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天空中忽然下了雨, 王子把手放到頭頂四處張望,終于在不遠處發現了一個小石洞。

跟了他們一路的小黑蟲們和紅豆眼吸盤怪們忽然出現。

它們看到光明神受了這麽嚴重的傷,驚慌失措地跑過來想查看傷勢, 可又因為害怕陳封的鮮血,始終不敢離得太近。

吸盤怪張着嘴巴呆呆地站在一旁, 小黑蟲們像是無頭蒼蠅一樣四處沖撞,它們焦躁不安, 既擔心陳封的傷勢, 又害怕陳封的鮮血,而它們表達不安的方式便是一會兒繁衍增長,一會兒消失合并,宛若億倍速變動的國家地圖。

王子想把陳封抱到石洞,卻發現陳封滿背的鮮血讓他無從下手。

雨越來越大, 陳封的額頭已經變得濕漉漉的, 看不出是雨水還是汗珠。

他再待着地上會死的。

王子咬了咬牙, 彎下身子就準備去抱他。

“咳咳……”陳封身上的傷口似乎越來越疼, 他有些吃力閃避了一下,說,“脫衣服。”

王子愣了一下, 才反應了過來陳封話裏的意思。

他把身上的袍子解開,裹住陳封的背。可是陳封流的血實在是太多了, 披風太薄, 即使疊成兩層依舊容易滲出血來,于是王子先用披風把陳封滿是鮮血的後背大面積地裹住, 又脫下了外套,包上他重點流血的傷口部位。

以免鮮血滲透衣服,王子立刻把他抱起, 朝着石洞沖了過去。

身後的吸盤怪和小黑蟲們匆匆跟了過來。

石洞裏不幹淨,地上趴着不少朝着王子龇牙咧嘴的昆蟲,看起來十分具有攻擊力。

其中一只長長的綠色蟲子一邊朝着王子爬過來,一邊吐着自己如同蛇信子一般的黃色舌頭。

可王子實在沒力氣和它們打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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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封已經昏了過去,而王子也感覺鳥蛋的毒素也在他體內蔓延,讓他眼皮越來越重。

就在這時,吸盤怪嗷嗚一下張開嘴,把那個綠色蟲子一口吞了進去。

吞下去之後,它喉嚨裏發出咕嚕嘶吼,張着嘴巴,一臉兇惡地朝其他昆蟲挪了過去。

那些昆蟲們都被吓得夠嗆,一波又一波地從牆角出來,逃竄到洞外。

小黑蟲們也在此刻舉着一根接着一根的樹枝進來,用鑽木取火的方式在陳封身旁造了一個小火堆。

王子看着陳封越來越慘白的臉色,卻覺得自己的意識也越來越模糊,即使死死地掐着胳膊上的肉,都沒有任何作用,最後他咬了咬牙,揭開墊在陳封傷口處的外套和袍子,然後用左手的食指碰了一下陳封的傷口外緣的鮮血。

雖然他很快就把左手抽離了出來,但他的食指仍然被燒灼腐蝕,流出黑血,漏出森然白骨。他疼得悶哼了一聲,渾身冒起虛汗,但還好的是,他終于清醒了過來。

王子咬着牙從口袋裏拿出了那支筆,然後顫抖着在被雨淋濕了一半的紙張上畫了一瓶藥。

他畫工實在是太差了,可他此刻竟不敢有半分偏差,他一筆一劃地在紙上畫出那個細口陶瓷瓶,以防萬一,他還做了弊,在瓶身上寫了三個大字。

——合玉粉。

這是湖溟界最有效最昂貴的外傷藥。

看着面前出現的藥,王子松了一口氣。

果然,這個筆并不難用,有點兒像他在人界玩的那個你畫我猜的游戲,只要筆能猜出來他畫的是什麽,就會盡力造出來。

王子顫動着把藥撒在了陳封的傷口,撒完整整一瓶藥,他的精神也終于放松下來,連手上可怖的傷口都沒辦法使他清醒,他身子一軟,倒在了地上。

小黑蟲們跑到石洞外,尋了成千上萬片葉子,清理幹淨後,蓋在了王子和陳封的身上。

然後它們和紅豆眼吸盤怪一起縮在牆角,等待着陳封和王子醒來。

陳封醒來的時候雨已經停了。

他睜開眼睛,便看見了躺在他身邊的王子。

王子昏睡了過去,冷汗浸濕了他鬓角的黑發,嘴唇微微顫抖着。

陳封的眉毛立刻就擰了起來。

王子睡起來不是這樣的,他的表情分明是受傷了。

陳封從地上坐起來,身上的樹葉嘩啦啦往下掉,他這才發現他和王子的身上被誰蓋了一層厚厚的樹葉被,但他來不及多想,扒開王子身上的樹葉,認真檢查他到底是哪裏受了傷。

陳封很快在王子的左手發現了傷口,這是分外熟悉的傷口,一看就是沾了他的血。

他立刻捧起王子的手,彎下身子,像親吻沉睡的公主一樣,親吻他的受傷的手指。

傷口在逐漸愈合,王子的表情也逐漸變得舒緩。

陳封松了一口氣,但與此同時,他心中又有些疑慮。

王子的手是怎麽受傷的,是蹭到了他的傷口嗎?

就在這時,牆角的小黑蟲們湧了上來,它們用身體演幻出一部黑白電影,向陳封展示他昏倒之後發生的事情。

陳封看到王子為了保持清醒故意弄傷手,看到了王子一筆一劃地忍着疼痛一筆一劃地畫藥,也看到了王子拿着藥小心翼翼地撒在他的傷口上。

王子的神情專注而認真,可鼻尖卻分明因為疼痛滲出了細小的汗珠陳封摸了一下自己的脊背。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背上的傷勢卻是已經沒那麽嚴重了。

石洞靜寂,小黑蟲的電影落下帷幕,散散落在地上。

大雨初歇,隐約能聽到洞門口雨水從樹葉上滴落的聲響。

陳封垂下眼睛,再一次牽起小王子的左手,輕輕吻上了他的指尖。

王子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色的絲綢襯衫,此刻躺在地上,冷得渾身都輕輕顫着,陳封本想要拿起裹在自己後背上的長袍和外套給他蓋上,卻發現長袍和外套上已經沾滿了他的血,無法再用了。

陳封伸手把王子從地上抱起來,像抱小孩兒一樣把他抱在自己的腿上,然後坐在了火堆邊。

小黑蟲們見狀,又飛快跑到外面拾了些幹柴火來,讓火勢燒得更旺了些。

陳封才感覺王子的身上有了點兒溫度。

王子想醒過來的時候就發現自己被人抱在懷裏。

他坐在陳封的腿上,環着陳封的腰,靠在陳封的胸口。

王子感覺很屈辱——他八歲之後就沒再被人這麽抱過了。

于是他猛地推開了陳封,從他懷裏跳了出來。

陳封沒什麽準備,一下子被推倒在地上,發出一聲悶哼,王子便慌忙去看他的傷口。

合玉粉有奇效,陳封的傷勢其實已經控制得差不多了,但是動作幅度過大,就會滲出血來。

他現在需要用紗布裹住傷口,可這裏沒有紗布。

不光需要紗布,他們現在還十分缺少衣服。

陳封的上衣被那只鳥啄爛了,後背上還全是血,王子的外套和長包上也全都沾染了陳封的血。

可這荒郊野地的,從哪裏找紗布和衣服?

王子猶豫了一下,摸了摸口袋裏那支筆。

雖然所需要的衣服和紗布他都可以用筆畫出來,但是還需要支開陳封。

算了,陳封行動不便,還是他出去吧。

王子準備找借口出去,就見陳封提起那兩件沾了血的長袍和外套,說:“我去河邊洗衣服。”

衣服上沾了陳封的血,除了他自己,誰也不敢碰。

可陳封走到河邊就又猶豫了,這河裏是有魚的,他若是想要在這河裏洗衣服,鮮血便會融在河水裏,河裏的魚會死,整條河也就廢了。

正在陳封想着拿什麽東西把河水中的水舀出來的時候,他面前忽然出現了一個穿着破破爛爛衣服的人。

是王子。

王子身上穿着一個麻布外套,領口袖口衣擺參差不齊,衣服還過大,袖子遮住整張手,下擺長至大腿,若是蒙上他的臉,便可直接上街乞讨。

陳封還沒來得及笑,便被王子塞了一身同款的衣服和一卷長長的紗布。

“衣服不用洗了,我剛剛在洞裏撿到了一些衣服。”

用紗布包裝好傷口之後,陳封被迫套上了這身樸實無華的衣服。

其實王子自己也覺得這衣服醜,但他也只能畫出這樣的衣服了。

見陳封穿上衣服一直在笑,他忍不住冷臉譏諷道:“有衣服穿就不錯了,有什麽好嫌棄的。”

“不是嫌棄。”陳封眼睛彎成了月牙,他把胳膊伸出來,與王子的胳膊并在一起,兩條寬松的破布,帶着淩亂的,頗具藝術感的線頭在風中飄搖飛舞。

像是兩個逃難來的兄弟。

“看,情侶裝。”陳封笑着說。

王子:“……”

……去死吧你。

陳封背部受了傷,兩人的進程便又慢了一些,走出這整片森林,足足用了四天。

雖然這片森林已經走出去了,但距離離開瞬息城還有很遠。

樹木越來越少,野草越來越稀,走出最後一片蔭蔽的大樹,視野豁然開朗。

前方沒有路,是懸崖,低頭看去,只見霧霭漫漫,深不見底,陳封喉嚨發緊,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你就這麽害怕?”王子也朝下瞥了一眼。

“恐高是一種疾病。”陳封向他解釋。

王子看了一眼西邊下沉的太陽,說:“明天再下去吧,到時候你別往下看,抱着我就行,今天晚上現在這裏休息。”

陳封點了點頭,說:“好。”

自那天雨後,小黑蟲和紅豆眼吸盤怪們已經由暗轉明,它們一聽要歇息,便匆匆拾來地上鋪的幹草和燒火用的柴,紅豆眼吸盤怪則是從嘴裏吐出來一只在路上抓的山雞作為陳封和王子的晚餐,然後他邀功似地在陳封面前晃動着身子。

陳封看了眼地上那個濕噠噠黑乎乎黏膩膩的山雞,溫柔地笑着說:“謝謝你。”

吸盤怪開心得整個身子都快化了。

下一秒,王子就指揮小黑蟲們把山雞扔下懸崖。

“惡心死了。”王子捏着鼻子說。

吸盤怪:“……”

它扁扁嘴,自閉地轉過身子不動了。

直到陳封把小黑蟲們捉的烤雞烤好,撕給吸盤怪一塊兒肉,它才捧着肉,重新開心了起來。

王子瞥了一眼在不遠處開心地轉圈圈的吸盤怪,嗤笑了一聲:“陳封,你不覺得你特虛僞?”

陳封把烤雞的兩個雞腿撕了下來,全部遞給王子:“怎麽說?”

王子咬了一口雞腿,說:“即使我不扔,你也不會吃那個山雞,既然如此,為何表現得那麽溫柔?”

“溫柔就是虛僞嗎?”陳封問。

王子咽下嘴裏的雞腿肉,點了點頭,重複道。

“溫柔即虛僞。”

陳封笑了笑,沒說話。

王子只顧着吃手裏的兩根雞腿了,沒想太多。

他若是靜下來想一想,便會發現。

若論起溫柔來。

此刻的陳封,分明是将最多的溫柔,獻給了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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