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雲栖每次來到李崇音的書房, 都有種仿佛被看穿的壓迫感。
李崇音将書簡放在檀木桌上,親自點了一根佩蘭香柱, 清涼醒腦的香霧袅袅升起,佩蘭又被稱作醒腦草, 香氣宜人。
雲栖看到他的動作, 手指蜷了蜷。
李崇音偶爾還會加上側柏葉、白芷等, 從醫的角度來說, 可去濕痹, 防風寒, 但這并不是雲栖突然緊張的原因。
每當李崇音燃香,就代表着他手上沾了一次血,他燃香僅僅為淡化身上的血味。
果然看到他頭發還沾着一些濕氣,他方才曾沐浴焚香過。他說過生命是寶貴的, 需尊重對待。
而且每每這個時候,他都顯得異常沉默冰冷,這種時候雲栖一般不招惹他。
可現在來都來了,随意離開是不現實的。
他有些疏懶地靠在竹椅上, 翻看剛新增到書架上的一本兵法書, 目光掃了一眼雲栖,眼神在她頭上的桃木簪子上略微停頓了幾下。
“你也算是稀客, 說說吧。”若不是親眼看到, 李崇音以為這小姑娘恨不得離自己越遠越好,把他當做猛禽似的,一直避着。
所以每當遇到這個小姑娘, 李崇音都會稍稍收斂,以免将人推得更遠。
他雖坐着,卻給雲栖一種俯視的錯覺。
雲栖深吸一口氣,将發生在東苑的事大致說了一遍。
“你想救她。”李崇音陳述着。
雲栖沉默了會,也不否認。
“你做不到,就想到找我,但你怎麽确定我就能行?”李崇音好整以暇得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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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想試試。”你當然行,只是你若不願,有一萬種理由能拒絕我。屆時我就為紫鳶選個好的殡葬處,這是我唯一能做的。
“若我答應,你能給我什麽?”
“……再做一碗長壽面?”
李崇音一整天緊繃的臉,噗地一下笑了出來。
打破了整個書房宛若被冰築起的高牆。
李崇音不置可否,但答應會跑一趟。兩人之前有亦師亦友的相處,後又有一面之恩,于情于理李崇音都不會拒絕。
“這事我還未了解清楚,僅聽你一面之詞,我也做不了任何保障。”
“我知道的,這便足夠了。”
“雲栖。”
“是。”
“你還未喊過我兄長吧。”
“……”兩世加起來都沒喊過幾次,實在是他們兩之間完全沒那情誼,雲栖醞釀了一下,打算喊一聲。
李崇音卻揮了下手拒絕:“不是發自內心的承認我,便不喊。”
離開前,他忽然回眸道:“你選擇不自己扛,而是來找我,這點很不錯,總算沒白教你。”
不逞強一些自己不擅長的地方,是雲栖的優點,但也同樣的,有些無趣。
他很期待什麽時候,這個進度有度的小姑娘,能出現意外。
一直穩着,有什麽意思。
他這話中,伴随着一絲笑意。
其實他很少笑,特別是這種真心實意的。
雲栖垂了目光。
這人是妖魅,少看,便能守。
李崇音離開,屋內就剩了雲栖一人。
燭光晃了晃,雲栖才如夢初醒,他居然這麽容易就答應了?
太過順利,讓雲栖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進來時,全身都是緊繃着的,并未細看書房。
此時卻發現懸挂在牆上的書畫,被換成了一副精心裝裱的書法。
雲栖覺得有些熟悉,不由自主地走近。
越近,越慌亂。
是……她寫的!
在靜居的那段時間,時常被要求練習行書,這是其中他最為滿意的一副。
但雲栖怎麽都想不到,他會留下它,還裝裱在這麽顯眼的位置。
雲栖真實地被吓到了。
如果她真是十來歲的小姑娘,也許會再次迷戀上他。
無論他有什麽用意,都有可能因為他的一舉一動而心神蕩漾。
他總是無聲無息得占據他人的思想,令人不由自主地去猜測他的用意。
李崇音先去了雲栖說的事發地,原地已經沒了那婢女的蹤影,只有地上一灘血以及瑟瑟涼風中打掃的粗使婢女,看到那麽多血,她們吓得都要哭出來。
也是姚氏實在恨透了,這才沒徹底滅殺紫鳶,還打算慢慢折磨着。
餘氏還在安撫哭得不能自已的姚氏,姚氏臉上的妝容也全哭花了,平日看慣了餘氏笑話,沒想到有一日會被人看自己的笑話,還在餘式面前,多重打擊下徹底沒了形。
看到他來,餘氏還訝異了一番,平日裏倒不是她拘着李崇音不讓管事,而是他本身要處理的事很多,也不是愛管閑事的性子,這些事他是連打聽一下的興趣都沒有,今日是什麽西北風把他給吹來了。
李崇音說自己略通醫理,想來看看。
這也不是假話,李崇音的确會不少東西,單單是雲栖的藥理能力就是他親自教的。
李嘉鴻半生不死地躺在那兒,低低吼叫幾聲,偶爾清醒也是目眦欲裂的,幾個大夫看過後都搖了搖頭。
說來也奇怪,李達處處風流,但女子卻極少能受孕,就是與自己夫人也只有一嫡女。
所以對于這個庶子不能夠人道,異常在意。
李崇音發現李嘉鴻那處并未完全斷裂,還半斷不斷的續在哪兒,若是有對經脈接合術高明的大夫倒是可以試試,但這只是紙上談兵,沒幾個這樣的大夫。接不好,這塊東西依舊會壞死……
與其想辦法怎麽去修複,倒不如破而後立。
李崇音拿了一方帕子蓋住,嫌棄地皺着眉頭,在郝大夫等人的目光中,直接将那要斷不斷的地方給——割掉。
李崇音躲開,鮮血将那吓得禁口不言的郝大夫飙得滿身。
李嘉鴻直接被這突如其來的一下,給翻了個白眼暈死過去。
“您…”郝大夫曾是太醫,看的事兒也多,可沒見過這麽狠絕的。
“沒用的,放着做甚?”李崇音笑了笑。
手起刀落後,那帶着血的刀也嫌髒,直接扔到了一旁火爐裏。
李崇音出來時,姚氏哭花了妝,涕淚橫流地想要請求他幫忙,李崇音不想處理這些後宅的麻煩事兒,直接越過了她,與愁眉不展、滿身郁氣的李達行至一旁。
李達知道李昶身邊有個李崇音在,漸漸扭轉了他在京城的窘迫處境。
所以對于李崇音,他還是相當重視的,甚至是當做平輩來看待。
聽到李崇音的打算,李達也被他的想法給驚到了,想都不想就是拒絕。
“你要讓嘉鴻進宮?這怎麽可以!”
“他那處已是無藥可醫,與其行遍名醫,花下無數銀兩與精力,結果還未可知,不如放手一搏。”李崇音直接忽略了是自己下的最後那一手,像是一個單純出謀劃策的好人,“他過去當然與普通閹人不同,有李家在,料想也能與其餘人不一樣,這是一條青雲路,皇上身邊也少個能說得上話的人,可遠比他在李家能走遠的多。”
其實古往今來,真正非自願成為宦官的人只是非常少的一部分,其中大部分都是窮苦人家被買賣進宮的,這一批往往是懵懂的,要經過很長的歲月才能習慣宮中生活,另外還有一小部分是為利為權而來,這批人後期時常會用一些常人無法理解的伎倆鑽營上位。
宦官是一群很特殊的人,他們距離權力最近,又偏偏無法人道,被世人不恥。
每一代皇權最終的掌控者,最擔心的是權力旁落,對皇權威脅最大的是官員與有皇位繼承權的人,而太監是一批什麽樣的人,他們是沒有子孫後代的一群人。
不能延續後代是古人最忌諱的事,但對皇權來說,偏偏是相對能放心的一群人。
這就催生出一批不想走漫長科舉路,但又想盡快獲得權力的人,這裏頭狠的也可能會自行閹割。
“去了勢,已是廢人。與其讓他在這裏茍延殘喘,不如變廢為寶。而且,如今這情況,何人能指摘我們李家?”
宦官的确名頭不好聽,一般世家不會與這類人走近,家中出這樣的人其餘人要退避三舍。但李家出了這樣的事,已是沒有退路了。現在擺在面前有一條更好的路,為何不走。再說李達不是不知道李嘉鴻被姚氏寵得無法無天,本就派不上大勇,不然哪裏會出今晚上的事。
但他能有什麽辦法,他一共就兩庶子,李嘉玉早就廢了,唯一健康的也就一個李嘉鴻。
這“變廢為寶”幾個字,仿佛讓李達看到了另一條康莊大道。
“崇音啊,你是不知道,沒了嘉鴻,我們大房一脈必定要……”李達原本也不是這麽容易推心置腹的人,更何況還是二房的,可李崇音無論神态還是語言都透着全為你着想的姿态,很難不讓李達共情。
“這事也不是不能解決,自古求子就是一大難題,但總有數不盡的偏方,說不定您再試試就成了,再說我聽聞蜀南有一位神醫,在這方面造詣頗深,我有位同僚便是那邊的,到時為您去問問。”
成不成,是不清楚,但大房經過這一次元氣大傷,是必然。
這是李崇音樂于見到的,他既然決定沉寂三年,能少點阻礙也是好事。
李達想想也是,說不定他努力努力,就又有兒子了,心下重新燃起了希望。
他剛才都是想着怎麽讓李嘉鴻恢複,完全沒想到還有別的路可走,現下也算是走到山頭必有路了。讓李崇音必要為自己問上一問,目前也只有這個期望了。
見李達漸漸被說服,兩人又聊了好一會,聊到慶朝整個宦官體系,聊到聖人的态度,聊到哪些出名的宦官,聊得多了,李達原本的不情願和顧慮更少了,反而有點期待李嘉鴻未來的日子。當然他也知道,這事兒必定要暗中進行,不然光是老夫人那邊就過不去。
見火候差不多,李崇音才提出了一個要求。
“另外,還請大伯能為崇音在大伯母面前美言幾句?”
李達立刻聽出了點貓膩:“喲,我就說你今日怎會突然過來,原來是醉溫之意不在酒啊,這英雄難過美人關,看來你也是一樣。”
李崇音這話,讓原本對他忌憚的李達頓時放松了,到底是個少年,對于美色還是抵擋不來啊,這才是正常的情況。
李崇音似是羞于啓齒,只低着頭道:“希望您能做主将那紫鳶調配到靜居。”
“這丫頭做了這喪盡天良的事,我實在是……”別說姚氏,就是李達自己都恨不得扒掉那丫頭的皮。
李崇音湊過去輕聲說了幾句。
李達神色一緊:“當真?”
“不确定,只是有這方面傳聞。”
李崇音說的是近來大理寺卿會查近幾年的邢獄案,其中有問題的都會被重新提審。李達做了那麽多年的右寺丞,自然有許多行賄後改判的事兒,真弄出來他這官職都要不保。
比起這頂烏紗帽,李嘉鴻的事都不算什麽要緊事。
李崇音一個軟棒,一個硬棒,說的都是李達最在意的事,雙管齊下,讓李達不願再管已經毫無用處的李嘉鴻。
李達狠心起來,可比李昶要嚴重的多,他本就是被李老夫人獨寵的,更多時候是利己的思維。只要自己的官位在,不會管其餘人。
下了命令後,姚氏就是再哭天搶地,也阻止不了紫鳶被帶走。
紫鳶是被從柴房拖出來的,全身是血,早已昏迷。
雲栖還在書房等着,司棋已經為她上了第二壺茶了。
李崇音态度模棱兩可,她其實不确定他會不會幫,而且,這事是個困局,她就沒聽過那處斷了還能接上的,紫鳶幾乎是必死的結局。
外頭一陣騷動,雲栖出去時發現院門口,一群人圍着那木架上的人,雖然全是血色,但能肯定紫鳶還活着。
人群的間隙中,架子上傷痕累累的紫鳶仿佛有感應般,睜了下眼。
看着雲栖的方向,無聲得訴說着什麽,淚水從她的眼眶中滑落。
雲栖提着的心情,也終于稍稍放下。
雲栖迎來了李崇音,他直接入了書房,雲栖默默跟了上去,醞釀了一會,額頭冒了一層細汗:“謝謝……”
她以為李崇音就算幫忙,也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出結果,未料到才不過一盞茶的時間,就将人從一必死局中帶了回來。
“怎麽,想知道?”李崇音轉身,居高臨下的看着她,他突然低頭,幾乎要碰到雲栖的發梢,“不告訴你。”
“呃…”
對着李崇音眼底的促狹笑意,雲栖愣了一下,原來他少年時期,居然是會捉弄人的。
雲栖上輩子到李崇音身邊,已是一年後,那時候的他經過真假身份的洗禮,比現在要陰郁和難伺候多了。
“好久沒見你習字了,去那邊練一練予我看吧。”
“好。”
栖無有不從,只是去桌案邊時,看到上方的筆墨紙硯,臉孔瞬間爆紅。
羞恥得恨不得鑽到桌案下面,雲栖捂着臉,一句話都不想說。
上方那有着特殊印記的筆墨紙硯,正是李崇音曾經給她,又被她賣到書齋裏的,他居然還重新買了回來。
李崇音欣賞夠了雲栖的窘迫,那可比對着李達那張縱欲過度的臉要舒坦多了。
,他吐出一口濁氣,道:“送人的東西,我不會收回,拿走吧。”
雲栖耐着通紅的臉,潦草得寫了幾個字交差,就将剩餘的一同抱在懷裏。
像是後頭火燒了似的,埋頭就要往外沖,卻被李崇音拉住了衣角。
那人稍稍一使力,她整個人向後仰,快要靠到他身上時,他又從後将她肩膀扶正,把她肩頭落到的花瓣揭走。
這是玉蘭花開的時節,樹上偶爾飄落,為靜居增了不少美麗景象。
他看着雲栖因為他的靠近,神色從爆紅慢慢變白,仿佛西域船只剛送來的琉璃,在光線下精致細膩,透出一種罕見的,讓人想要狠狠将她欺負的脆弱感。
妹妹……
李崇音緩緩閉上了眼,極淺的悶痛感始終存在,不嚴重卻綿密悠長,蔓延在胸中。習慣地将它壓制下去,埋在最深處,待它腐爛直至虛無。
雲栖不敢回頭,抓着宣紙的手指收緊,行禮後鎮定地離開。
“謝禮就別做面了,你該有些誠意,好好想。”李崇音緩緩說道。
“……是。”
看了會雲栖強作冷靜的僵硬的背影,李崇音轉身将這花瓣夾在書冊裏。
另一只手拿起剛才靠近時,被他順手解下來的錦袋。
一個很不起眼的外觀,一般人不會注意。
但李崇音是個相當細致的人,善于觀察。之前雲栖落水時被他帶上來,手裏捏着這只東西。她剛才與自己說話時,又不自覺得摸了四次……
說明這是在她心裏相當重要,甚至是能安撫她的東西。
李崇音早就意識到它的特殊,只是禮儀教養讓他并未查看。直到前些日子,在書院外偶遇魏司承,發現了用同樣布料做的一根墨玉腰帶,看着只是偶爾穿戴,畢竟衆所周知,端王更喜愛鮮亮的顏色、鮮亮的女子,這腰帶色澤過于暗沉了。
李崇音将錦袋打開,裏面只有一顆色彩瑰麗,表面光滑如鏡的紫色珠子。
沒有味道,但李崇音看過的雜書相當多,其中就有有關傳說中的追蹤神物千裏追的描寫,只是記載上說的是有一絲淡淡香味,他手裏這顆,是無味的。
無論如何,試一試便知。
李崇音直接……捏碎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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