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卷二十八

法庭內不可思議的安靜在延續着。每個投射在慕少艾身上的眼光意義都是不同的。尤其是原告方的律師，他張着嘴，難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辛辛苦苦收集準備的證詞證供成爲一張白紙。

身爲資深律師的自尊心，被狠狠打擊了一次。

局勢有了奇妙的發展。有了證據，還有證人，南宮神翳從毫無勝算的逆境，忽地握有了八成的勝算。之後，程序上，被告方律師也需要爲南宮神翳進行辯解，但其實已是多餘，因爲再沒有人能提出比慕少艾更有力的證據。

完成了該有的程序後，就散庭了，審判結果不會立刻公布，因爲法官還有跟陪審團進行商讨，最後才定下判決。

因爲沒有被保釋，所以南宮神翳依舊必須先回到扣押他的拘留所。直至離開的前一刻，他依舊看着慕少艾，等他看向自己。然而，他只看到慕少艾低頭把東西收拾好，就轉身離開了，漠然得，似乎他在這個法庭內沒有任何一個人是他認識的，他只是來這裏完成任務，該做的都做了，他就離開了。

好像，放下了所有的牽挂……

那個一步一步離自己越來越遠的身影，如此熟悉，似乎……似乎……在什麽時候，也是這樣的一個背影，沒有絲毫遲疑，一步一步，從自己的面前離開，越走越遠，但是卻沒有一個回眸，一直沒有……

「少艾……」

卡在喉嚨間的名字，卻是無論如何，也叫不出聲。

「有人來探望你了。」

一身警裝的看管員打開了緊閉的鐵門。一如既往地，他看到了南宮神翳在發呆，面壁一樣的姿勢。完全無法理解這個安靜沈默的人爲何總是這般淡漠死板的模樣，從進來的第一天開始就是如此，不是已經聽說他勝算的機會挺大的，怎麽還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

聳聳肩，大概跟文物打交道多了，人也開始朝文物狀态進化了吧？

不過，這次，他總算是看到南宮神翳的眼神有了一點希望的光。

「是誰？」

急切的語氣，看來，他還是有想見的人的。看管員慶幸自己總算不是看守着一塊木頭。然而，他的回答，卻像極了一陣風雪，把冰原中那點微弱的火種吹得奄奄一息。

「他說，是你的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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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的人，是姬小雙。

驚訝地看着眼前明顯憔悴了的面容，姬小雙差點有了去質問南宮神翳在這裏是不是被虐待了的沖動。然而，他壓抑住了，因爲了解，他憔悴的原因。揣了揣袋中的東西，姬小雙說不出話來。

「小雙？」

看着對方沈默了半天，南宮神翳疑惑了起來——只是坐着，又不說話，他到底來做什麽的？

「我是來看看你的。」說了一句有點無聊的話。

「我在這裏還不錯。」南宮神翳給了他一個微笑，他向來知道姬小雙很關心他，所以也不想讓他擔心。

「這個……」姬小雙低下頭，把手伸進袋子裏，觸摸到那樣東西，手指在上面停了一下，然後緩緩地，把它掏了出來，遞給南宮神翳。

是那個卷軸。南宮神翳接過，不解地看着把它帶來的人。

「是慕少艾讓我帶給你的。」

毫無意外地，姬小雙看到對面的人露出激動的情緒，但又拼命按耐着，不由得淺淺一笑，接下來，他這個在工作上十分理智聰明的上司，應該會問他一個蠢問題。

「爲什麽？!」

果不其然，姬小雙再笑。越靠得近的人，就會越容易産生模煳嗎？連他都明白慕少艾讓他帶卷軸來的用意，面前這個人，居然還會問爲什麽。

『請幫我把卷軸帶給他，這裏有他的理想。』

姬小雙忘不了慕少艾把卷軸遞給他時的表情，那是一個摻雜了很多感情的笑容，錯綜複雜得讓他無法讀懂。

但是慕少艾就這麽笑着，把南宮神翳的理想交到自己的手上，然後，從他面前離開。

留下，一個孤單的背影。

「也許，是希望你早日把他翻譯出來吧。」姬小雙撒了個謊，「南宮老師，你也知道我一向不怎麽聰明，別人的心思，他沒有明說，我又怎麽猜得到呢？」

姬小雙在掩飾什麽吧？南宮神翳狐疑地看着他，又低頭看着手中的卷軸，手指在墨綠色的緞面上輕柔地摸挲。然後，他明白了。

這是，慕少艾要帶給他的，其他，還重要嗎？

「小雙，謝謝你。」

舌尖嘗到了微微的苦澀，姬小雙選擇了忽視。他又從袋子中掏出了一個本子。

「這是我這幾日翻譯的，南宮老師你看看？」

南宮神翳接過，正要看，卻聽見姬小雙的告辭：「時間不早了，我還要趕回去，我只請了半天的假呢。」

「小雙。」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把他叫住，但又發現自己并不知道要跟他說什麽，于是只能随便找了個話題，「工作還忙嗎？」

「沒有了南宮老師，自然是吃力了很多。陸局長說了，等你回來，他要你加班加點把工作補回來。」

看着姬小雙的笑容，南宮神翳也微微地笑了。他沒有後悔過把他的精力輿理想寄托在考古事業上，起碼在他失意的時候，他的回憶裏還有絲絲的溫暖。

曾記得，千百年之前，他，也會這樣對着自己笑，眼中滿是關懷；

千百年之後，記憶中的笑容，再次重現。

或許私心裏，他想看到的，不是這種笑容；但，其實這樣，也好……

與其說後悔開啓卷軸，讓記憶重生，不如說，冥冥只有定數，該來的，逃不開，所以，何不放開胸懷去接受？至少，記憶中，閉關醒來後以爲再也見不到的容顔，如今就在眼前。

我不後悔追随了你千百年，我抓緊了我的幸福，所以，你也不要再一次錯過你的幸福，好嗎？

教主……

寂靜而密閉的空間，展開的卷軸，打開久違的歷史。

沒有被翻譯的部分，只剩下很少了。翻譯筆記中的字字句句、點點滴滴，是懷念，也是唿喚。慢慢地從頭開始，把這個故事再次細讀，再度回味。

記憶中流瀉進來的片斷，是少艾，又是萍生——

『我想研究一下從越龍嶺出土的物品，什麽時候可以開始？』

『認某乃武林中人人得而誅之的惡人，教主若不殺，請放認某自由，莫讓他人誤會教主輿在下同流合污，壞了教主威名。』

『你可真會選，教主被你挑去了，卻只留個首座給我，唿唿，少艾我虧大了，不幹!』

『教主，罪印醜陋，不要玷污了雙手呀。』

『以越龍嶺事件調查組負責人的身份，我慕少艾相信，南宮神翳，絕對沒有謀殺行爲。』

『南宮神翳!你騙我，人說南宮教主醫毒雙絕，居然死在毒下……你騙我的!』

慕少艾、認萍生……

南宮神翳、南宮教主……

「難道……」

電光石火的記憶，穿越千年的禁固，喚醒一切該有的、不該有的信任、背叛、甜蜜、痛苦、希望，絕望……

抓不住的卷軸，『啪』的一聲掉落地上，露出最後的落款——

『此志以記翳流教主南宮神翳，翳流教皇北辰元凰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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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痕，我什麽時候可以回家？」

「不知道。」

「我想家了……」

「……」

「朱痕，你說我的病可以治好？」

「嗯……」

「那什麽時候可以治好呢？」

「我不是醫生，我不知道。」

「那，可以治好我的醫生，他叫什麽名字？」

「藥師?慕少艾。」

紅色，紅豔的顔色，帶着腥甜的氣味，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然後又一滴、一滴，順着土地的縫隙，蜿蜒成鮮紅色的河。

以殺戮終結罪惡，用鮮血換回正義……昔日飄蕩在天之界限的奇毒異香，如今盡熟被掩埋在血腥之下——讓人毫無防備的裏應外合，讓翳流衆人的黑衣紛紛染上了紅色。

戰争便是如此殘酷，性命游走于刀尖的時刻，任誰，也阻止不了殺紅了眼的惡魔。從殺戮一開始，就注定了鮮血不流盡不罷休的結局。

沒有一個翳流中人知道笏政會在這一天領兵奇襲，除了認萍生。他就站在翳流的土地上，看着一個又一個的翳流教衆在他面前倒下，就像他看着一個又一個活生生的人，在南宮的手中被終結生命一樣。

今日之後，便再無慘無人道的活體試驗……褪盡了一切僞裝的人，黃衣華髮，把他對翳流的背叛，完整無缺地雙手奉上，然後在腥紅的風沙中，默默聽着自己的心跳随着撕殺聲而鼓動。

過了今天，一切都将結束了……

「啊，救命!」

熟悉的童音，在喊殺聲中，顯得極端的不協調。銀光瞬閃，睜着血紅雙眼的人頭滾落在塵沙飛揚的地上，不可置信地看着應是站在自己一方的藥師從自己的刀下把那名孩童救走。

「阿九，你怎麽來了？!」

當不該出現的身影在自己的面前遇到危險，慕少艾也在同一刻，分不清敵友，「怎麽不在落日煙好好呆着？」

「我想家……」阿九驚魂未定地抓着慕少艾的衣服，盯着他看了一會，突然間豆大的淚珠滾在臉上，抓住衣服的手指也越發糾緊，「首座，你是首座吧……有人來要破壞翳流了，死了好多人，好可怕……首座你要救翳流，要救教主啊!」

「我……」

平生第一次，他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個純真地信任着他的孩子。

「阿九？!」另一把聲音在面前響起，慕少艾擡頭，看着阿九的親生父親瞪着混滿血絲的眼，要把阿九從他的懷中奪走，「不要求他，他是叛徒，他背叛了翳流!」

「啊？」詢問的話尚來不及出口，想要觸碰孩子的手就在阿九的面前垂下了——忽略了警惕背後的殺機，奪命的劍尖狠狠地刺進了分神在孩子身上的父親。

年幼的孩童驚訝着，看着父親在自己的面前浴血，然而，就在下一刻，沾上那名父親鮮血的劍，再次毫不猶豫地插入了看見悲劇，正要上前保護孩子的母親心髒。

一切不過閃電之間，父親和母親的血，濺在了阿九的身上和臉上。

「慕藥師，你無事吧？」奪命的人匆匆看了他們一眼，也并非真正的關心，不等回答，便轉身繼續殺戮。

「阿九？!」慕少艾拼命搖着被吓呆了的孩子，心急如焚。

「……」呆滞的目光緩緩地移上那張俊美的臉孔，曾那麽熟悉的美麗……下一刻，較小的身子急劇想要從那個懷抱中掙脫，「我明白了，你才是壞人，你才是壞人!我不要再信你了!爸爸……媽媽……」

不再信……不會再信……也對，身在翳流的慕少艾，本就不值得相信……

極力掙紮的阿九比不過慕少艾的力氣，情急之下，張嘴便往他的手臂用力咬去，只是，趁機掙脫的身子，沒走幾步就倒了下去。

「阿九……」不顧一切想要去把小阿九重新抱回，也許只有這樣，他才抓住了一些心理的安慰，雖然明知，阿九不會再原諒他……

「慕少艾。」熟悉的身影快了一步把細小的身影抱在懷中，朱痕用長笛穩了慕少艾的身形，「把他交給我，你去做你該做的事。」

「朱痕……」

「我們，等你回來。」

殘陽如血，一如遍地紅花，往天邊延伸着，漸漸消彌了生命的痕跡，把天地籠于一片血海之中，

等你……我們等着你……所以，我必須回去……

「你覺得，你回得去嗎？」

背後緩緩的腳步聲，慕少艾回頭……橙紅色的陽光照在那身玄黑的衣服上，折不出一點光芒，通通被吞噬在黑暗之中，唯有那張越見蒼白的臉，在夕陽下，才稍稍有了點血色。

「你終于來了，南宮神翳。」

慕少艾緩緩地，頭一次，在他的面前叫了他的名。

「讓你久等了，慕少艾。」用天下崩于前而不變色的笑容看着他，南宮神翳不帶一絲情緒浮動地說出這個對于他來說不算陌生的名字。

慕少艾，聞名天下的藥師，多少年來，同爲醫者的自己都将他引爲對手，期待終有一天的較量。

想不到，他，一直就在自己的身邊……

當一切都不用再掩飾的時候，反而，無需再擔驚受怕謹慎行事。

「我一定，要回去。」

山下，淊沒整個翳流的撕殺聲，傳不到這座被劃分爲禁地的山嶺，寂靜的山風吹過，黃衣、雪髮；玄服、烏絲……仿佛亘古時便注定了敵對宿命的兩人，靜靜地，看着對方。

從來沒有一個時候，他們能像現在這樣，毫無保留地在對方面前坦然，剝下了一層層厚厚的僞裝，在真實的面前，誰的進攻，都是對方最大的傷害。

「你把我整整一個翳流都滅得幹幹淨淨了。」

不曾折斷過的傲氣，即使在生死的一刻，依舊筆直地鼎立在天地之間。南宮神翳雙手負于身後，他的身影容入了天邊的蒼色，渾然一體，仿如那日，把認萍生帶入翳流時，那一抹不能磨滅的濃黑，從未變過。

想回應些什麽，可是左思右想了半晌，終是選擇了緘口不言。那個背對着他身影過于熟悉，警惕自己不能去想的過往，此刻不受控制地自心尖鑽出，源源不斷的，掀卷着浪潮，沖擊着那顆爲天下蒼生着想的心。

可是，他不能後悔。

流逝的時間，在兩人之間，随着夕陽，慢慢下沈。

良久，慕少艾聽到南宮神翳似是輕輕地嘆了聲，然後說道：「我南宮神翳對不起天下人，卻沒有對不起你認萍生分毫，到頭來，天下人順我，你認萍生背後捅我一刀。」

渾身顫了一下，慕少艾的心上有些什麽，裂了一道痕。

南宮神翳把放在遙遠邊界的視線收了回來，轉身，看着緊握着鵝黃煙管的慕少艾，，聲音有着一絲浮動：「你知道嗎？那個滋味，很痛……」

語末的尾音尚未消逝，強大的掌氣便迎面突襲而來……平川定海化散天地變，霧消煙散……彼此間的恩怨，也随着飛散的煙塵，激蕩。

「即使面對在意的人，依然不會手軟……慕少艾，我們都應該是同一種人。」

以瞬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懷中摸出的藥丸，仿佛是怕自己有所遲疑，慕少艾尚看不清是什麽，就被南宮神翳吞入腹中，果真，爲了取勝，還是不惜借助無盡了麽……不是……那瞬間變白的青絲……不是無盡，是神醉夢迷，是慕少艾研制的神醉夢迷!

強悍，是每一個強者的渴望，力量，才是絕對的保障，只要能變強，只要能追求至高無上的境界，那麽，即使舍棄了最珍貴的記憶，也不在乎，是嗎？南宮神翳，你就是如此想的？!

「神醉夢迷……」南宮神翳低聲苦笑，「信輿不信，一線之差，反而造就了『無盡』和『神醉夢迷』……」

風卷銀絲……獨步玄冥、雲影飄渺，激起地動山搖；

風吹花落……錯身而過的兩人，極招相對，各自虎口延下一道血紅。

「能力不差。」飄揚的白髮，鼓動的黑袍，極至的黑輿白，交互沖擊。南宮神翳陰沈地看着慕少艾，運氣輿掌，隐約可見缭缭黑煙。

這一招，不再有所保留……也是對彼此最大的敬意。

低垂的落日，在極招相對的一刻，沈下最後一絲光線。

致命的死穴，能力最弱的時刻，電光石火的瞬間，自心口噴湧的鮮血，昭示了黑暗的失敗。

黏稠溫熱的鮮血，流了滿手，然後一滴一滴地，随着心口破裂的碎片，落在烏黑的土地上。親手了斷……或許，這就是宿命。

追逐一生，龍圖、毒術，終究轉眼成空……唯有那身任誰也折損不了的傲氣，支撐着不屈的身體，依舊傲立。

「如今，你還認爲你汲汲營螢的霸業、名譽，有意義嗎？」

輕輕地，他問他，也是在問自己。

「有。」輕阖雙眼，蜿蜒着鮮血的唇角，綻着一絲安慰，「起碼，我得到活下去的目标，以及我以爲一輩子不會去嘗試的……感情。」

好像，人間走過一遭，總要抓住點什麽，留下點什麽，才不枉披過一身皮囊。

「我以爲，用了神醉夢迷，就可以忘記一切。」使勁咽下湧至喉嚨的血腥，南宮神翳停了停，繼續說，「可是，爲什麽……還是……忘不了……你。」

心上的裂痕，一道一道，逐漸粗壯……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最終，能言善辯的人，只說了一句：「你……何必……」

看着南宮神翳向他顫抖着伸出手，慕少艾心中的寒冰在一點一點地碎落，尖銳的棱角打在心上，錐心刺骨。

直至南宮神翳攀上他的雙肩，擁住他的身軀，将他整個的重量壓在慕少艾的身上時，他嗅到了南宮神翳身上熟悉的香氣……有毒的香。

留戀而享受地吸入這種香氣，含在喉間，如同品味着醇厚的水煙絲香，沈醉。

過了今日，此香永絕……

彼此的頭髮糾結交纏，不同的是，這次，不是青絲，而是白髮。

「我以爲……放走了朱痕跟阿九，你……你就會滿足……」鼻間充斥着認萍生的藥香，那夜，也是在這裏，他第一次，把他擁在懷中，嗅到了這股香氣，「沒想到……你還是不放過翳流……不放過我……」

「朱痕，是你故意放走的？!」慕少艾不可置信地看着已近氣若游絲的南宮神翳。

體能在急速下降，指尖似乎連抓住慕少艾衣服的力量也逐漸沒有了，南宮神翳依然苦撐着神智，把下巴擱在慕少艾的身上，借着他的力，繼續說，「其實，你何必心急呢……解不開無盡的……毒，我始終……始終是要……」

「南宮神翳!」把他的臉自肩上扳回，慕少艾急于看穿他眼底一直隐瞞着他的事，「你騙我，人說南宮教主醫毒雙絕，居然死在毒下……你騙我的!」

輕笑一聲，南宮神翳虛弱地搖搖頭：「我明白，你……覺得我用活人做試驗……是罪不可赦的……」咳了一口血，喘了口氣，才有了說下去的力量，「可惜，我……依然，找不到……可以解開無盡之毒的……解藥。」

原本以爲，物用其極，就能達到自己想要的……

事實證明，事達極端，最終傷害的，還是自己……

「你本不該，用這個方法的……」

如果一切重來，沒有這個開頭，是否，不用面對這個結局？

如果一切重來，沒有這個開頭，其實，他們只會生活在世上的兩端，老死不相往來。

沒有開始，就沒有結束……

「萍生……」伸手想要撫摸上無數次吸引着他的黥印，最後一次，輕輕地，以指尖劃過，「其實……我盼的……不過是握住你的手，你看着我笑……」

他慌了一下，急忙握住幾乎已經支撐不起來的手貼上面孔，想要笑，卻再笑不出來。

當感覺那雙手逐漸冰冷時，才發覺自己的手指，比他還要冰冷，「翳……下輩子！下輩子……如果……」

話落，南宮神翳的神色已然失去了那少見的脆弱與柔情，他冷然的開口道：

「下一輩子……」強忍下翻騰不息的血氣，仿佛是故意拖延一般的拉長了語調，南宮神翳運起最後一絲功力，将認萍生擊出幾米之外，「太遙遠了！」

與此同時，他的周身迸射刺眼的火焰，「沒有今生，下輩子，有何意義？!」

連今生都無法把握，誰又能去奢求來世？

「翳！」

他跌撞的起身想要撲向他的所在，突然勐烈的火光竄起，迅速蔓延了整個種滿黑鳶尾的山頭，在廣闊的夜幕中，尤其灼目……那道黑色的身影也消失在了火光之中……

『翳！』

慕少艾驚恐的奔向他消失的方向，勐烈的火勢舔上頭髮和衣袖，發出細微的灼燒聲，借着沉厚的內力勉強在火中找尋了半刻，周圍卻依然是熊熊的烈焰，讓人分不明自己所在的地方。

『翳……』

失力的跌坐在火中，看着火勢向自己撲來，慕少艾幾乎已經放棄了離開的打算，視線也漸漸的模煳起來，他弄不明白是到底是什麽扭曲了他的視線，是那火光？還是眼中湧起的酸澀……

一切……灰飛煙滅……什麽都沒有留下……

那他呢？

不許來生……今生……也不能嗎？

當一切的真相橫在自己的腳下，當他消失在火中，慕少艾突然覺得自己那僅僅是數刻前下定的決心仿若是笑柄一般。

吞噬一切的火焰，焚燒掉所以該留的，不該留的，連那個身影，也随着火光消失了……那……自己呢？

漠然的看着火焰蔓延在自己秋色的衣裳，慕少艾緩緩的閉上眼睛，腦中滑過一個又一個的面孔。突然一個聲音清晰的響了起來，那是少年悲憤而絕望的語調：

『壞人！你才是壞人！』

壞人嗎……壞人……就要贖罪吧……

沒有什麽決心，沒有什麽責任……不過……是罪人而已。

睜開眼，眸中冷然決絕的神色乍現，從體內發出宏大的勁氣，連四周的火焰也被壓制的退後了幾分，瞬時化光而去。

「南宮!」

面前醒惡者的容貌一層一層地模煳，耳邊的驚唿也一點一點地遠去，意識卻還是清醒的——

清楚地感覺着一寸寸的血肉脫離骨骼的粘附，抽空水分一般的慢慢萎縮、幹燥、皺起，皮肌原本豐潤的觸感蛻變成一層硬紙，鋪在身骨之上。

這便是……腐朽嗎？沒有血的酷刑……

眼皮不複存在，合不上的雙眼，漸漸空洞。最後一絲的快慰，可惜，連扯起一個笑容的能力都沒有……

『翳……』

幸好，萍生看不到如今的他……

「南宮神翳!」

怒喝，喚不回摯友已然消逝的意識。平生第一次，醒惡者恨極了執着重情的人……

「你看看你自己，爲了一個認萍生，都弄成了什麽樣子？……爲什麽，非他不可……你起來看看，睜開眼睛看看自己!」

看看你向來最珍視的容顔，爲了那一個狠心背叛你的人，錯失了煉制解藥的良機……毒霸天下的翳流南宮教主，如今都剩下了什麽？!

暴怒，嵌入心底的不甘……然後，漸漸地，怒極反靜……一切都徒勞無功……正因爲了解，所以才顯得無力。最終，醒惡者用最平靜的聲音，安撫容貌盡失毫無意識的友人。

「安心地在這裏休養吧，我承諾過的話，一定會實現的!」

然後，再重建，屬于你的翳流……

曾叱詫風雲，曾毒冠天下，昔日的輝煌，皆在一夕之間，煙消雲散。

官場上的、江湖上的、乃至鼠屑狗偷，三教九流中無不拍手稱快，歡唿着讓自己那個日夜驚恐的邪教組織，終于被消滅了個幹幹淨淨。

不會有遺留的了……沒有人想過，翳流還能有東山再起的一日。

因爲，傳聞連那個滅盡五倫的首座認萍生，也在那一場吞天噬地的大火之中，再無蹤影。

一切都燒了吧……塵歸塵，土歸土……時間可以掩埋所有，只需足夠的耐心，那麽終有一天，不會再有人記得翳流，也不會再有人記得南宮神翳，輿認萍生……

只因，世上再無認萍生……

「朱痕，你覺得，我有沒有欠你什麽？」

「你跟阿九的食宿費，喝了落日煙這麽多酒的酒錢。」

「唿唿，我說的，是我不能還，也還不起的。」

「……慕少艾，你的腦袋到底都裝了些什麽？」

裝的是什麽？是醫？是毒？還是……是什麽，都不重要。因爲，已天上人間，永不相見……

永不……相見……

只要一想到這句話，就不可抑止地，從心底顫抖起來，連手上的煙管，也差點拿不住。

『認萍生，也許你不欠天下人些什麽，可是你虧欠了我，整整一個翳流的人命……』

閉上眼睛，仿佛又聽到那句夢呓般的話，缭繞不絕……

上窮碧落下黃泉……

我一定，會再回來的，萍生……認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