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陳封的拳頭碰到昂禮臉頰的時候, 他幾乎看見自己那張臉産生了肉眼可見的變形,鮮血猛地從昂禮鼻腔裏湧了出來,飛灑在空中, 落在草地上。

昂禮還沒來得及反應,陳封第二拳就已經疊了上去。

王子發現了這邊的沖突, 他沖上來拉開昂禮, 然後一腳踹在陳封身上,将他踹出了數十米遠。

陳封被踹得跌坐在地上, 傷得吐出一口血來。

他從地上站起來, 緩緩抹掉了唇邊的鮮血, 然後擡頭看向王子。

陳封的臉色慘白得毫無鮮血, 一雙眼睛卻像是透不過光的黑夜, 陰霾橫生。

他的目光移到昂禮的臉上。

只不過兩拳就讓那張臉變得青青紫紫,猙獰可怖。

陳封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拳頭, 輕輕笑了。

自從喝了那個藥水徹底變成昂禮的模樣之後, 陳封忽然發現一種無形的束縛也悄然散去, 他身上出現了一種特別的力量。

——昂禮所擁有的力量。

也許是昂禮用什麽手段交換了自己和他的身體,所以昂禮擁有了讓湖溟界所有人都能受傷的鮮血,而他則擁有了昂禮身上的能力。

與王子相同的是,昂禮的力量在這個世界也被削弱了一些, 但總比陳封那個毫無力量的人類身體要強得多。

“別碰。”頂着陳封臉龐的昂禮阻止了王子的動作, 他抹掉嘴邊的鮮血, 有些虛弱地說, “我的血會傷到你。”

陳封冷冷地看着他做戲。

王子站起身子, 他提着劍,一步一步走向陳封,咬牙切齒地喊道:“昂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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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長翼伸展, 在空中縱身一躍,下一秒,長劍就抵上了陳封的脖頸。

陳封看着王子的眼睛,輕聲說了一句話。

整個世界就忽然暫停了下來。

除了王子和陳封。

王子轉頭看着被暫停了所有動作的噴火龍,落地星,小樹精和“陳封”,他身子一僵,熟悉的場景讓他呼吸聲瞬間變得急促了起來,他死死地盯着陳封,問:“你做的?”

陳封低頭掃了一眼脖頸上挂着的長劍,擡頭看着王子,笑着說:“你若是殺了我,他們就會一直陷入暫停的時間裏,就像是你曾經度過的那七年一樣。”

王子手一顫,長劍掉在地上。

“……啪嗒。”

痛苦的回憶湧來,恐懼也不由自主地從上到下蔓延至全身,他瞳孔變得輕輕顫抖,嗓子也啞了起來:“……別這樣,別暫停時間。”

陳封往前走了一步,他微微垂下頭,額頭抵着王子的額,鼻尖頂着王子的鼻尖,他氣息噴灑在王子的臉龐上,卻沒有吻上去。

他只是開口,緩緩說:

“阿夜,你該認出我的。”

王子瞳孔微縮,心髒忽然一顫。

他還沒探明這莫名的情緒到底從何而來,陳封就後退了一步。

風聲掠過耳畔,世界突然變得嘈雜,王子身後的那些人重新鮮活了起來。

“抱歉,剛剛吓到你了。”陳封輕聲說。

王子彎下身子拾劍,可是那把劍握在手裏,他卻怎麽也沒辦法做出下一步動作——把面前這個男人一劍捅死。

他擡頭看着陳封,惡狠狠地說:“滾。”

陳封卻并沒有走,他站在原地,朝後喊了一聲,滿身紅色骨架的骨翼馬便跑了過來,這匹馬沒有眼睛,頭骨上只有空蕩蕩的兩個凹陷。

它以人骨為引,卻以靈魂為契。

所以,即便陳封變了個模樣,他也很快尋到了他的主人。

他模樣實在是駭人,如同地獄裏爬出來的惡怪,小樹精和落地星緊緊抱着彼此,看向骨翼馬的目光又是好奇又是害怕。

連噴火龍都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

噴火龍吃野獸好歹是吐骨頭的,可傳聞中的骨翼馬吃起人來,卻連骨頭都不吐。

“我也要去找小神仙,和你們一路。”陳封跨坐在骨翼馬背上,對他們說。

王子皺起眉,正想要上前一步說什麽,卻又被小樹精悄悄拉了拉衣袖:“……別過去,那個骨翼馬很可怕。”

“對了。”陳封從口袋裏拿出一根鉛筆,掃了一眼昂禮,對王子說,“這個我先保管着,以免被別人拿去利用。”

王子看見那支筆,驚了一下,他伸手去摸自己的口袋,才發現口袋裏已經空空蕩蕩,什麽都沒有了。

……剛剛這個人靠近他的時候,把這筆偷走了!

王子恨得磨牙。

“還給我!”王子張開翅膀飛出去。

陳封拿着筆在空中随手畫了一下,空中便出現了一個透明的屏障。

王子沒注意到那個屏障,整個人都撲了上去,他翅膀被甩得生疼,最後順着那個屏障滑坐在地上。

王子仰頭看着高高坐在骨翼馬背上的陳封,表情憤怒地想殺人。

王子用上好靈藥給昂禮塗抹了傷口,緊接着,一行人又重新坐到了噴火龍的背上,噴火龍滑翼前行,陳封則坐在骨翼馬背上緊随其後。

陳封抓着骨翼馬的骨頭飛行在空中,長時間的高空飛行讓他頭昏腦脹,胸口發酸,可前方那王子和昂禮疊合在一起竊竊私語的身影卻讓他覺得愈發憤怒。

他冷冷地看着那兩個人,他幾乎要死死的抓着骨翼馬的骨頭,才能勉強控制住自己沖上去把王子從昂禮懷裏奪過來的念頭。

天色又逐漸暗沉了下來。

噴火龍停在一個河邊休息。

陳封也讓骨翼馬在不遠處停了下來。

王子和公主一起去拾幹草和采果子,假扮成陳封的昂禮則留在原地和落地星,小樹精一起在河裏抓魚。

陳封斜斜地靠在不遠處的樹上,冷冷地看着他們。

就在昂禮挽起褲子,踩入水裏的時候,陳封忽然發現有一個東西從他口袋裏跳了出來。

那是一個綠色的小鳥,它從昂禮口袋裏跳出來之後,停在水邊,抓了一些蟲子吃,它吃飽喝足之後,用翅膀擦了一下嘴,然後又抹了一下自己的頭。

可它手上幹幹燥燥的什麽也沒有。

它似乎有些不安,刻意把翅膀在水面上沾上一層水,重新抹到自己的頭上。

陳封看着它的動作,目光逐漸沉了下來。

他曾經在一個人類身上見到過類似的動作。

那個人會把鼻涕抹在頭發上。

他叫陳自華,真實身份是湖溟界的綠跳。

——他是一只擅長使用控靈術的蟾蜍。

陳封一步一步朝着湖面走了過去。

那只鳥動作一僵,藏在了一個石頭後面。

正在河裏撈魚落地星和小樹精一臉警惕地看着陳封:“你想做什麽?”

王子和公主去拾柴了,噴火龍去抓它自己吃的中型野獸了,他們兩個小孩兒加一個人類,根本都抵不過此刻的陳封。

“我要你頭頂的一片葉子。”陳封說。

小樹精猶豫了一下,覺得自己肯定是打不過他的,而且一片葉子也沒什麽,就拽了一片給他:“給……給你,你別再過來了。”

“你又想做什麽?”昂禮皺起眉。

陳封沒搭理昂禮,向小樹精道了謝,轉身往回走。

陳封在那個石頭後面抓住了那只綠鳥。

然後捏開它的嘴巴,将那個葉子裏的汁水倒入了它的口中。

那個綠鳥一邊啾啾地叫着,一邊不住地掙紮。

可下一秒,它渾身的綠色羽毛都變成光禿禿的皮,整只鳥都變成了那個綠油油的蟾蜍。

“明天啓程的時候,我坐在前面。”王子忽然開口說。

公主摘蘑菇的動作頓了一下,她轉頭看向王子,問:“你想和我換位置?”

“嗯。”

“為什麽?”公主笑了笑,“總不可能是覺得前面風大,為我着想吧。”

王子把一個手腕粗的樹枝掰斷,抱在懷裏,沒說話。

“讓我想想……因為你不想和陳封坐在一起?”

王子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感覺很不舒服。”

今天下午的時候,陳封摟着他,親吻了他的臉頰,他卻覺得渾身的汗毛都炸了起來,有那麽一瞬間,他差點兒沒控制住自己把陳封給推下去。

想到這兒,王子又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的右臉。

“為什麽不舒服,你們不是戀人嗎?”公主挑了挑眉,“是因為那個假冒成陳封的人嗎?還是說你覺得現在這個陳封不是真的陳封。”

“他就是陳封。”王子很認真地糾正道,“小樹精的汁液對他沒有用處,他就是陳封的樣子,而且他的血能夠傷到我,所有的證明都指明他就是陳封。”

王子停頓了一下,繼續說:“而且……而且另一個人肯定不是陳封,小樹精頭頂樹葉的汁液讓他變成了原形,他的鮮血對我來說毫無作用,他可以暫停時間,他有着昂禮的力量,他不可能是陳封。”

公主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你分辨你的戀人為什麽只看證據,而不看看你自己的心?”

王子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公主轉頭問他:“如果不看所有證據,不看臉龐不聽聲音不看能力,只問你的心,你覺得誰是陳封?你更在意誰?更喜歡誰?更想要被誰觸碰?”

王子愣了一下,他腦海中忽然閃過昂禮暫停時間的那一刻。

那個人把額頭貼上他的額頭,睫毛輕輕掃過他的臉頰,他以為那個人會吻自己,可那個人也沒有。

他們明明離得那麽近。

可奇怪的是,他竟然沒有推開那個人。

他記得那個人說:“阿夜,你該認出我的。”

他記得那個人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因為那個人為了追上他,舍棄了自己的一塊腳骨。

王子捶了一下胸口,覺得心髒的位置有些悶痛。

王子擡起頭看着公主,慘白的月光映了下來,将他茫然而又無助的表情顯露在臉上:“……你是說,那個昂禮才是陳封?”

公主聳了聳肩:“我可沒有這麽說。”

公主把最後一個蘑菇采下來放到懷裏,然後她從地上站了起來,說:“不過你還需要搞清楚一點,你現在懷疑你面前的陳封不是陳封,是不是因為你選擇了他而放棄了另一個人,如果當時你選擇的就是另一個人,會不會又覺得你眼前這個陳封才是真的陳封。

“人們總是後悔自己的選擇,并且幻想另一條道路上的風景。

“你要弄明白,你到底是因為不堅信自己的選擇而産生了動搖,還是真的認出來了哪個人才是你真正的戀人。”

王子垂下頭,他抿了抿唇,沒有再說話。

王子和公主抱着柴火回到河邊的時候,兩個人齊齊愣住了。

有一瞬間,王子感覺一陣冰冷,從心髒襲來,從頭涼到了底。

他看見昂禮躺在地上,心髒的位置有着一個血窟窿,鮮血汩汩地流了出來。

他看見旁邊有一只死了的癞蛤蟆,它兩眼凸出,死不瞑目。

他看見陳封踩在昂禮的胸口,手裏拿着一把槍,他身上濺滿了血,臉上的淤青未退,映着月光,映着血,滿臉都充斥着陰沉狠戾。

陳封就這樣擡頭看着他,輕聲說:

“阿夜,過來。”

王子感覺自己的整個大腦幾乎變成了一片空白,來不及思考半分。

“過來。”陳封又朝他喊。

王子依舊不動。

陳封眸色愈加陰沉,他大步走過去,一把把王子抱起,然後帶着他騎在骨翼馬的背上。

骨翼馬雙翼展開,朝天邊飛去。

風聲從耳邊劃過,陳封緊緊地把王子抱在懷裏,他湊在王子耳畔,開口說:“認識剛剛那只蟾蜍嗎?”

王子愣了一下,呆呆地點了點頭。

是綠跳。

“昂禮讓他用控靈術換了他與我的身體,我讓它把身體換回來,然後把他們殺了。”陳封說。

王子身子掙紮了一下。

陳封又牢牢把他鎖在懷裏。

“不準動。”陳封說。

王子就不動了。

過了好大一會兒,王子忽然小聲說:“……陳封,我認出你了。”

陳封呼吸一滞。

擦過耳畔的風聲逐漸變得緩慢。

骨翼馬輕輕扇動翅膀,緩緩降落了下來。

這裏不知道是什麽地方,安安靜靜的,什麽也沒有。

只有星星和月亮,以及遠處輕微的鳥鳴。

陳封從骨翼馬上下來,站在草坪上。

王子也翻身了下來,站在陳封的對面。他垂着頭看着地上的草,輕輕拿腳踩了踩,沒有說話。

“晚了。”陳封看着王子,冷冷地說:“你前兩天怎麽沒認出來?”

“……對不起。”

王子有些不安地拽了拽自己衣服上的帶子。

“我認出你了。”王子又擡頭看向陳封,小心翼翼得上前了兩步,他出手,緩緩抱上陳封的腰,他把臉埋在陳封的懷裏,聲音有些啞,“真的,這次是真的認出你了,以後……以後也不會認錯了,真的。”

陳封沉默了一會兒,問:“怎麽認出來的?”

王子擡頭看着陳封,眼圈通紅:“因為……因為只在意你,只喜歡你,只想被你觸碰。”

不看臉龐,不聽聲音,不看能力,不看證據。

只看自己的內心。

王子發現自己唯一在意他,唯一心疼他,唯一喜歡他,唯一想被他觸碰。

陳封之前變成昂禮的樣子是這樣的。

陳封現在變回了自己原本的臉龐,也是如此。

陳封神色微動:“想被我怎麽觸碰?”

王子垂下眼眸,他伸手握上陳封的手,然後把陳封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說:“怎麽觸碰都可以。”

陳封目光沉了下來,他喉嚨滑動了一下,嗓音有些沙啞:“欺負你也可以嗎?”

王子睫毛輕輕顫動,耳根像是映着火一樣的紅。

他踮起腳尖,攬住陳封的脖頸,輕輕吻了上去。

獻祭一般的。

他說。

“……欺負我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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