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舊時】二十二

陸安歌與真能道長自裏屋一路匆匆跑出庭院,坐在石階上的巨人與茂骐見了,忙不疊立起身,跟着一同緊張起來。老刺客在石墩邊上一晃神醒了。

真能道長就在此刻推開觀門走出去。

門外是真能從未見過的陣仗。豈止是何府的護衛,簡直整座城的士兵都被何大人調集來了,将玄門觀前前後後圍個水洩不通,士兵又都個個身負铠甲,手握兵器。

真能也不慌張,悠悠哉哉的道人模樣,問隊前的何大人:“大人,不知今來何事?”

何大人仍舊錦衣華服,換了一身更正式的行裝,還在胸前上了铠甲,上前一步人模人樣對真能道長淺笑道:“無意刁難道長,還請将觀內的小賊放出,交由本官處理。”

“玄門觀內從未收留過賊人,還望大人明察。”真能道。

何大人挑了挑眉,仍舊好聲好氣地笑道:“也對,玄門觀是清靜之地,怎會收留賊人。方才本官的屬下見到三名可疑人物誤入你觀,這三人其實是從本官府中逃出的兇惡之徒,為玄門觀的安危着想,道長還是将這三人交給本官為妙。”

何大人說着擡眼望了一眼玄門觀虛掩的大門,這才聽得真能在對面笑道:“大人,玄門觀內唯有道家友人,不曾見過大人說的兇惡之徒。”

何大人不免有些氣躁,笑中帶着股隐隐的愠意,俯身靠近真能道長,對他道:“道長,你可知本官手裏拿的是什麽刀?”說着亮了一下手中的黑柄長刀,銳氣十足。

“皇上欽賜寶刀,斬盡天下忤逆之人。”真能說着後退了幾步,瞧瞧何大人,微微一笑,将身子藏到玄門觀的大門之後,擡手笑着指了指觀門上的牌匾,道,“皇上親筆所書玄門觀匾,非請勿入。”罷了回過身來,一下就合上大門。

一回到觀內,真能便見巨人正拔刀怒瞪大門,咬牙問:“那姓何的在門外?”

茂骐在邊上拉着他,這才沒讓巨人沖出門去。

石墩旁的刺客已然舉起刀來做好準備,唯有陸安歌尚還能保持理智。

“可有通路讓我們撤離?”陸安歌問真能。

道長搖一搖頭,道:“四周圍得死死,偏門也有人守着。”

“讓我殺出去宰了姓何的!”巨人咬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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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安歌沒搭理,又對真能道:“他們一時也進不來。”

“非長遠之計。”真能告知,“若是真欲取你們性命,破門也是遲早的事。”

陸安歌不語。甕中之鼈,哪來的退路,除非天兵天将相助,否則這一次,真真到了絕路。

才思忖着,空中倏忽飛來一道火光。陸安歌見了,迅速避讓開來。

那支箭頭帶着火光的箭直直紮入面前土中,嘩的一下熄滅了。

庭院裏的衆人仰起頭來,便見紅彤彤的一片火箭如同落雨一般從天而降,所到之處,燃起點點火光,燒作一片。

幾人抱頭亂竄,一面躲着天上的箭,一面往中殿裏沖,觀外射來的箭未曾變少,反倒越來越多,有的紮在草叢中燃起煙與火,有的射中了中殿的窗戶紙,徹底燒了起來。

“那何狗一定是認出了世子的身份,為掩蓋真相要殺人滅口!”刺客對巨人說着,拾起一旁的書卷試圖撲滅窗戶上的火焰。

巨人幫忙一同滅火,忙不疊回頭對陸安歌怒道:“我們在這裏就是等死!”

陸安歌沒有接話,神色凝重。

巨人氣急,哀嘆一聲,舉刀就往大門沖,茂骐一把沒拉住,被他溜了過去。

陸安歌見了,飛身而去,落在巨人跟前,一手将他自一根火箭面前拽了回來。

“我不想死。”陸安歌眉頭緊鎖,兩眼鎖住巨人。“也不想你們死。”

巨人一時動搖,方才的沖動剎那間熄了一半。

兩人在火箭雨中四目相瞪。忽聽得一旁傳來齊整腳步聲,回過頭去,便見十數名小道士自內裏列隊而出,來到前院排兵布陣。

真能道長也自中殿緩步走出,看向門邊的兩人。“今日一戰難免,玄門觀自當全力相助。”

話音剛落,玄門觀大門随嘭的一聲巨響震了三震,顯然是有人自門外想要沖撞進來。

中殿的刺客與茂骐見了,也回到庭院之中,來到巨人身邊,在大門的撞擊聲中,齊齊看向始終沒能拿定主意的陸安歌。

陸安歌松開原本緊鎖的眉頭,白玉劍出鞘,死死瞪住岌岌可危的觀門。

“看來今日唯有拼死一搏了。”

玄門觀宏偉的高門被士兵撞開的那一剎那,陸安歌的白玉劍劃過帶頭幾人的喉嚨,讓最先闖入的士兵接連倒下,鋪了一地。

武藝高強的刺客緊随其後,刀勢威猛,人擋殺人。真能道長率領觀內訓練有素的白衣道士們布陣殺敵,刀劍霎時撞成一片,叮呤哐啷。

何大人遠遠地坐在駿馬之上,勒着缰繩,高聲喝令:“拿下逆賊!不服從者,殺!”

巨人手裏的刀從未揮舞地如此賣力,鋒利的刀鋒仿佛能夠砍斷一切阻擋在他與何大人之間的障礙。連不識武功的茂骐也從地上撿起一把士兵的刀,在危急時刻舉刀反抗。

“何狗!今日我要你拿命來祭祀我爹娘!”巨人自陸安歌與真能道長殺開的一條縫隙之中掙紮前行,怒火燃燒的眼中唯有坐在那高高馬上的何大人。

巨人沒有見過趙王與王妃,至少他的記憶裏已沒了他們的印象,但倘若時間退回到二十年前,他相信當年的趙王一定也在血與火之中緊握着淌血的大刀,這樣怒目圓瞪地一心想要宰殺面前狼心狗肺的奸佞。

巨人舉刀殺去,黑衣護衛自馬上飛身而來,一刀砍掉了巨人手裏的刀,接着又是一刀揮去。

一旁忙于作戰的老刺客卻是一眼瞥見,回身用刀背替世子擋下這一刀,攙他起身後退,接着又是反手接了黑衣護衛一刀,針鋒相對,就如那天在街上,他原本要刺殺何大人那次。

巨人退開一步,拾起刀來,接下迎頭砍來的士兵的一刀,又是一退,又一退……先前才靠近何大人一些的,這會兒卻又回到原地,不,甚至更甚。

他退回了中殿。

所有人都在厮殺中被打回到了中殿。

連庭院都沒能守住。

巨人聽見身旁的小道士氣喘連連,有些白衣道士倒在了庭院之中,紅色的血沒過白色的道服和士兵黑色的铠甲。

巨人突然感到毛骨悚然,他從未如此接近過死亡,而這一刻,他覺得他很可能會死。

他四顧去找茂骐,看到他還活着,正雙手握刀,立在中殿一名道士的身後。巨人不由松了一口氣,來到他的身邊。

“我沒事。”茂骐轉頭望向巨人,明明牙都在打顫,卻說,“別怕,我會陪着你!”

巨人心裏一軟,握着刀的手去握住茂骐發抖的手。

然後連唯一堅守的陸安歌也退了回來,身上遍布鮮血,不知是誰的。

何大人下馬來,大步踏入玄門觀前院,他手下的士兵也随之湧入中殿,将殿中衆人團團圍死。

何大人氣定神閑,笑容一如往常。“你們是打算投降,還是赴死?”

“何狗!我宰了你!”

巨人怒吼着揮起刀來,被陣列裏的黑衣侍衛上前一腳踹回中殿正中央,要不是茂骐在後面撐着,整個人都幾乎撞穿地面。

“那就不能怪我了。”何大人說着,大手一揮。

圍攏他們的士兵齊齊舉起手裏的大刀。眼見即将手起刀落,忽聽得包圍圈裏的真能道長一聲:“慢。”

所有人都不明所以地望向他。

真能微微一笑,忽然雙眼一閉,盤腿坐到地上。與此同時,玄門觀的大門在毫無外力的作用下,自行閉合了起來,碰的一聲巨響,連帶何大人在內的所有士兵都被鎖在了觀內。

何大人不屑地笑了:“你以為小小一個玄門觀,就能困住本官?”

真能不語,嘴裏念念有詞。而觀內所有尚還存活着的白衣道士們,也都依樣畫葫蘆般地盤腿坐下,嘴裏念叨起奇怪的咒文。這咒文很快變作和聲般一致,像是某種法術,叫其餘人等燃起強烈的不安。

只見觀內大地開始震動,泥石化作有生命的雙手,破土而出,牢牢抓住觀內每一個人的雙腳。

何大人大為吃驚,對黑衣侍衛下令:“快阻止他!”

那黑衣侍衛腳下也被泥石困住,只得舉刀向真能道長投擲過去,誰想刀還沒觸着人,便像撞上了什麽瞧不見的屏障般,橫空落了地。

陸安歌在齊整的咒文中皺起眉頭,他認得這咒文,卻沒料到真能道長竟會用上這一招。

“道長……”陸安歌阻止的話才要出口,被真能擡手打斷。

真能道長在咒文念誦的聲響中睜開眼來,看向立在一旁同樣被泥石裹住的陸安歌,道:“五十年前,你自狐妖手中救下我的那一天,我便知曉自己這條命注定要還給你。今天,就是這一天。”

陸安歌突然記起先前真能對他說的,“你以為我事事通曉,卻不知我并非無所不能”,直到這時,他才懂得真能說這話的意思。

原來真能道長的意思,并非只指不能送他回去。真能早料到了這一天,在這裏布下了一個局,就為救陸安歌一命。

陸安歌難以置信地看着真能道長,泥石已然裹住了他的下半身,就像裹住了觀內其餘那些人一般——何大人、侍衛、士兵、道士、刺客、茂骐、巨人,還有陸安歌。

每一個人的眼裏都是無邊的慌張,只有真能,他重新合上眼,身上散發出一股詭谲的白色光芒,像是他的靈魂。那光芒自道長的身上飄離,游走在空中,覆蓋在陸安歌的身上,一股柔軟溫暖的力量包裹住他,然後是巨人,再是茂骐,再是刺客。

對面的何大人見了,怒從中來,抽出刀鞘裏的刀,目标直指巨人,狠狠地投擲過去。巨人腳下被困住,動彈不得,一旁的茂骐見了,奮力一搏,傾身擋在他的面前。

這時白光激烈一閃,什麽都看不見了。

等到一切恢複如常,陸安歌已經站在玄門觀外的一座小山山頭上。

遠遠的,能夠看到整個玄門觀被泥石包裹起來,掩埋了許許多多的活人,化作一座半圓形的土塚,高聳而宏偉。

陸安歌手裏的劍落在地上,一時難以平複震撼的悲痛,直到聽見巨人在背後撕心裂肺地喊叫茂骐的名字。

陸安歌回過身,見到巨人摟着的茂骐身後,一把大刀貫穿了他的後背,刀尖從胸口刺穿出來,淌着血。

陸安歌的心跳停了一拍,他沖過去蹲下察看茂骐的傷勢,巨人在一旁拼命叫嚷,求他救救茂骐,但是陸安歌知道,以茂骐這麽嚴重的傷勢,是無法活下來的。

他愣在那裏,不發一語。

最後是茂骐阻止巨人的喊叫。他舉起手來,摸着巨人的手背。

“別為難陸大俠。”茂骐笑得很和善,就像他平日裏一貫那樣。“其實我一直想知道自己的結局,現在終于到了這一天。”

巨人哭得不成人形,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口。“你說……陪我……一直……”

茂骐卻還是笑。“不要哭了。我們還會再見面。”

說着擡手擦了擦不明究竟的巨人臉頰上的淚水,垂下手的時候,喉嚨裏吐出最後一口氣來,便合上了眼。

無論巨人如何搖晃他,如何哭得撕心裂肺,茂骐也沒再睜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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