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1、

夏天再次來臨。

沉睡之前我有些擔憂，不知再睜眼身在何處。

這個有沈潛和未來的時空，讓我留戀了。

可人愈發沉靜不下來。

胸腔裏被填得很滿，心卻空了。

往事在我腦海裏回閃。

2、

“哇，真美呀！”

“怎麽這麽沒有文化？你應該吟：青墩溪畔龍鐘客，獨立東風看牡丹。”

夫子玩笑道：“我知道了，這是諷刺老夫呢。”

“怎麽這麽不會說話？你應該吟：慧福牡丹開正濃，新妝笑靥媚春風。”

“诶喲，混小子沒正經。”

然後是一個熟悉的聲音：“那還不是夫子你對號入座了？”

我再顧不得什麽，從牡丹裏出來。

瞠目結舌地注視着那個年少的江止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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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面青絲，穿着寬大的學院儒袍。看上去弱柳扶風，實則堅韌得厲害。

夫子哈哈笑着：“不禦你每次都幫腔，皎然更是無法無天了。”

我幾乎紅了眼眶。

3、

這些天來我看着年少的自己。

總不禁苦笑。

實在太明顯了啊。

喜歡得太明顯了。

為什麽一直沒有人提醒他呢？

當時江止遇的座位在我的左後方。

我總回頭去看他。

一堂課如果沒有十次以上，那準是昨晚落枕了。

恃才傲物的性子，也不怕惹夫子不快。

不谙世事，喜歡最悲的清角調，時常翻着各種泛黃的樂譜，再找機會哼給江止遇聽。

惡作劇非要強行拉江止遇入夥。還自欺欺人地當着衆人的面說，只是想拉個墊背，找個背鍋的。那時候跟班這麽多，只願意纏着他一個。

每隔一陣子，夫子會出題命大家作詩。從詠牡丹花，到憶雪，品明前茶……悲落英。江止遇做過的每一首詩詞，我至今都能一字不差地背誦出來。

為什麽一直沒有人提醒我這是愛呢？

4、

臨近立夏，有天傍晚，烏雲遍布，窗外已然昏暗。

雨尚未落。

我看見明亮鬼鬼祟祟地吩咐明宿支開江止遇的書童，然後偷偷潛入偏堂，把江止遇的三把傘一一剪廢。

那個埋頭做壞事，心裏使勁竊喜的少年。

我走過去，沖着他撅起的屁股狠狠揣上一腳，然後迅速隐去了身形。

我其實是在嫉妒他。

那天後來，明亮哄江止遇陪他留下做功課。

等到書院裏只剩下零星的人，天色也徹底漆黑下來。

他伸了一個懶腰，招呼明宿回家。

書院門口。

江止遇的書童撐開傘，錦線勾勒青綢傘面，被剪得破碎。

我站在幾步外，看着年少的自己賊兮兮的笑容，有種揪住他的臉使勁往外扯的沖動。

那書童連連認錯，又跑回去找別的傘。

而明亮做賊心虛地嘲諷了江止遇一番，然後一臉大發慈悲：“我送你回去吧！”

江止遇怒視他一眼，奪過傘就跑。

明亮當然追上去争搶。

兩雙靴子把水踢得嘩嘩作響，飛濺開來。

最後都被淋到發尾滴水。

5、

我站在書院門口，看着那兩人遠去。

歡聲笑語的。

如果時間能夠永遠停在這裏就好了。

6、

天氣越來越炎熱的日子裏，那件事終究發生了。

當年我比江止遇還矮上一些。

某個午間，大家都在各自休息溫書。

沒心沒肺的明亮微微踮腳，親昵地勾住江止遇的脖子，将人往外拽去。

我忍不住跟了出去。

看那兩人躲到了桃花樹後。

我站在原地，不敢上前。漸漸收緊了拳頭。

我記得是怎麽回事。

當時，我從奶奶那裏讨來一盒禦賜胭脂，巴巴地來送給江止遇。他神色難堪，并不願意收，我還以為他嫌貴重，就說是路上撿到的。江止遇自然不信。推來争去，我一着急，犯渾道，胭脂是小丫鬟用剩下的，我就想看看塗在他臉上如何。

結果把江止遇氣走了。

很久以後才知道，江止遇根本不愛什麽胭脂水粉。只是閑得慌的同窗們見他面白姿美，編排出來埋汰人的诽語。而我砸掉的那個五子奁，是他娘親的遺物。

果然，沒一會兒，就見江止遇氣呼呼地從桃花樹後跑了出來。

那一整個下午，江止遇都沒有再回去上課。

7、

走出廊下的時候，初夏晌午灼熱的太陽照在我身上。

細密的冷汗就從我額邊滴下。

我喘着氣，步履艱難地跟着江止遇去了書院後面的杏花林。

他坐在某棵樹下長久地低臉沉默。

身側落英紛紛。

他的頭頂，疏疏落落的火紅與素白，在夏陽下顯得脆弱。

明亮沒有跟江止遇道過歉。

或許是有過念頭的，可江止遇總先一步露出沒事人一樣的笑容。

他那樣一笑，明亮便覺得安心。

以為自己沒有錯。

而我僥幸回到過去，看見江止遇自我痊愈的過程。

看着他瘦弱清癯的身軀，和蒼白面容。

我想現身跟江止遇說，別總是那麽輕易就原諒我。

盡管生氣吧沒有關系，他怎麽可能因此失去我？

告訴*江止遇根本不需要一次次攬下全部錯誤。

我後來無數次地想，最後出面承擔的如果是明家也許不會有那麽慘烈的下場。

我想替從來心高氣傲的自己跟他道歉。

跟他說是我錯了。從頭到尾。

都是我的錯。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我蹲下身痛哭起來。

感到自己的意識在逐漸遠離。

我最後想到那個流星漫天的夜晚，熠熠光下，江止遇面容姣好的樣子。

那時候差點就忍不住告訴他了。

哪怕一切無法挽回，起碼告訴他我愛他。

但是我沒有。

8、

我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躲在牡丹花裏睜開了眼睛，瞧見的是人流井然的沈氏牡丹園。

看見當時的我激動地扯着淩初盟的袖子，指着不遠處癡情望着淩初盟的富貴，啊啊啊：“他是誰！”

“尚書府的二公子，沈潛。”得到了這樣的回答。

這是我最不想回到的春天。

我深深地藏進了牡丹花裏，不肯睜開看一眼。

不知過去了多少天，某一瞬間，我突然感到強大的仙氣籠罩下來。

然後帶走了我身邊的一團影子。

“你已動了凡心，可願投胎為人，歷此情劫？”

富貴說：“我就想守他這一生到老。”

“那便随你心願。”聲音漸行漸遠。

我趕緊出來喊住他：“仙人！可渡我？”

“你心留有執念，執念不消，妖元将散。”

我急急問道：“那為什麽我不停地在時空裏游走呢？”

“随你心願。”

一陣大風過。

我醍醐灌頂。

每一回，我沉睡前，想到了哪段往事，再次醒來，就會身處那個時空。

原來是這樣。

9、

“哇，真美呀！”

“怎麽這麽沒有文化？你應該吟：青墩溪畔龍鐘客，獨立東風看牡丹。”

“我知道了，這是諷刺老夫呢。”

“怎麽這麽不會說話？你應該吟：慧福牡丹開正濃，新妝笑靥媚春風。”

“诶喲，混小子沒正經。”

“那還不是夫子你對號入座了？”

“不禦你每次都幫腔，皎然更是無法無天了。”

我睜開了眼睛。

10、

就讓我永遠守着他吧。

讓我永遠留在這個春天。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