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那些曾經目睹過光明神幻像的長老們, 第一眼看見到這男人的面貌,就有些懷疑。

但他們以為這男人只不過是與光明神長得相像罷了,真正的光明神大人怎麽可能會被一個小小的冰棺術所束縛?

可等祭司大人道明他的身份, 整個大殿都嘩然一片, 議論紛紛。

光明神?

冰棺裏這個看起來毫無力量的男人竟然是光明神?

那他為什麽這麽弱?

王子站起身子, 走到冰棺面前瞧了一圈,他挑了挑眉,語調中滿是諷刺:“光明神?你好歹是巫魔族的祭司, 怎麽眼力這麽差?這只是個普通人類,連最低等的法術都不會,怎麽可能會是光明神?”

祭司低下頭,巨大的黑色鬥篷遮住了他的大半張臉,他聲音陰冷詭谲:“普通人類身上可沒有他這種氣息。”

王子挑了挑眉, 抓住他語句中的漏洞:“你見過人類?”

湖溟界裏的魔物巫魔都知道,在湖溟界之外, 還有一種毫無力量的人類。

但他們對人類的認識僅僅存在于古籍裏。

古籍上說,人類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 不會任何法術,是世間最弱的存在, 卻同時又是最狡猾, 最奸詐, 最殘忍的存在。

他們雖然從未見過人類,可卻因為古籍傳說, 對人類有一種天然的厭惡。

仿佛他們是暗穴裏的黴菌,是陰溝裏的爬蟲。

也是因為如此,他們從未想過離開湖溟界, 去看看人類的世界。

祭司也忽然反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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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盯着王子,眼眸眯起:“你也見過?”

王子心下一沉,果然,他猜得沒錯。

跑出湖溟界到人類世界為非作歹,還殺害了搬磚工陳封和陳九星性命的人,絕對就是巫魔族的人。

他一進巫魔城就被家國仇恨沖昏了頭腦,差點兒忘了此行的目的。

其他長老們還沒有注意到兩人的對話,他們全都圍在陳封的冰棺面前竊竊私語仔細觀察,有人為了更好地看清光明神的模樣,差點兒把臉都貼到了冰棺上。

祭司看了眼那些長老們,他壓低了聲音,對王子說:“我們借一步說話。”

王子跟着祭司去了空無一人的偏殿,毫不客氣地坐到主位上,他看着祭司,嘲諷道:“看來祭司大人您是有事情要瞞着巫魔長老?”

“巫魔們向來厭惡人類,我只不過是不想多生事端罷了。”祭司說。

王子指關節在座椅的扶手上敲擊了兩下,冷笑道:“因為厭惡人類,所以就能濫殺無辜嗎?”

“濫殺無辜?”祭司皺眉,“殿下,這話是什麽意思?”

王子靠在身後的椅墊上,說:“人界有兩個人死了,一個叫陳封,一個叫陳九星。有人在他們的屍體旁見過一陣黑霧,難道不是你們巫魔所為嗎?”

祭司道:“我們巫魔族形體為黑霧的只有霧靈,霧靈一脈長年居住于地下,不見陽光,怎會去人界害人?”

“巫魔千千萬萬種,你怎麽敢肯定不是哪個巫魔幻化成了霧形逃到了人界呢?”

“不可能。”祭司說,“我們整個巫魔城只有我一個人去過人界,而且我很快就回來了,并沒有在人界滞留太久。”

王子沉默了一會兒,覺得祭司所言不像是說謊。

通往人界的通道在湖溟界。

他這次經過瞬息城便發現,若想穿過瞬息城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況且去往人界的通道,一直都有重兵把守,進出流程嚴格,除了祭司,王子也不覺得能有幾個巫魔有逃出去的能力。

祭司說:“殿下您想問我的問題,我都回答了,現在我也有些問題想要問您,外面那位光明神和您到底是什麽……”

“啪!”

王子猛地從座椅上站了起來。

他眼睛死死地盯着窗外的大樹,雙目血紅:“……那是什麽?”

祭司順着王子的視線看了一眼,看到樹上那兩只蹲在窩裏的低階巫魔。

這兩只巫魔一個黑的一個白的,黑的那個要大一些,白的那個小一些,身子都是毛絨絨軟乎乎的,背上還都長着一對翅膀。他們背對着城堡,依偎着彼此一起看夕陽,似乎只是一對恩愛的巫魔夫妻。

也沒什麽特別的。

祭司解釋道:“就是普通的低階巫魔,怎麽了?”

王子一步一步朝着窗口走了過去,他聲音緊繃,以至于尾音都有些發顫:“低階巫魔?它們可有種族名稱?”

祭司搖了搖頭:“這兩個巫魔原先沒見過的,六年前才出現,之後便一直安居在這棵樹上,不過這種情況也很常見,首領在位時,苛政雜稅,還喜好征戰,不少體型小的低階巫魔都偷偷躲了起來,六年前首領被變成大樹之後,它們才逐漸現身在巫魔城,這兩個巫魔應該也是如此。”

祭司話音剛落,就見王子雙翼一展,從窗戶直接飛了出去,落在那樹上。

樹上那兩只平日裏又兇又難說話,十分具有領地意識的兩只巫魔竟也不趕他,只是齊齊歪着頭,不明所以地看着小王子。

王子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把這兩個小魔物攬到了懷裏。

他雙目泛紅,鼻尖泛酸,此刻竟是連半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這兩個“巫魔”分明是他父母。

王子這才想起來,他的确是見到父母的生命樹枯萎了。

可進行過祭祀之後,他再去生命林查看,卻發現父母的生命樹已經不見蹤跡。

他本以為是因為父母已經羽化,以至于他們的生命樹都已經消失不見了。

現在想來,也有可能是被賊人連根拔起。

那到底是誰會拔他父母的生命樹呢?

王子忽然想起剛剛巫魔長老所說,巫魔前首領和國王王後是單獨決鬥,而決鬥結束之後沒有人看見國王王後的屍體,只有首領單方面宣布自己殺了他們。

一個猜測在王子腦海中升起。

當時首領根本就沒有殺死國王王後,國王王後受了重傷,變成了原形,并且逃跑了。

首領為了助長他軍氣勢,為了讓整個王室不戰而敗,便宣稱說他殺死了國王王後。

為了力求逼真,他還擅自闖入生命林,偷走了國王王後的生命樹。

王子低下頭看着懷裏的父母,它們應該是受了很嚴重的傷,已經不認識他了,現在正一動不動地看着他,眼睛中有好奇,也有隐隐的,說不出來的好感。

王子抱着他們重新回到城堡裏的偏殿時,剛好看見一名士兵朝着祭司說了什麽。

祭司看見王子抱着的巫魔,挑了挑眉,問道:“殿下這是什麽意思?想要擄走我族的巫魔不成?”

“這不是巫魔,這是魔物。”王子刻意隐瞞了他們的真實身份,說,“我要帶他們走。”

祭司冷笑了聲:“殿下把我們巫魔城當什麽了,還當這是您的後花園嗎?想帶什麽走就帶什麽走?哪那麽容易。”

“你有什麽條件?”王子問。

祭司說:“外面那個到底是不是光明神?”

王子沉默了一下,說:“是。”

巫魔冷笑了一聲,聲音帶着陰寒惡意:“沒想到我們巫魔族最大的敵人竟然親自送上了門。”

他看了看王子看了看他懷裏那一大一小一黑一白的魔物,彎起唇角。

“殿下想帶走這兩個小東西倒也可以,只是殿下不能插手我巫魔族處置光明神。”

“不行。”王子脫口而出,“那人我也要帶走。”

祭司冷笑了兩聲:“殿下若是有能力把他們全都帶走,大可試一試,我巫魔城所有巫魔将拼盡全力與殿下一戰,不知道能贏還是不能贏。”

他停頓了一下,轉頭看主殿的方向:“不過有一件事情我倒是很好奇,外面那位光明神大人與殿下到底是何關系,你就這麽在意他?”

“我……”

王子忽然反應了過來。

陳封是他的仇人,僅此而已。

“對了。”祭司說,“那位光明神大人已經醒了,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說完,他就轉身走了出去。

王子把懷裏的父母抱緊了些,他輕輕垂下眼皮,緩緩走了出去。

大殿的長老們看着王子和祭司一起走了出來,紛紛安靜了下來。

陳封也看見了王子。

他有些歉意地笑了笑,輕聲說:“抱歉,又拖你後腿了。”

他的聲音透過冰棺的蓋子傳來,有些失真。

另外兩個球裏的紅豆眼吸盤怪和小黑蟲們激動地帶着球滾來滾去。

好像看見王子,就篤定王子一定會救他們出去似的。

王子看着被冰棺封在陳封,心髒忽然冷下來。

其實他在接了陳封的神跡花,許了願望,抱着陳封從懸崖上飛下來的那一刻。

有一瞬間動搖了要把陳封扔下去的心思。

但不知為何,陳封快掉下去的時候,他卻忽然反了悔。

不光是那一次。

連同後來陳封掉入冰窟,跌入沼澤,被猛獸追趕。

每一次王子都動了要把陳封抛棄的念頭。

可每一次,卻又在最後一刻莫名其妙地反悔。

王子忽然憎恨起自己的優柔寡斷來,他看着面前的陳封,又看了看旁邊的祭司。

他忽然覺得此刻祭司的行動好似是給他遞上一把刀,逼他下定決心,割斷系着陳封的繩子。

以此完成,這項蓄謀已久的報複計劃。

他的報仇計劃進行得完美無缺。

陳封已然愛上了他,并且全心全意地相信着他。

他現在只需要為這場報複畫上一個句號,給這場戲劇創造一個澎湃的高潮和結局。

——那就是抛棄陳封。

徹底結束這一切。

“祭司。”王子轉過頭,他聲音在寬闊的大殿上顯得清冷如玉,“你決定怎麽處置他?”

祭司冷笑了一聲,聲音卻難掩怒火。

“他将我們的首領變成了大樹,阻礙了我們巫魔族統領整個湖溟界的進程,他是我們整個巫魔族的罪人。”

他頓了一下,看了一眼冰棺裏的陳封,又轉頭看向一衆長老和下屬臣民,他聲音高昂,滿懷激情。

“我的族人們,明日便是我們首領變為大樹的六周年,我們将殺了光明神,用他的鮮血去灌溉我們的首領!!”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衆士兵将長劍長矛磕在地上,發出整齊劃一的聲響。

紅豆眼吸盤怪飛快控制着箍緊他的水球,憤怒地撞到了士兵身上。

陳封愣愣地看着王子,有些不知所措。

小黑蟲則是控制着水球滾到了王子腳下,輕輕地撞着王子的腳,提醒他趕緊救出陳封。

“你們這樣不行。”王子忽然開口。

陳封眼睛瞬間就亮了。

紅豆眼吸盤怪和小黑蟲也都待在原地不動,一臉期待地看向王子。

“你們怕是不知道,光明神現在雖然沒有什麽法術,可他的鮮血能侵蝕湖溟界的一切,你們不僅殺不了他,連刀都會折的。”

王子聲音頓了一下,他盯着陳封的眼睛,聲音帶着徹骨的寒意,“所以,我建議你們用火,直接燒了他。”

陳封眼瞳猛然緊縮。

吸盤怪和小黑蟲都呆住了,愣愣地站在原地。

“多謝王子殿下的提醒。”祭司笑着說。

“阿夜……”陳封不可置信地喃喃道。

王子上向前了一步,他看着陳封,說,“別叫我阿夜,我覺得惡心。”

陳封嘴唇顫了顫,睫毛不安地抖動着:“你……你是,說給他們看的,對不對……你是為了救我。”

“別癡心妄想了。”王子冷笑了一聲,“我救你一次兩次,你便覺得我會永遠救你嗎?況且我救你的時候,也只不過是因為害怕你死得太輕易。”

陳封面色慘白:“你……為什麽?”

“為什麽?你竟然還有臉問我為什麽。”王子咬牙切齒地說,“當時你把我抛棄在黑夜裏整整七年,我問了多少次為什麽,有人回答過我嗎?”

“你在怨恨我。”陳封說。

“難道我不能怨恨你嗎?”

陳封張了張嘴,卻似乎又不知道要說什麽。

他垂下眼皮,聲音帶着輕輕地顫抖:“所以你答應和我在一起,只是在騙我,只是為了報複我。”

“對,我的确是在騙你。”王子坦然承認,“誰讓你那麽蠢,明明知道我恨你入骨,卻還上趕着說喜歡我。”

“那你……喜歡過我嗎?”陳封擡頭看着王子的眼睛,眼神中充滿着迫切,像是溺水的人要抓住最後一根稻草,“你救了我這麽多次,我們一起穿過瞬息城,我們一起生火烤飯我們一起躲避三頭鳥的攻擊,我給你摘了神跡花,你許了願望,我們做了這麽多事情。你可有一瞬……可有一秒,稍微喜歡過我?”

“當然沒有。”王子不假思索地回答,他看着陳封,臉上帶着幾乎是暢快淋漓的恨意,“這一路上我哪裏來得及喜歡你,全都計劃着怎麽報複你了,你可知道,你上一秒給我摘了神跡花,我下一刻便想着如何松手,把你從空中扔下去。”

陳封眼睛裏的最後一絲光也熄滅了。

好像在水裏掙紮了許久的人終于被淹死了。

王子擡頭看着身邊的祭司:“你最好親自看守着他,以防他利用自己的血逃離,我現在就離開了,希望以後不用再見面。”

說完,他就伸手施了一個法術,将球裏的紅豆眼吸盤怪和小黑蟲們釋放了出來。

“走吧。”他說。

吸盤怪和小黑蟲們一動不動。

“我說,跟我走。”王子聲音冷了下來。

吸盤怪和小黑蟲們緩緩走到了陳封身後,沒有半分要跟着王子走的意思。

王子冷笑了一聲,不再與他們僵持。

他轉過身子大步朝着門口走了出去。

“——阿夜!”

冰棺裏的陳封突然瘋了一樣地大聲喊着王子的名字。

王子腳步聲停頓了一下。

陳封像是忽然看見了希望,他狠狠地拍着面前的賓館,雙目血紅,聲音嘶啞中帶着顫意。

“阿夜!阿夜,你不能抛棄我阿夜!阿夜——你回來——你回來!”

王子垂下頭,繼續往前走了。

“阿夜——”

王子一步一步走出了大殿,殿門猛然關上,隔絕了身影。

陳封不再呼喊,整個大殿變得安靜一片。

他剛剛拍擊的動作過于用力,以至于手下的冰壁出現了一寸裂痕。

陳封有些無力地放下手,手掌在冰壁上滑動的那一瞬,剛好擦過了裂痕,滲出了細小的血珠。

“光明神大人,恭候您的光臨!”

祭司帶領着整個大殿裏的所有巫魔齊齊下跪。

陳封手掌鮮紅的血液滲到了冰裏。

整個冰棺碎成冰渣,轟然倒地。

陳封站在冰堆裏,右手微微擡起,阻止他們接下來的話。

他擡頭看着王子離開的方向,一動也不動。

他在原地站了許久,站到太陽都下了山,站到整個大殿一片漆黑,站到祭司已經吩咐人點亮了燭臺。

大殿的門沒有被打開。

王子始終沒有回頭。

他這次做得很好。

陳封緩緩轉過身子,看向面前畢恭畢敬的祭司。

他面無表情地說。

“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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