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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眠?”
“還可以,失眠的次數一周不會超過兩次。”
“會做夢嗎?”
“偶爾。”
“好的還是壞的?”
“都有。”
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坐在桌前,手裏握着鋼筆迅速寫了幾行字,随後目光在瞥到下方的邊框時,頓了一下,問道:“還會夢到關于那場車禍嗎?”
“……我會夢見一個人。”
·
回國之後的第二天,梁禧去了醫院,接受全面的健康檢查。
泊平市的初夏,陰天,烏雲像一張無聲的網,籠罩在城市的上空,仿佛下一秒就會下起雨。空氣潮濕而粘稠,讓人聯想到在地板上灑了一夜的汽水。外面的街道卻仍舊熱鬧,梁禧費力穿過晚高峰的地鐵站安檢口,一路徑直往前走,他的手裏拿着一份牛皮紙文件袋,抱在胸前。
“請出示一下/身份證。”抽查的民警例行公事,伸手攔住了他。
梁禧摸了摸口袋,裏面空空如也:“忘記帶了。”
“那報一下/身份證號吧。”
民警擡眼看了一眼面前的青年,這才發現對方的長相出乎意料的年輕俊朗,藏青色的短袖,下面是一條水洗牛仔褲,板鞋被擦拭得很白。然而青年的動作卻在他的問話之後變得有些局促,他愣了一下,随即從文件袋裏掏出一本護照:“號碼記不太清了,護照可以嗎?”
“多大了?”
“十八。”
“喲,剛成年?”民警仔細打量了他一下,接過他的護照本迅速翻了一下,“才從國外回來啊……”
“嗯,還不太習慣這邊。”梁禧的聲音溫溫和和,還帶了些沒熟透的少年氣。
“行了,過吧過吧。”民警沒再攔他,揮了揮手讓他進了站,“下回出門帶着點證件。”
泊平市的地鐵永遠繁忙,就像是城市流淌着的血管,帶着無數人的青春和理想在不見光的隧道中飛馳而過。
梁禧一只手搭在吊環上,環顧着四周熟悉又陌生的場景,他已經四年沒有回來過,可這座城理應是他的家鄉。
晚高峰時間,地鐵上人多的吓人,梁禧幾乎沒有過這種擠地鐵的經歷,他被後面的人一直貼着向前擠,上半身前傾呈現出一種懸空的狀态。而他前方正坐着一位身材姣好的女人,夏天穿得清涼,從上往下可以清晰看到領口下方一道性感的溝壑。
梁禧面上一紅,将眼神擺正,目光平視盯着地鐵車廂壁上挂着的移動電視。
熒幕屏上正在滾動播放着城市宣傳,一只卡通吉祥物在藍天白雲之間跳來跳去,劃出各種五顏六色的特效,最後停留在一幀畫面上——2022年世界擊劍錦标賽。
梁禧眨了眨眼睛。
出了地鐵口的時候,淅淅瀝瀝的雨水總算從烏雲中擠了出來,極細的雨絲不需要打傘,但潮濕的空氣黏在人的皮膚上,仍舊讓梁禧感到不适。他擡頭望去,環顧四周像是在找人。
“梁子哥!”一個紮着高馬尾的女生站在門口沖着梁禧揮了揮手。
梁禧加快了步子,三兩步走到她面前:“桐桐,長高了。”
舒桐穎吐了吐舌頭:“都四年沒見了,我要是還不長高才真是奇怪了呢。”
“我爸聽說你回國了,高興得昨晚一直在喝酒,今天一直睡到日上三竿,俱樂部都差點沒開門。”舒桐穎從小就活潑,四年沒見了,貼在梁禧身邊一張嘴還是叭叭個不停,“你可快去見見他吧。”
青年在一旁聽着,輕笑了兩聲,知道舒桐穎是開玩笑的——偌大一個俱樂部,怎麽可能因為老板沒上班就歇業呢。
小院清幽,一扇玻璃門沖裏打開,玄關很低調,就像是随便哪個小酒樓的會客廳。外面沒有招牌,只在門口側壁上挂了塊小木牌,題了幾個字,永峰俱樂部。
梁禧知道這樓裏面是別有洞天,一共有整整六十多條劍道,在國內的擊劍俱樂部裏絕對算規模可以的了。
十多年前,舒永峰從國家隊主教練的位置上退下來,進入劍協也沒閑着,自己開了家俱樂部,一點一點做到今天的地步。梁禧不是他第一任學生,卻是和他關系最親近的,那時候舒永峰看他是個苗子,還私底下給他加了很多訓練,經常把半大的小梁禧累到哭鼻子,抹一把眼淚起來還得接着練。
印象太過深刻,以至于梁禧如今再走進這裏,還是覺得渾身的皮肉都緊張起來。
梁禧還記得最後一次和舒永峰在醫院見面,那個說話嗓門很大的中年男人總算放低了聲音,他幹燥的手掌在男孩臉上撫了撫,嘴唇蠕動兩下想說什麽,最終只是嘆了口氣。
“教練,等我病好了,很快就會回來。”梁禧以為他是怕自己出了國就偷懶,特意補充道,“我在A國也會訓練的,等我回來肯定比現在更厲害。”
·
這一等就是四年。
期間并非沒有機會回來——他的腿傷早就好了,可心病還沒有。
梁禧自認為有些童年的瑣事随着成長就會漸漸褪色,而事實卻總不盡如人意。起初,他總是會做噩夢,夢裏那輛失控的汽車伴随着恐怖的長鳴向他駛來,他無法将目光從車前兩個刺眼的光圈上挪開,他在夢裏發出尖叫,然後驚醒。
又是新的一天。
後背被冷汗浸濕,他坐起來喘氣,腦子裏面反反複複仍舊是四年前的記憶片段……
·
當他感受到由劍尖處傳來極突然的一次震顫,在他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之前,手中的劍已經飛了出去,那人一劍刺在了他的左胸口上,伴随着亮起的彩燈,還有劍折斷的細微聲響。
比分牌由14:14變成了15:14,裁判最後一次舉起示意得分的手勢,宣告着總決賽的結束,觀衆席有人吹起了口哨。
這是一場精彩的比賽,即便只是乙組兩個十四五歲的孩子,但是圍觀的教練們心中都清楚,這兩個孩子的水平已經遠遠超過了他們的同齡人,假如他們選擇專業的道路繼續走下去,C國劍壇的未來必将留下屬于他們濃重的一筆。
那人沖着觀衆席豎起了一根食指,摘下頭盔砸在場外的地面上,他傲氣十足擡起頭,享受着所有人的喝彩。那一刻,歡呼聲如同浪潮将呆滞的小梁禧淹沒,他透過頭盔黑色的鐵網格看着那人一步一步向自己走過來,他能聽到自己在頭盔中沉重的呼吸聲,每一次呼吸都撕扯着胸腔,幾近窒息。
勝利者向落敗者伸出友好的手,這是多麽諷刺。
這是那人摘得的第一塊全國青錦賽金牌,勝利女神向年輕的男孩抛下橄榄枝,從此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失敗并不令人沮喪,真正讓梁禧感到痛苦的是,他本不應該丢掉這樣一劍,至少,不是以這種方式。
“陸鳴川,你個騙子!”
更衣室裏,他失控地發出尖叫,将勝利者壓向後方的衣櫃,那人的後背撞向金屬制的更衣櫃,發出一聲巨響。
這個年齡的男孩從來都受不了這樣的挑釁,幾乎是在下一秒,陸鳴川就将他掀翻在地上,死死按住了梁禧的肩膀:“第一次見面時我就告訴過你,輸要輸得起。”
“我才沒有輸不起!是你贏得不光彩!”
“……可我贏了,是你自己拿不穩劍。”
“你明明知道我的手上有傷,而且,你還故意用跟我們練習相反的假動作晃我!今天如果你的對手不是我,你根本就贏不了!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你太了解我了,我把什麽都告訴你,但是你——”
“你給我閉嘴!”陸鳴川憤怒地打斷了他的話,跨在梁禧的身上,用胳膊抵住他的脖子,“真好笑,沒有假動作怎麽打比賽,為什麽別人能做假動作我就不行?我在規則之內贏了你,這是事實。”
氣管被壓住,梁禧憋紅了臉,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
“再說,誰讓你把什麽都告訴我了?”
“我……”梁禧被他一句話弄得發愣,連掙紮都停止了,他難以置信看向陸鳴川,嘴唇發抖,小聲重複道,“哥,你知道的……你知道的啊。”
“知道什麽。”陸鳴川冷冰冰地發問,“知道你喜歡我?”
“喜歡又怎麽樣,跟我今天贏了你有關系嗎?在賽場上還考慮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你真不配贏,年年。”
你真不配贏……
時過境遷,梁禧再去回想陸鳴川的話,愈發覺得他說的有道理,賽場上本就不該考慮那麽多其他的事情,誰能得分,誰就是最後的贏家。可是,即便如此,再次回想起陸鳴川說這些話時冷漠的表情,他還是很難相信這是一個十五歲的男孩能夠擺出的姿态——他或許骨子裏面就合适賽場,因為生性薄涼。
當時的梁禧被他丢在空無一人的更衣間裏,在地板上躺了很久,他瞪着眼睛望向頭頂的白熾燈,似乎要從這道刺眼的白光裏看出些什麽。就在那段沒有任何起伏的空白裏,梁禧知道有什麽東西正在從他的靈魂裏抽離,少年懵懂而熱烈的感情同他的肉體一樣被人丢棄于地面。
碾過千百遍,變得同那根在最後一劍中折斷的劍條一樣無用。
陸鳴川最後一劍刺得很用力,劍條在亮燈起的一瞬間直接折斷。
梁禧蜷在地上,覺得胸口被刺中的地方疼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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