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歸去

躺椅被重新搬出來放到院子裏, 老太太抱着幾本相冊從屋裏走出來，步子慢，卻看得出輕盈。

“奶奶。”韓葉安端着果盤過來, 放到一旁的小桌子上，也拉了小凳子坐下。

“來。回憶一下童年。”老太太嘴角帶笑, 摸了摸孫女的頭。

相冊裏大多是韓葉安小時候的照片，七歲之前，十歲到十四五歲。

她小時候，父母給她拍了不少照片，随着年齡漸長, 相機落到她手裏後，鏡頭就總是對準別人, 很少再有她的照片了。

“看這張。”老太太接過她剝的花生米, “有印象嗎？是你五歲的時候, 剛上幼兒園，在幼兒園門口拍的, 別的孩子知到要和爸媽分開，都哭天喊地，你卻不哭也不鬧, 直到要進校門了, 我低頭去看, 才看見你呀, 眼睛裏兜了兩兜淚，就是沒掉下來。”

老太太說着，一邊笑一邊感慨。韓葉安從小就是這樣，會把所有的情緒都壓下來，很少跟他們任性哭鬧, 在鄰裏間是出了名的乖巧。秋水街的孩子哪一個是省心的，韓葉安這樣的小姑娘，簡直就是個寶。

可老太太卻希望她能夠任性一點，別把什麽事情都壓在自己身上，這三年，為了自己，為了那些債，她過得那麽累，那麽苦，卻從沒抱怨過一句，她看着很心疼。她的小安，本來應該是幸幸福福的，應該是快快樂樂的，是自己，是這個家，拖累了她。

“有點印象。”韓葉安湊到她身邊，頭虛虛靠着她的肩膀。

“那這個呢？第一次去游樂園，和骁骁一起亂跑，害我們找了一夜，最後你倆自己回來了，躲在王骁家看電視，你爸那個氣啊，把你倆一人揍了一頓。”

“嗯。那天是王骁帶着我跑的，我其實不認路。”韓葉安替六歲的自己解釋。

“還狡辯……”

十幾年的光陰濃縮進一張張彩色圖片裏，也不過幾寸厚的一本，如梭歲月，白駒過隙般便是二十年，冬去春來，寒來暑往，小院裏花開花落，光陰不回頭，送走她生命裏一個又一個，還不斷把她往前推。

“去，”老太太拍拍孫女的手，“去給我拿床毯子來，越坐越冷。”

“好……”

或許是坐了太久，韓葉安覺得自己的腿已經沒了力氣，腦子也反應得慢了，光是挪動一下腳就花了好長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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毯子在老太太床上放着，她記得這床毯子的歷史，是奶奶結婚時候的嫁妝，歲數比她還大好幾輪。

紅色的絨毛已經沒了柔軟的手感，但上面款式老舊的黃色鳳凰圖案依舊清晰可見，那是時間洗刷下的永恒，是沒有被歲月洪流沖走的一份過往。

見她出來，老太太笑了笑，笑容裏帶着安逸的疲憊，像是睡意漸濃。

韓葉安給她蓋好毯子，掖了掖。

老太太拉着她的手，“照張相吧，讓骁骁來照，把我們倆都照進去。”

韓葉安低着頭，應了聲好，她嗓子啞得不像樣子，幾乎沒有發出聲音，但老太太還是聽見了，嘴角揚起，一如既往地和藹可親。

王骁拿着相機，有些手足無措，人生頭一回，他在明知道自己該幹什麽的時候腦子一片空白。

“拍照。”韓葉安坐在老太太旁邊，吐出兩個字，冷得他心肝一顫。

深吸一口氣，他擠出一個笑，用盡全力把喉頭哽咽壓下，“得嘞！奶奶您瞧好，我一定給您拍的比天仙也不差！”

“咔嚓。”畫面定格，笑容慈愛的老人身邊，是面色蒼白的女孩兒，她笑着，眼裏卻沒有一絲愉悅。

按下快門的下一刻，王骁就沒了力氣，連手裏的相機也舉不動，任由它那麽啪一下砸在胸口。

身體不知道該做出什麽反應，全憑兩條腿支撐着，木頭一樣站在那兒。

他知道老太太為什麽叫他來，也知道自己接下來應該幹些什麽。

可是，韓葉安由抽泣轉為嚎啕大哭的時候，他還是什麽也沒能說出口，甚至腦子裏一個完整的詞都沒法組織出來。

冬天似乎就要過去了，院子牆角處開了朵小白花，倔強地搖晃着。

冬天似乎又沒有過去，寒意正濃，凍得人從內到外裹了冰塊兒似的冷。

離集訓結束還有五天。

童秋總覺得心裏有些不得勁，怎麽都提不起來興致，練過百八十遍的題型她算了半小時，最後被老師叫到辦公室教訓了一頓。

“離結束還有五天了，怎麽，收不住心了？童秋，專心專心專心！不要松懈，不要讓這快一個月的辛苦白費！”

童秋低着頭，連和她插科打诨的力氣都沒有。“老師，我能用一下手機嗎？”

年輕女老師一聽就火了：“你這幾天狀态怎麽樣你自己不知道嗎？現在還來跟我要手機？你是在挑戰我的底線？”

“我就打個電話，老師，真的，就打個電話……”

“不可能，還有五天集訓就結束了，什麽事到時候都能處理，不要再分心！”女老師也是急性子，童秋是這一批競賽生裏的佼佼者，他們對她抱有很大期待，可不知道怎麽，最近這幾天她一直心不在焉，讓他們很着急。這種時候，她又怎麽可能把手機給她。

“老師……”童秋還試圖撒個嬌，可女老師直接不給她機會，把一張空白卷子拍到她面前，起身去了教室。

童秋無奈，只好垂頭喪氣的回去。

“怎麽了這是？”吃飯時，肖曉見她愁眉苦臉，問。

“不知道啊。”童秋拿筷子戳着眼裏的芹菜，“就是沒精神。”

“聽說你跟王老師要手機啦？出什麽事了？”

“沒什麽，就是覺得心裏不踏實。”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就總覺得不安，可理智上又明白這感覺是沒有任何依據的，所以才沒跟王老師死纏爛打。

“害，還有五天咱們就能回了，二十多天都熬過來了，還差這幾天嗎？最差不過是你男神跟人跑了，沒什麽……”

“不可能！”童秋立反駁。

“行行行，不可能不可能……”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童秋一下午都在想這件事。

一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她和韓葉安從認識到成為好朋友也就比不多一個月的時間，說不準，還真有人趁虛而入呢！

時不時漫上心頭的心慌，和肖曉一句閑話惹出來的猜測，讓童秋最後這五天過得很是煎熬。可惜她沒法在一結束集訓就跑去秋水街，回去的第一天，被老媽勒令在家休息不許出門。

這倒也好，告白總是需要準備的，太沖動肯定會誤事。

她對于明天的到來充滿了期待，大晚上躺在床上還嫉妒興奮地打着腹稿，查了好幾篇俗不可耐的網紅情話，打了好幾版草稿又一一推翻，最後還是決定到時候看具體情況，即興告白，對，自然才最好！

腦子裏的東西太多，導致她沒有發現，五個小時過去，韓葉安都沒有回她消息。

聽兒子說了老太太去世的消息之後，王骁爸媽連夜從外省趕了回來，葬禮幾乎是他們一手操辦。

韓葉安熬了三天三夜，臉上幾乎沒了血色。王骁看着心裏直抽抽，卻沒辦法。好像說什麽她都聽不見，做什麽她也看不見。

深夜，夜色籠罩着整個世界，韓葉安窩在床邊的角落裏，抱着膝蓋。

她從出生到現在快二十年，第一次感覺到，這世界是這麽大，這麽空，自己就像是散在茫茫夜空中的一顆小星星，渺小到就算把自己所有的光熱都祭出來，也毫無用處。

就剩她一個。

整個世界，就剩她一個。

曾經說要永遠陪着她的人，都在半路不見了。

她擡頭看向窗戶，月光銀白，斜斜地落在她腳邊，清冷又寂寞。就好像這夜晚不會結束。

童秋坐上去秋水街的公交，滿心的忐忑不安小鹿亂撞。

這幾天所有的情緒都被此時的緊張和期待掩蓋住了，她現在看外面光禿禿的樹幹都覺得可愛。

秋水街一如既往地亂糟糟，她拉着書包帶，低頭快步穿過一群彩虹頭小混混。

這些小混混從來沒招惹過她，也不知道是不是韓葉安跟他們交代過什麽。這麽一想，心裏又是一陣甜蜜，她喜歡的人，怎麽這麽厲害！

走到韓葉安家院子所在的巷子口，她覺得自己一顆心都要蹦出來了，每走一步，就得做個深呼吸平複一下。

“怎麽這麽突然？說走就走了？”她聽見旁邊院子裏傳來說話聲。

“是啊，這下真是只剩那丫頭一個了。”

“別說是王家夫妻倆，我都不忍心，這叫什麽事兒啊，從小就是最讓人省心的小姑娘，怎麽這命這麽苦？”

誰命苦？這又是哪家的八卦？童秋聽得皺起眉頭，那在積蓄已久的心慌突然又冒了出來。

越靠近韓葉安家，她心跳就越快，這次，好像不是因為興奮。

直到她看見那刺眼的白綢，懸挂在她熟悉的院門上。

“啪。”手裏的東西禮物盒子掉到地上，傳來玻璃的碎裂聲。

童秋像是凍住了，愣在那裏不知道該作何反應，想了很久才終于想明白這白色代表什麽，又用了很久來确認這确實是她熟悉的那個地方。

她飛奔向門口，用力推開院門，砰的一聲。

院子裏沒人。

她站在院子中間，閉着眼，咽了口口水，擡腿走向韓葉安的房間。

作者有話要說：這幾章都發不了糖了，得虐一虐了，掉馬也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