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西域行
永宣十年。
極目望去盡是熱風流沙, 一片沉寂與蒼涼的景象。
叫人不?由自主回想起兩百年前一位西行僧者在游記中所寫:“上無飛鳥,下?無走?獸……唯以死人枯骨為标幟耳。①”
此刻已近未時,太陽如火球一般高懸天際, 一行人擇了?處避風的沙丘, 三三兩兩坐着歇息。
“喝些水吧。”陸瑜貼心地擰開水囊。
“阿姐,這一回實在是麻煩你了?。”雲今垂下?眼睫, 抿了?幾口潤過嗓子便收起來。
“沒事。”
陸瑜随手?撣了?撣衣袍上的沙粒, 又?瞧了?眼雲今, 幫她把頭上的淡色披巾調整了?下?,溫聲道:
“我們走?商走?慣了?,喝水休息都有自己的節奏, 你若不?舒服要記得?跟阿姐講,自家的商隊, 凡事好商量, 知道嗎?”
雲今心不?在焉,額上出了?汗又?很快被曬幹,連着幾天折騰下?來腦殼有些發懵。
此外,一顆心也?為丈夫吊着。
半年前西域蔥嶺一帶發動叛亂, 安西四鎮紛紛響應,叛衆一度高達二十餘萬人。
經查叛軍首領是西突厥某部酋長舒尤, 西突厥被滅後其不?知所蹤,這回再現?身竟勾結多軍鎮, 意圖脫離大周, 重振舊日榮光。
大周應對及時,霍連被任命為安撫使, 率兵至蔥嶺征讨。首戰告捷,周軍大破叛軍, 斬殺千人,繳獲戰馬萬匹。
舒尤此人陰險狡詐,居所不?定,蹤跡難尋。恰巧霍連在永宣六年與其有過交手?,了?解其行事作風,遂率精騎二百名,一氣兒追至格魯河西,趁着夜深時濃霧彌漫,直入牙帳,生擒舒尤。
将?舒尤押解回京之後,霍連于在含元宮景陽殿觐見永宣帝,以戰功拜授右羽林軍将?軍,封壽春侯。
一門兩爵,無比榮耀。
不?料,正在籌劃的疏勒都督府遭吐蕃大軍攻占,霍連又?領命,率軍西讨。
擊退吐蕃後,永宣帝命霍連暫時駐紮,同時派遣特使幫助重建疏勒都督府,以待來年天氣暖和時大規模反攻。
至此時,雲今還時而能收到?霍連的來信。
可是半個月前家書裏的字跡就變了?,他稱右手?意外受傷,并無大礙,調理後便可痊愈,但屯軍練兵事忙,恐無法常常去信,望她諒解。
——怎麽聽怎麽怪!
霍連的性子,難道不?是哪怕手?斷了?都要親筆書寫嗎?
思來想去,雲今總覺得?霍連在西域出了?事而瞞她,甚至因此連着夢魇,醒來身旁無人,心中更是惶惶。
此番随特使西去的隊伍有精通城池營造的工部大匠,可惜将?作監主要負責宮室建築,不?涉此項,不?然雲今真想親自去一趟,看?看?他到?底怎麽了?。
沒過幾天,雲今夢到?駝鈴陣陣,霍連一人一騎獨行,在沙地上留下?的印跡依稀可辨,但一陣風吹過,連人帶駱駝都不?見了?蹤影。
翌日一早雲今求見姜皇後,霍連有可能瞞着她,但帝後定然知情?。
姜皇後原也?不?贊同對雲今隐瞞,便如實相告——霍連中了?毒箭,經治療,傷勢無礙,雙眼卻因毒素游走?而失明?。
雲今一籌莫展之際,陸景同無意中提到?姐姐陸瑜不?日要帶商隊西去,由此,雲今跟着陸家商隊一路來到?此地。
“阿姐,再往後的行程我跟着向導就好,你們還是盡快返回,勿要因為我誤了?正事。”
雲今知道陸瑜姐弟待她好,她也?是真将?他們當?做朋友和親人,可是……
商隊原本是去往沙州和鄯善的,早已路過了?,蓋因陸瑜不?放心雲今,做主商隊成?員一半留在沙州,一半随她繼續相送。
“前面就是龜茲了?,”陸瑜知道雲今在想什麽,笑了?笑說?:“把你在龜茲放下?,你再跟着向導去疏勒,不?差這些路。”
雲今望了?眼不?遠處休憩的駱駝和商隊成?員,實在不?好意思,又?勸了?句:“安西四鎮如今有周軍鎮守,不?會出岔子。”
陸瑜接話道:“這條古道正是有大周兵将?的鎮守,才得?以保多年平安,我們常走?西域的商戶不?就是最直接的受益者之一麽。現?如今護送将?軍的妻子去見将?軍,你們夫妻團圓,便當?做我代表大家報答一二,不?好嗎?”
“再說?了?,雲今啊,”陸瑜笑侃道:“你還是我們陸家少夫人的時候,商隊的便宜你丁點兒都沒占到?,這下?補給你啦。”
話都說?到?這份上,雲今也?不?好再推辭,拿過一把扇子為阿姐送風。
避過午後毒辣的日頭,商隊收整行囊。
領頭護衛卻忽然擡手?,示意大家安靜,随後這漢子箭步而來,神情?嚴肅地對陸瑜禀報:“少主,前方有甲胄聲!”
陸瑜深色一凝。
安西都護府的治所就設在百裏外的龜茲,這周圍照理說?都屬安全範圍,但前有西突厥舊臣反叛後有吐蕃入侵,四野遼闊消息傳遞不?夠迅捷,誰知道如今都護府是個什麽情?況……
“各自隐蔽防備!”
陸瑜冷靜吩咐着,遣兩個護衛向前查探,随後拉着雲今避到?一處沙丘後頭。
不?多時起了?一陣疾風,擡目望去人影幢幢,那是兩隊甲胄加身的兵士,踏風沙而來。
日光耀眼,微眯着眼才能勉強看?清。
随風獵獵的黑金旗幟上,遒勁有力的大字是……霍!
這幾年來,于戰事上霍連從無敗績,又?治軍嚴明?,從不?縱兵劫掠,右羽林軍霍将?軍的名號由此威名遠播。商隊中前去探路的護衛一見霍字大旗,心下?頓時一松。
領頭的那位将?領一襲銀色輕甲,驅策坐騎迎上前來,微垂首,盯着雲今看?了?幾眼,忽然大喜道:“駱夫人!”
竟是郭煥。
雲今稍一愣怔。
前兩年由霍連舉薦,郭煥參加了?新一屆武選,後調入右羽林軍。此次西讨,郭煥正是霍連的副将?。
初相識,郭煥還喚一聲弟妹,後來霍連官職高過他,郭煥便改口喚駱夫人。
既然遇上熟人,陸瑜也?就放下?心來,告別後便要返還沙州,郭煥另調派幾個兵丁随從護衛商隊。
陸家經手?的也?有藥材生意,是以,陸瑜還留下?了?一箱子珍稀藥材,雲今估不?到?對應的價格,便将?自己随身的大部分銀錢都給了?陸瑜。
引得?陸瑜大笑:“送你一趟還賺錢了?,那我不?客氣收下?啊。”
眼下?,雲今就抱着這箱藥材,問郭煥:“二郎究竟怎麽了??別用手?傷搪塞我,他那封信該不?會是郭将?軍你代寫的吧?”
郭煥汗顏,“末将?的字鄙陋,是文書先生摹着将?軍的字跡寫的。”
雲今的臉色登時就沉下?去。
人都來了?,郭煥也?沒什麽好瞞的,将?失明?一事講了?,“西域毒草繁盛,不?知那該死的毒物究竟是從哪一種?草中提煉的。”
“軍醫、胡醫和宮中來的太醫都瞧過,目前……還沒有頭緒。”
郭煥說?着,也?覺得?這事實對于新婚幾年的小娘子來說?有點過于殘忍。
眼盲的話,生活起居諸多不?便,有時候脾氣也?會難以控制,也?許很多人能接受自己的夫君生來就眼盲,因那是早做了?心理準備的,但這半道上盲了?的還真難辦……将?軍不?告訴夫人也?是情?有可原的。
“夫人,幾位醫師都說?過,這是暫時的眼盲,恢複是肯定的,全看?何?時尋到?毒物來源。”郭煥安慰道。
跟着兵士們途徑龜茲,抵達疏勒都督府時已是一更天,氣溫驟降,骨子裏滲着寒意。
郭煥被凜風吹得?打了?個哆嗦,才後知後覺看?向雲今。
身形瘦削的小娘子裹着大氅,頭臉被包得?只剩下?一雙烏亮烏亮的眸子,她亦在風中瑟瑟發抖,但并未嬌氣地抱怨或提要求,只是默默下?了?馬。
郭煥也?是這才意識到?,雲今一路上行來,馭馬的能力比先時強了?不?少。
他從前還想過,這小娘子除了?美貌,到?底哪裏吸引二郎。
如今,看?着她背着包袱懷抱藥箱,一步步往府中走?的模樣,忽然了?悟。
“弓摧南山虎,手?接太行猱②”的霍二郎,會對一個漂亮溫柔的小娘子動心是再正常不?過的,然而再悍勇無雙,也?有脆弱易折之時。
這個時候,霍二郎需要的也?許正是駱夫人橫穿半個大周,來到?疆域最西端的這份勇氣和堅定。
野火将?長夜燒出天光。
霍連暫任疏勒都督,治所的後院便是他起居所在,雲今由門人領着,不?緊不?慢地往裏走?。
都督府還未完全竣工,只是修了?個大概樣子出來,諸多屋舍裏兵丁往來不?絕。
水盆被端出來時,搖搖晃晃的,裏面是半烏的布巾,浸泡在血水裏。
“開水,拿開水燙一下?剪子!”
“快,按住他按住他!”
“當?心膿血!”
“……”
醫師和藥童的喊聲不?絕于耳,光是聽一兩句就能覺出緊迫感,叫人不?由頓住腳步,頻頻側目。
——恰好瞧見血污的褲腳,傷兵那雙靴子狠命蹬着,需要兩個壯年男子才能将?其按牢。
緊接着傳來一聲長長的痛呼,哪怕這是個陌生人,也?聽得?雲今一顆懸着的心立時揪緊,眼尾也?逐漸洇紅。
這幾年來霍連不?是沒有被人诟病。旁人只看?見武将?憑軍功升遷速度快,每每得?勝回師就是論功行賞、加官進爵,風光無限。
可沒有人想過
——無論兵丁還是統帥,上了?戰場,很有可能回不?來,回來了?也?可能帶着傷。
往前數那麽多朝代,所向披靡的将?領或禦駕親征的帝王都難逃這一道理,或多或少落下?各種?各樣的傷病。
有的可能只因舊日箭傷複發而當?場折戟,有的則中青年時就溘然長逝……
雲今來到?東廂,在門前駐足。這裏比前院寧靜許多,隔着薄薄窗紙依稀可見大夫在給霍連針灸。
細長的銀針一根接一根刺入他身。
有的需要撚轉,有的需要提插,一炷香後才拿開。
雲今便等了?一炷香的時間。
來之前她曾想過,待見了?他,定要不?留情?面地罵他一通。
為何?又?是這樣瞞她?他們已結為夫婦,有什麽不?能分擔呢?
可現?在,她一路穿行見到?那麽多傷兵,又?在此地等候針灸,及至衆人退下?,心口愈發酸酸漲漲,責備的話早就融化殆盡。
霍連合衣躺在榻上,眉頭皺着,感知有人向他走?來。
步子很輕很慢,他雖目盲,耳力卻極佳,聽出是個女子的足音。
他不?耐道:“出去,把門帶上。”
聲線極冷,這不?是他第一回 說?這些話,但定然是最後一回。
再有下?次,便要翻臉不?認人,“跟徐盛說?,本将?這裏不?需要侍女,右羽林軍也?不?容許營妓出沒。”
聽那女子還在靠近,甚至俯下?身來,呼吸灑在他額間。
霍連一拳砸在床板上,厲聲:“滾!”
随後手?上傳遞來屬于女子的柔軟,指梢帶着些許涼意。
霍連渾身一震,無神的眼迸發出點點不?可置信的光芒——這是一雙他握過千百次,從前世握到?今生的手?。
“雲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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