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他到底明白了什麽?
這種種,就連我自己都不明白。
那一夜之後,我與齊方朔徹底沒了交集,偌大的侯府,想要避開某個人實在是再容易不過的一件事。就這麽渾渾噩噩過了大半個月,最初幾日是拼了命的練劍,後來練不動了,就躺在床上發傻,齊暮紫偶爾會來與我唠嗑。
“那刺客據說挨不住酷刑,死了。”
我與她手裏剝着花生,嘴裏聊着那日鳳凰臺遇到的刺客。
齊暮紫不像她哥哥,對刺客沒那麽和顏悅色,每每說道還是恨得不行,給她一條鞭子,她說不定都能親自上去行刑。
“知道是誰派來的嗎?”
聽說齊英和那幾個暗衛為此事不同程度的受了罰,就連越驚鴻也被齊方朔罰在家閉門靜思。
齊暮紫滿臉遺憾:“不知道。嘴巴牢得很,骨頭也硬,怎麽也不肯說。”忽而像想到什麽,眉眼一戾,冷哼道,“做夢都希望我兄長死的,翻來覆去也就那幾人,他不說難道我還猜不出嗎?”
我有些好奇:“是誰?”
“不是宋甫那老兒,就是段棋那厮!”
我手一抖,一粒花生骨碌碌滾到桌沿,跌了下去。
她沒有注意到我的失态,兀自沉浸在對這兩個人的燎原怒火中,數落不斷。
“我兄長至今未娶妻納妾,膝下更無子嗣,若他出了什麽意外,爵位無人繼承,燕地必被夏王收回,到時我齊家辛辛苦苦建立的這繁華盛世就要便宜別人了!三皇子至今未封王,不就在等着這塊香馍馍嗎?”說着手指一用力,脆弱的花生殼瞬間四分五裂,“尚國公宋甫仗着是段棋外祖,當朝太宰,這些年根本不把其他諸侯放在眼裏,還真當自己是諸侯之長了!他也不想想若非我齊家守在北境作為屏障替大夏抵擋各族侵襲,他們能這麽高枕無憂嗎?一群忘恩負義的陰險小人!”
尚國公宋甫,沒想到在毫無防備下聽到了這個名字。
背脊有些隐隐作痛,我勉強笑了笑:“夏王也不約束一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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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才不會管。”她秀眉微蹙,似要說些什麽,最終還是忍住了。
又聊了些有的沒的,齊暮紫走後,我在桌前坐了許久。不為其他,就是在想這尚國公的事。
我背對着銅鏡解下上衣,轉頭去看背脊上的東西。影影綽綽雖瞧不真切,但還是能看出來是一副地圖。
反手摸了摸背上的圖案,思緒陷入回憶中。
宋甫于我來說,可算是有殺父之仇。
我爹當年身為尚國公門客,最善尋龍探寶,不時便會奉命前往各地為宋甫搜尋寶物消息。
那年宋甫不知從何得知,前朝滅亡前曾将大量國庫財寶移往別處好做東山再起之用,便叫我爹不管用什麽辦法都要找到。
可前朝秘寶哪裏是那麽容易得到的?我爹他九死一生方才找到三分之一的地圖。在此期間可能他察覺到了宋甫的某些意圖,知道自己獻出地圖後必然會被殺人滅口,提前便讓我娘帶着我逃離了尚地,分別前還在我背上刺下了那張地圖的複本作為萬不得已的保命符。
也是老天垂憐,我娘帶着我一路逃到了歸夢谷,幸得師父收留才躲過宋甫毒手。小時候我娘總對我耳提面命,讓我做人要“三謹”,便是不想讓我像我爹那樣不小心送了命。
可說到底,我們這些平頭百姓,不過他們權貴掌中的玩物罷了,若真要我們死也是一彈指的功夫,哪裏是“三謹”就能躲過的。
重新穿上衣服,我心情萬般複雜地嘆了口氣。實話說,我倒沒有為父報仇的念頭,一來我娘我想我這麽做,二來我自诩也沒這本事。只希望我不去找他,他也不要來找我,讓我安安穩穩過完一輩子。
以前我怕金蓮印發作,總也不敢離開侯府太久,現在卻沒了顧忌,時常流竄在順饒各地,不時還會去山中逛上一逛。
這一日我在順饒小巷中穿行時,不期然遇上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物——黃明。
我先前以為他得了銀子便像他所說的回家娶媳婦去了,沒成想他卻自己開了家木匠鋪,在順饒城南一隅安頓了下來。
他說:“我平常就給人打打家具什麽的,生意不算紅火,但也不差,養活自己綽綽有餘。”
我之前就知道他手藝好,見他如此也為他感到高興。
他除了給人做家具,架子上還擺放着一些自己做的小玩意兒販賣,有木骰子、木鴨子、木碗等等,做的也都十分精巧。
“你最近身體好點了嗎?”黃明關心地問我。
我唇邊笑容一窒,将木鴨子放回架上:“好多了,現在已經不怎麽發作了。”
“好好的人,也不知在那仙島上碰到了什麽,怎麽還得了這怪病!”他嘆了口氣,“那大和尚還沒消息嗎?”
“沒有。”我澀然道。
黃明只知道我莫名其妙在島上染了怪病,不時就要發作,目前唯有智深能找出救我的辦法。
我不是信不過他,但有些事還是知道的越少越好,知道的越多,承擔的風險也越大。
他見我失落,忙拍了拍我的肩安慰道:“沒事沒事,一定很快就有消息了,你也別太擔心。我很久沒與你下棋了,來一局如何?”
“好!”我點點頭,很快恢複精神。
那之後我便時常去找他打發時間,有時還會從他那裏買點小東西送給齊暮紫。
這日我将一個妝匣送到齊暮紫手裏時,她告訴我再過幾日便是燕地官員朝觐述職的日子,到時候會來很多人,可能還要舉辦什麽賞花會,讓我跟着一起去。
我其實不想去,怕見到齊方朔,但是又不好拒絕齊暮紫,一時萬分為難。
“你是不是與我兄長吵架了?”她敏感地覺出有什麽不對,“你告訴我,我替你做主!”
這倆不愧是兄妹,各個都要在對方面前為我撐腰,但這會兒我哪裏敢與她說實話,忙道:“沒有,我與侯爺沒吵架。”
“真的?他沒欺負你?”
“真的。”我無奈道。
她見我再三保證,才打消了去找齊方朔讨說法的打算。我從她那裏離開後,總覺得有什麽被自己遺忘了,但一時也想不起來,很快就将這茬抛諸腦後。
轉眼便到了朝觐述職的日子,我總算想起我忘記什麽了。
我忘了拒絕齊暮紫參加賞花會的邀請了!!
但再想拒絕為時已晚,齊暮紫的馬車早已整裝待發,我無法,也只得硬着頭皮騎上馬跟着一去出發了。
我從她那裏得知,燕地每半年一次朝觐,各地官員都會帶上家眷一起前來順饒,除開枯燥乏味的述職彙報,侯府每次還會組織大家去山上賞花。
夏賞荷花冬賞梅,這次是去東城山上的建湖賞荷花,一大早浩浩蕩蕩的車馬隊便朝着山腳去了。
我騎在馬上,望着最前方的華麗馬車,不由自主地想,齊方朔應該就坐在那裏面吧。
“小謹,你真的不坐進來嗎?外頭太陽多毒啊?”
我轉向一旁馬車,見齊暮紫挑開簾子看着我,笑道:“不了,我一個大男人怕什麽曬啊。”
她見說不動我,也只好作罷。
不多時馬車便來到了東城山下,我将齊暮紫扶下車,一群人便開始向着山上進發。
還好山不高,大概走了一炷香就到了建湖所在。
這東城山山勢平緩遼闊,山上有處天然凹槽,雨水澆灌下便成了湖泊。天氣晴朗風和日麗之時,湖中能清晰地倒映出兩邊山峰的模樣,猶如一面鏡子,又被稱作“鏡湖”。
此時正值盛夏,鏡湖的奇景是看不到了,建湖的荷花卻美不勝收。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這樣大片大片連綿不絕的荷花,不禁贊嘆出聲。
“真美啊!”
齊暮紫神色淡淡,顯然早已習慣這樣的風景,見我如此,掩唇笑道:“回去的時候叫人給你摘幾片荷葉。”
“做什麽?”我奇怪道。
“做荷葉雞啊,可好吃了。”
我聽得口水都要滴下來了,簡直迫不及待。她接着又說夏末可以摘蓮蓬吃蓮子,秋天等花葉都枯敗了便能挖蓮藕了。我咽着口水與她說蓮藕不錯,蓮子就算了,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蓮子了。
湖邊為了方便游人賞景建了好幾處精美的亭子,一行人分了男女兩撥各自挑好亭子便坐下喝茶飲酒作詩賞景起來,好不自在。
好不自在……
我尤為尴尬,即不能去齊方朔那邊讨嫌,也不能在一群女眷中嘻嘻哈哈。
齊暮紫雖不在意,但那些夫人小姐的探究的目光卻讓我如坐針氈,一來二往之下只好借故離開坐席跑到附近躲清靜去了。
我找了棵大樹做床榻,靠在粗壯的樹枝上閉目小歇起來,睡了一半便叫一滴雨水澆醒了,這才發現不知哪裏來了一片雲,在建湖上方下起了太陽雨。
這種雨一般下不了多久,我翻身而下,打算找個亭子避雨。
“哎呀,小姐的帕子!”
我尋聲望去,看到湖邊立着一對主仆,那小姐瞧着眼熟,像是剛才在齊暮紫身旁見過。對方的帕子似乎是被一陣風吹落,掉到了湖面上。
那點距離對我來說不算什麽,我腳尖輕點掠了過去,在她們的驚呼中用劍挑起帕子,旋身回了岸邊。
“給你。”我微笑着将帕子遞給對方。
那位小姐立時紅了臉,對我福了福身,柔柔道:“多謝公子。”
她讓我想到了歸夢谷的小兔子,又軟又可愛。
哎,這才是做媳婦兒的正确人選啊,男人應該都喜歡這樣的才對,不該是……不該是……
不該是什麽呢?
我有些茫然,直到對方離開了我都愣愣地沒反應過來。
“白三謹。”
我渾身一顫,聽到這聲音就克制不住地心頭酸澀不已。
腦中清晰地映出一句話……不該是這樣的。
僵硬着轉過身,發現齊方朔撐着一把素淨的油紙傘,立在我身後不遠處。華服玉冠,貴不可言。
他靜靜看着我,道:“回去了。”
山中氣候多變,這會兒太陽沒了,雨也越下越大,賞花會看樣子要提前結束了。
“哦。”我挪動着腳步向他走去,努力維持鎮定。
我的媳婦兒,不該又冷、又硬,還是個大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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