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殿下?

徐幼寧的心中忽然湧起一些怪異的感覺。

她想起了那個夢,夢裏她跟他做了夫妻才做的事,但她連他長什麽樣都不清楚。

獨自住在那小院之時,她無數次好奇過他是什麽樣的人。此時知道他與自己一門相隔,她的好奇心霎時沒了,一心期盼他不要走進來。

然而下一瞬,便有一個身影站在了門口。

徐幼寧下意識擡眼去看,卻因着門外的陽光刺目,看不清來人的臉,只覺得身影太過高大,幾乎把門擋住了大半。

“姑娘,殿下到了。”身後的孟夏小聲提醒道。

徐幼寧回過神,放下筷子,正欲起身過去行禮,那身影轉身離開了。

她不知該不該追過去拜見,院子裏已經響起了一片“恭送殿下”之聲。

走了也好。

徐幼寧松了口氣。

她重新坐下,正準備用膳,桂心從外頭進來,眼神分外晦澀。

徐幼寧不禁奇怪,太子只不過遠遠瞧了自己一眼,連門都沒進,桂心連這個都要不高興麽?

她不想管,也管不着,只捧着碗,繼續吃早膳。

桂心跪坐在一旁,替她布菜。

“姑娘,殿下留了話,要您去承乾宮用晚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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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乾宮?這是什麽地方?

見徐幼寧不解,身後的孟夏解釋道:“承乾宮是殿下的寝宮。”

去他寝宮用晚膳?

徐幼寧不禁抖了一下,莫非他想……不,如今她是雙身子,貴妃那麽重視這個孩子,他應當不會那樣做。

更何況,方才徐幼寧雖然只看見了一個影子,但僅憑着那個影子,已窺見太子風姿一二。

那樣的人不會對自己有什麽遐想。

徐幼寧釋然,東宮搬進來一個不速之客,主人想見一見,理所應當。

她不再胡思亂想,踏踏實實地吃自己飯。藥膳依舊是不碰的,就着酸辣藕丁吃了兩碗飯。不知道是不是有身孕的緣故,徐幼寧像揣了個火爐一般,吃頓飯都熱得慌。

孟夏見她出了薄汗,從外頭喊了個小宮女來給她打扇。

徐幼寧這才覺得舒服一些,吃過飯,自去榻上躺着了。如此睡了兩個多時辰,被桂心叫醒起來梳妝打扮。

這一次梳妝,比之前要隆重得多。

描眉、敷粉、點唇,額上還貼了一枚桃花钿,衣裳是淡青色的缂絲百水裙,外頭搭一件藕荷色妝花圓領袍。

徐幼寧在鏡子裏看了一眼,這身打扮不能說不好看,只是不太适合她。

她生得嫩,比本來的年紀看着還要小三五歲,因着這份幼齒,不宜濃妝,略施脂粉即可。

鋪那一層厚厚的脂粉,立時便把她臉上最稀罕的新鮮氣兒掩蓋住了。

她自是不在意。

畢竟,她是去拜見太子,不是去見心上人。或許,妝點得隆重些,太子才不會嫌她失禮。

出了小院,外頭停着一座步攆。

徐幼寧沒坐過,小心翼翼地跨上去,孟夏從後頭追過來,扶着徐幼寧坐下。

待徐幼寧坐穩,孟夏回頭看了桂心一眼,桂心只作不知,吩咐擡攆的宮人起轎。

片刻後,步攆落下。

這一回,桂心乖覺地扶着徐幼寧下了步攆。

承乾宮門口站在一名年輕的內侍,見徐幼寧到了,上前道:“姑娘這邊請。”

原本徐幼寧以為自己住的地方已經是天上少有,地上少見,然而承乾宮的巍峨和富麗還是超出了徐幼寧的想象。

掃過一眼之後,徐幼寧迅速垂下目光,跟着那內侍往宮殿走去,由着他扶着自己上了臺階。

內侍推開門,徐幼寧還沒跨進去,便覺得一股涼意撲面而來。

炎炎的夏日裏,送來這樣沁人心脾的涼意,着實令人舒适。

“殿下怕熱,承乾宮裏放了許多冰,姑娘若是覺得涼了,奴婢給你取一件鬥篷過來。”

“不必了,”徐幼寧急忙阻止,她身上懷揣着火爐,恰巧怕熱得緊,如今才是初夏,已然動不動流汗,全靠着宮女打扇過日子。

想不到承乾宮裏竟是這般涼爽。

若不是這裏是太子寝宮,徐幼寧真想趴地上再不挪窩了。

“姑娘冷了熱了,只管說,奴婢好作布置。”

內侍笑了笑,恭敬領着徐幼寧往裏走去。

正殿裏沒有人,徐幼寧随着內侍走過光潔的地面,往西面的偏殿走去。

“殿下,徐家姑娘到了。”內侍站在門口恭敬道。

“嗯。”裏頭傳來一聲低沉的聲音。

徐幼寧不知為何心驚肉跳起來。

這語氣陌生,卻是那一晚夢中無比熟悉的調調。

內侍側過身,朝徐幼寧做出一個請的手勢。

徐幼寧穩了穩心神,朝裏頭走去。

屋子裏擺着一張長長的食案,太子坐在一側,聽着腳步聲,擡眼望向徐幼寧。

也是在這個時候,徐幼寧看清了夢裏那張模糊的臉。

玉冠之下的眉目妙绮無雙,赤色錦袍勾勒出挺拔身姿,如松如竹,如玉如雲。

他的容貌與貴妃有七分相似,玉質的膚色,若柳的長眉,高挺的鼻梁,只是貴妃是大大的杏眼,而他則是幽深的星目。

此刻,他的眸光正落在徐幼寧身上。

徐幼寧一碰到那審視的目光,頓時收起了好奇心,埋着頭走過去,默默地朝他福了一福。

她的失禮在他的意料之中,畢竟,她出身低微,并不知宮中禮節。

太子無半分動容,淡淡道:“坐。”

幾案的另一側擺着一只蒲團,徐幼寧依言坐下,與他相對而坐。徐幼寧不知這樣合不合适,她如今根本無暇思索,別人怎麽說,她就怎麽做。

內侍等着她坐定,便傳了菜。

承乾宮裏的飲食比她素日吃的更勝許多,光是熱菜就上了十二三樣,只是令徐幼寧意外的是,擺在她面前的,還有她最不想吃的茯苓雞丁。

平時桂心給她呈上來她不吃也就罷了,今日是在承乾宮,內侍特意擺在她跟前的,她若是一筷子都不動,怕是不妥。

徐幼寧沒有打算讨好太子,但不想惹他不快。

她如今是他的人,肚子裏還懷着他的孩子,若是吃罪了他,往後這日子怕是不好過。

太子沒有再說話,自拿起了筷子。

徐幼寧看着他用了幾樣,方才跟着拿起了筷子,伸向那碟茯苓雞丁。

嘗一口,算是全他一個面子,省得怪罪。

然而雞丁還未入口,那股茯苓的味道撲鼻而來,徐幼寧忽然覺得一陣惡心,手一抖打了個幹嘔。

旁邊的內侍倒是眼疾手快,拿了帕子過來捂住徐幼寧的嘴。

“姑娘這是害喜了吧?”內侍道。

徐幼寧知道他在替自己打圓場,感激地朝他望了一眼,順着他的話道:“是,我本來就聞不得中藥味,尤其是茯苓,往常不至于如此,定然是因為……害喜。”

最後兩個字她說得極為艱難。

即便她早已認命,此刻在害她有喜的人的跟前,還是有些難以置信。

太子蹙着眉。

徐幼寧心中無奈。

難不成因為自己害喜,他也要不悅嗎?

是不是該像戲文裏那些做錯事的奴婢一樣,立馬跪地謝罪?不管對不對,先跪下總是對的。

她站起身,跪在了太子跟前。

“民女無禮,請殿下恕罪。”

“起來。”太子似乎蹙眉,語氣也帶着一點不悅。

徐幼寧心裏焦灼得很,跪在地上沒有動,內侍上前将她扶起,方重新坐下。

“你不愛吃藥膳?”太子問。

徐幼寧沒想到剛才她說了那麽一堆話裏,他記住了這一句,雖然疑惑,依舊點了頭。

“聞不得茯苓的味兒?”

徐幼寧又點頭。

家裏買了茯苓糕,她是一口都不碰的。祖母心疼她,每回都是趁她不在屋子裏的時候偷偷吃。

“中午過去的時候,她的桌上擺了一盤茯苓雞丁,”太子的語氣依舊是平淡的,只是說這話的時候,目光朝旁邊的內侍掃了一眼。

內侍頓時會意,泠然道:“奴婢這就去查問。”

查問什麽?

徐幼寧有些懵然,但太子只說了那一句,內侍将她跟前的茯苓雞丁端走,退了出去。

她緩緩會過意。

太子中午在門口晃了一眼便看到了她桌子上擺的茯苓雞丁,以為她喜歡吃,所以才叫人在她面前擺了這道菜?

如此一想,徐幼寧的眸光朝食案上掃去,果然,中午的那幾道菜都在。

所以內侍出去,是要查問是給她端的這道不喜歡的菜嗎?

那麽桂心……

“你叫什麽名字?”太子繼續問話。

徐幼寧收回了思緒,這才意識到屋子裏只剩下他們二人。

她正襟危坐,回道:“民女徐幼寧。”

太子微微颔首:“李深。”

徐幼寧咬着下唇。

她雖是深宅女子,太子的名諱也是聽說過的,只是她從來沒想到,自己有一日會跟天人一般的太子攀扯上關系,懷上他的孩子,跟他面對面的坐着,聽着他向自己報名諱。

她莫名感慨,卻依舊委屈。

“除了膳食,還有其他不妥?”太子問。

他的模樣與慧貴妃相似,別的地方卻完全不同。

慧貴妃是高高在上的,他卻是平易近人的。

慧貴妃的每一句話,都叫徐幼寧覺得自己卑微如塵埃,但他不是。

他問話的時候問得很仔細,每一句都是看着徐幼寧的眼睛說的,真誠不失禮節。

他既像一位待客周到的主人,又像一位愛民如子的君上。

但是對徐幼寧而言,他既不是簡單的主人,也不是簡單的君上。他看似平淡的問話,都不是一時興起的客套。她所答的每句話,他都會加以分析和判斷,從只言片語中捕捉到要緊的東西。

一不小心說錯話,恐怕小命就不保了。

“有什麽不習慣的嗎?”

不習慣,當然不習慣。

她習慣每日清早同祖母一起飲茶,習慣同家裏的姐妹吵鬧,習慣坐在自己的暖閣裏曬太陽。

然而萬千愁緒湧上心頭,她只能低着頭道:“民女并無什麽不妥。”

太子點了一下頭,将話鋒轉到別處。

“你爹的案子,大理寺已經破了,誣告你爹的是國子監監丞,貪墨銀兩的也是他。”

徐幼寧并不意外這個結果。

爹爹徐啓平為人古板,性子倔強,與同僚相處并不好,但他自有自己的一套行事章法,絕不會做貪墨之事。

“多謝太子殿下。”

太子淡淡道:“舉手之勞。”

他的舉手之勞,卻決定了徐家人的命運。

他察覺到徐幼寧低垂的眸光,緩緩道:“你有話?”

徐幼寧的确有話要問,只是她不敢說。

“但說無妨,赦你無罪。”

君無戲言,他既許諾無罪,應當能說話算數。

“殿下,民女想知道,為什麽,為什麽貴妃娘娘會讓我來……當差?”

作者有話要說:  內侍:姑娘這是害喜了吧。

幼寧:對,都是他害的!

李深:……孤只是,身體好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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