 朝薛氏耳語, “莫不是大郎強搶了良民女?子?”

雲今不了解薛氏的性格,但也知道有的人家為給兒子遮醜,把被強迫的女?子肆意扼殺,因?此一顆心緊張得吊起來。

可那老嬷嬷的手?勁很大, 死死握住她的腕子難以掙開,雲今張口道:“大公子的院子走水了, 火勢不小?,夫人趕緊去瞧瞧吧!”

薛氏一怔, 旋即遞給老嬷嬷一個眼?神, 她自己快步往兒子的庭院去。

待弄清楚來龍去脈,薛氏才回?來, 将雲今請到她自己的屋裏。

“駱娘子受委屈了。”薛氏面露愧色,親自倒了杯茶遞到雲今跟前, 甚至雙手?奉上,滿含歉意的說:“是我沒有管教好大郎,給你添麻煩,也叫你受驚了。”

這時老嬷嬷入內,呈上兩身衣裙。

薛氏拿起其中一條羅裙,輕撫着道:“這是過年時拿蜀錦新做的,我看這顏色過嫩就未曾穿過,是全?新的,駱娘子不嫌棄的話,可以換上,也好松快些。”

既然已被她們知曉身份,便?沒有必要隐瞞,雲今只低低應了聲:“多謝夫人。”

薛氏的心思不難猜,叫她換上新的衣裙只是因?為現在身上的穿出去令人側目,看見?的人難免會對國公府說三道四。

只是,薛氏向她賠禮道歉時還算誠懇,雲今也不好将怒意撒在薛氏頭上,便?自去屏風後頭更衣。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這酡顏一般的顏色對于薛氏來說确實不夠端莊。

穿在年輕小?娘子身上,非常合适,襯得粉面似芙蕖初綻。

薛氏盯着看了許久,竟有些出神,還是雲今喚了聲,她才由衷贊嘆,招呼雲今來她身邊坐下。

“大郎自小?對二郎有偏見?,這回?他是被激了激豬油蒙了心才将你擄來。他的惡意并不是沖你,是沖二郎,當然了,二郎也是個無辜的,唉,都?是我教子無方。”

薛氏說着,拿起一把團扇送風,看起來是個畏熱的人。

可現在的天氣正是冷熱适宜的時候,何況屋內門窗都?未關死,薛氏也穿得很單薄。

雲今覺得奇怪,多看了一眼?。

薛氏仍說着一些車轱辘話,甚至還過問了雲今的家事,像是定下心來聊閑篇的态勢,雲今等了又?等,實在心焦,不由出聲打斷:

“薛夫人放心,我不會報官的,也不會将此事聲張出去。”

言下之意是快些讓她離開吧。

薛氏聽出來了,打扇的手?一頓,笑看過來。許是因?為有那麽個糟心的兒子,平時要為之勞心苦思,美婦人的眼?部和?眉心皺紋偏多。

“駱娘子莫急,将來你嫁給二郎,那不是還要喚我一聲叔母麽,怎的聽未來叔母說幾句話的功夫都?沒有?”

“況且你縱火将大郎的屋子燒了,這可怎麽辦?”

聞言雲今不由愣住。

“哎唷瞧你吓的。”薛氏咯咯笑起來,線條圓潤精工細作?的合歡扇閑閑掩映着笑意。

雲今愈發覺得古怪。

這位薛夫人,好似也不怎麽正常。

“好啦,駱娘子,咱們都?是一家人說話何必遮遮掩掩,我不追究你縱火,你也不追究大郎欺人,可好?”

噢,原來是想借這個拿捏她。雲今稍稍松了口氣,她原本也沒打算追究,因?一旦被霍連知道他定然要沖動生事,到時小?事變大事說不定鬧得滿城風雨,而?她将作?監的終考就在眼?前,是萬萬不能出差錯的。

是以,雲今只想當做什麽都?沒發生,快快了結。

圓日偏西,彤雲向晚。

十字棠花的窗格裏透進碎金般的光彩,罩在薛氏的珍珠圍髻發飾上,流滟生輝。

“時辰不早了,若薛夫人沒有其他的吩咐,雲今便?要告辭了。”

雲今起身施禮。

“嗯,是不早了,這個點國公爺又?該用藥。可惜大郎今日的那副形容,是斷然不好去見?他祖父的。”薛氏望向雲今,“駱娘子不想去見?一見?國公爺麽?”

雲今眉尖微蹙,心道這薛夫人竟比霍韬還難纏,還想一出是一出。

輕搖螓首,婉拒道:“我同二郎還未正式議親,不好貿然面見?,還是改日再來拜會吧。薛夫人留步。”

“駱娘子。”

薛氏叫住雲今,“你是個很有意思的人,我很喜歡。往後若有閑暇,不妨過來坐坐,陪我說說話。”

太莫名其妙了。雲今本能的生出一些不适之感。

剛欲張口,薛氏擡手?道:“罷了罷了,你先回?吧。我送你到門口。”

從內室往外走的途中,雲今還在想,霍韬那兒沒事嗎?為何薛氏不去看自己的兒子,反倒同她一個幾乎是陌生人的人說些有的沒的。

“夫人——夫人——”由遠及近跑來一個小?厮。

“隔房的齊夫人來了,奴請齊夫人在偏廳稍候,可齊夫人非要進來說是找一位娘子。”

尾音剛落,齊氏帶着傅七闖了進來,雙方恰在廊下相遇。

西沉的金烏将最後一抹耀眼?的光芒拖走,國公府各個院子次第燃燈。

“薛姐姐,別來無恙。”

齊氏的一雙鳳目眯了眯,平日裏甚少?同這位妯娌打交道,便?是遇見?了也沒什麽話好說,此行只是為了帶走雲今。

齊氏朝雲今招了招手?,“好孩子,過來。”

薛氏并未阻攔,雍容的面上挂着一抹餘笑,“阿圓這急匆匆的,可曾去拜會病中的公爹?”

“你我早就分府別居,薛姐姐侍奉公爹有心了,阿圓慚愧。”齊氏面色和?緩,“只是今日倉促,阿圓唯恐沖撞了公爹,還請姐姐代為告罪一聲。”

又?道:“方才一路進來,聽聞府中走水,姐姐還是去瞧瞧大郎是否有礙吧。”

說罷,齊氏領着雲今離去。

老嬷嬷輕輕冷哼,“這位齊夫人還真是幾十年如一日的我行我素。”

薛氏目送着,悵然道:“我要是有她一半的心性,也不至于此。”

“走吧,沒人給國公送藥,今日就由我來送。”

老嬷嬷擔憂地扶着薛氏,悄聲問:“您也要注意身子,聽丫鬟說中午的藥劑您沒喝,全?倒花盆裏了,可有這事?”

“老奴也不是想管着您,可大夫說了這藥劑是一頓不可間斷的。”

“喝與不喝沒什麽分別。”薛氏說。

她回?首四望,廊下一排排紗燈奪目,晃灑着搖動心弦。

“阿圓親自來接駱娘子,如此上心,想必是很滿意這個兒媳?”

“真好啊……我怎麽就沒這個福氣呢……”

美婦人的只言片語很快被風吹散。

**

雲今沒想到齊氏竟會一路将她送回?永樂坊。

在堂內落座後,齊氏尋了個借口把傅七支出去,握着雲今的手?說:“我喚你雲娘可好?”

雲今自然是微笑着颔首。

齊氏開門見?山,“咱們家的事,二郎同你說過了吧?雲娘,往後你嫁過來難免會碰上國公府的人,這回?也算是提前知道他們都?是什麽樣的性子。”

“實也對不住你,害你經?了這麽一遭。”齊氏關切地問:“方才可是吓着了?這一路上手?都?發涼。”

“不礙事。”雲今頓了頓,将方才在國公府的所聞一一道來。

齊氏原就是見?這孩子的衣裙不很合身,想打探下是否失了貞潔,聽到沒事,算是放下心來。

只是再聽下去她立馬哎喲了聲:“你可真敢,那燭火沒燎着你吧?”

“沒有,只是我将大公子綁了起來,不知他是否會被燒傷。我也是一時情急,怕他追出來才出此下策。”雲今答。

雖是出于自保但終究還是縱火了,若傷及性命,可能還是要吃官司的。

齊氏安慰道:“國公府肯定會把事情按下去,這你不必擔心。”

天色将将擦黑,雲今往窗外望了眼?,這個時刻霍連應該下值了,回?安平坊的家。

她唇輕彎,和?緩地笑了下對齊氏說:“今天的事,還請伯母不要讓霍連知曉。”

齊氏面露不解,按她自己來說可是凡事都?要同兒子講的。

雲今耐心地解釋了一番。

齊氏這才明白過來,面上一紅,沒想到這孩子如此了解二郎。她這個做母親的倒是沒有想到。

當晚,齊氏歸家,只對霍連說自己去了趟西市回?來晚了。

因?阿娘素來愛往熱鬧去,霍連并未起疑,只怪自己太忙,沒空陪伴左右。

聽了這話齊氏将茶盞一放,笑着說:“到時候成親了,你媳婦陪我也是一樣的。”

霍連眸光微動,臉上也不自覺挂起笑意,“阿娘這是同意我和?雲今的婚事了?”

“是啊,阿娘統共就你這麽一個兒子,難道還凡事跟你對着幹?”齊氏斜挑着眉梢,觑他一眼?。

霍連喜不自勝,只道一切都?很順利。

同時他也想,前世阿娘對雲今不冷不淡,是否也取決于他的态度?

不過他心裏清楚,再多的懊悔也無用,只能這一世對雲今多多彌補,珍而?重之。

**

将作?監正工終考在兩日後到來。

之前初試結束後有過一回?抽簽,雲今抽中的正是灰塑。

灰塑又?名灰批,主?料是石灰,調制筋灰的過程實際上與調和?泥塑用的漿子差不多,耗時很久,初試結束後就開始準備。

而?這提前備的料便?是終考的第一個考核項目。

草筋灰和?紙筋灰原料不同作?用也不同,此刻被分為兩個器皿來容納。

二者質地一粗一細,比例全?靠工匠制灰時的手?感來把握,對工匠過往的經?驗要求頗高。

主?持此次終考的是将作?監的兩位少?監,待考工匠們遠遠地行了禮。

因?自己不擅灰塑,雲今心裏有些緊張,并未多留意考官長何種模樣。

兩位少?監手?裏握着紙筆,一一看過每位考生的備料,再檢查熟化程度,爾後打分。直到他們走近,雲今才發現,其中一位少?監竟是那日在曲江邊遇見?的秦郎君!

四品服緋,腰佩銀魚袋,秦衡今日正是這般打扮。

無論是檢查筋灰,還是低眉與同僚輕語,他總是神色清和?的模樣,比蹴鞠時多了幾分沉穩與清貴。

雲今的緊張化為忐忑。

完全?沒想到自己指責過的陌生郎君竟然是自己的上官——如果她能考上正工的話。

兩位少?監立在雲今面前時,小?吏在一旁介紹:“這是今次塑匠終考中唯一一位女?工匠。”

另一位羅少?監好奇地從小?吏手?中接過腳色冊來看,這上頭記了各個工匠的過往履歷。雲今不僅是唯一的女?工匠,年紀還是最小?的,因?此屬于她的腳色冊很單薄。

登時,左前方一位工匠轉過來大聲說:

“少?監容禀,萬萬不要因?為她是女?子就降低标準,那樣對我們可不公平啊!”

很快有人附和?,考場一片喧嘩。

秦衡這才擡眼?掃過來,淡聲說:“男女?工匠考核标準一致,這一點毋庸置疑。”

淡然篤定的樣子唬人得很,場上瞬時寂寂無聲。

雲今松了口氣,男工匠們也不再有疑。

按照步驟,随後考核的理應是制模、粗坯、批底、定型與上色,然而?工序繁雜,前後所耗時間頗久,今次只着重考量制模與定型。

先前檢查過的制灰成果就擺在空地上,各個工匠都?能看到同行的水平,他們也通過筋灰的粘稠度來判斷雲今定然不是灰塑熟手?。

可制模這一項出乎意料之外——雲今紮起骨架來,又?快又?好。

與成型塑像看起來的繁複不同,骨架的基礎模型講究的是主?支架線條簡單,載荷卻不能低,穩定性也需格外注意,因?此在動手?之前心中肯定要有大體的規劃。

簡而?言之,那些工匠滿以為這個小?娘子紮出來的骨架會是線條堆砌的産物?,費時費力,到時候糊粗坯等步驟就會發現弊端,即笨重累贅。

新手?都?是這樣的,他們見?慣了,甚至他們自己也是這麽過來的。

實則雲今的表現令人瞠目結舌——對于整個模型空間的把握,她幾乎是他們中最優秀的存在!

羅少?監朝秦衡使了個眼?色,走到一旁低聲說:

“我原還想那小?娘子的腳色冊裏最拿得出手?的就是晉陽淨因?寺的修繕,今天怕是會露怯。結果算是歪打正着,這五脊六獸還真就皇家宮殿群,以及規格高的寺廟用得上。”

秦衡側目睐他,“叫什麽小?娘子,将作?監不分男女?,只分能工、巧匠。”

羅少?監輕哂,“嘿你這人,一點意思都?沒有!”

考程漫長,與科舉相類,将作?監也給考生們準備了夜晚休息的居舍,以待次日繼續。

誰知這一日早晨,工匠們剛就位,就見?一小?吏倉皇不定地狂奔而?來,身後還跟着幾個身穿墨色勁裝的男子。

羅少?監立時皺了眉頭,遠遠的就斥道:“沒看這兒考核呢嘛!什麽人啊?”

小?吏急急剎住腳,朝羅、秦二人叉手?行禮。

還未待他說清來由,衙差中為首的那人便?将他擠開,草草行了個禮,從袖中取出文?書,亮聲道:“大理寺拿人!”

羅少?監和?秦衡俱是一怔,他們将作?監與世無争,只管做自己的事,哪裏會惹到大理寺?

秦衡接過文?書,羅少?監湊上來看。

大理寺衙差卻像是一彈指都?等不了,已然手?扶腰側下意識摸着刀說話,但摸了個空。

男子輕咳一聲掩飾尴尬,這才想起來是在宮裏,不可能給他帶刀随意行走。

但這小?動作?被場下工匠們看了個清清楚楚,有幾個人甚至憋不住笑意。

衙差頓時怒上心頭,直截了當喝道:“場下可有駱姓女?子,尹州人氏?!”

女?子。

他們這幾十號人裏不就一個女?子嗎?

當下一片嘩然,不用細細分辨,衆人的目光已然投向了站在前排的雲今。

衙差了然,朝下屬略一擡手?:“給我拿下!”

“且慢!”秦衡出聲,喊停道:“終考還未結束,不可拿人。”

羅少?監一拍額頭直喊要命,上前拉住秦衡。

“這時候你還管什麽考試不考試,這文?書上可是控告她謀害成國公啊,謀害!國公!景玄你軸歸軸,別跟這兒較勁啊。”

謀害國公……!

此話一出,嘩然變成了騷動。

衆人看向雲今的目光頓時變了。

若說方才這弱質女?子被大理寺找上,他們好奇心理居多的話,現在就是毫不掩飾的驚恐。

“此為将作?監三年一度正工招選終考現場,”秦衡神色冷峻,“汝不得違背考場紀律,破壞考場秩序。”

衙差惱怒,他們大理寺拿人素來是雷厲風行,便?是公卿府上都?去得,怎來不得這小?小?将作?監?

男子梗着脖子粗聲粗氣:“聽不懂!”

秦衡神色未變,不作?退讓:“本官說,讓她考完。”

兩方對峙着。

衙差的拳頭捏緊,但看在秦衡的緋色官服面上,他斷然不會輕易動手?。秦衡則是挺拔如松,傲骨铮然。

雲今默默在水盆裏洗淨雙手?,上前道:“莫要為難秦少?監,民女?随你們走一趟便?是。”

“算你識相。”

“駱師傅,回?去。”

同時而?出的兩道聲音交彙在一處,大理寺衙差們的不耐煩徹底被激起,其餘工匠雖在看熱鬧卻也不願耽擱自己的正事,因?此頗有微詞,吵吵嚷嚷。

“老子說的話不管用嗎?直接拿人!”領頭的衙差吩咐道。

話甫出口,幾乎是同一時間,被另一道厲聲蓋過:“誰敢!”

“锵。”

拔刀聲!!

衆人紛紛望向聲源。

——竟是腰佩禦刀的千牛衛。

人群中,雲今望着滿臉怒容的霍連,心下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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