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窗外的雨還在下,像是為城市鋪了一層底噪,将臨街那些車流聲吞沒其中。天色已經全然昏暗,就舒永峰的辦公室裏還亮着一盞白燈。

歲月在少年和老年兩個階段顯得格外刻薄,猶如蝗蟲過境般無奈,催着人成長,再催着人衰老。

舒永峰确實是老了,鬓角處已經長出了白發,被他剃得很短,只剩下一層灰白色的發茬。室內彌漫着一股濃重的煙味,像是燒了兩三遍的焦油,混合着潮濕的水汽,一起在這個不大的空間裏發酵。

“該打世界賽了才想起來我這個老頭?”舒永峰開口問他。

梁禧今年十八,大大小小的比賽打了不少,真像他說的,就是在國外也沒落下訓練和比賽。現如今是到了該上世錦賽的時候,要想以C國人的身份參賽,他就必須要回國,要麽把名字挂到省隊裏,要麽挂在俱樂部名下。

梁禧選擇的是後者。

“您這話說的。”他撓了撓頭,臉上總算露出了點孩子氣的笑容,腼腆,跟八、九歲那會第一次見着舒永峰的眼神一樣,“就算是沒有比賽,早晚也得回來的,畢竟根在這裏。”

根在這裏,在這片土地上。他在剛到國外相當長一段時間裏,做夢永遠都是關于泊平,夢醒時分,一遍又一遍回想着這裏的一切。有好有壞,也有讓他害怕的,每一幅畫面都跟刻上去了一般。

他生過一陣子的病,心理狀态不好,有時候半夜又夢見泊平,夢見那個人。

這些事情還是如同影子,只要他在,只要太陽還升起,它們就一直尾随着他,拖着他的腳腕向下拽,像一條深淵裏的惡犬。

梁禧在這四年間沒有學會遺忘,他學會的是妥協。

他想,逃離并不是辦法,只要他想站上世界的舞臺,那麽早晚有一天,他和那人還要相遇……那還不如早點見到,給兩個人的故事劃上一個句點。

舒永峰哼了一聲,從他手裏接過文件袋,一圈一圈拆開,将裏面的資料抽出來,架着一副老花鏡仔仔細細看完。梁禧坐在他對面,安靜等着,沉默環繞在房間裏,那場面不像是師徒重逢,反倒像是面試官和略顯局促的應聘者。

終于,舒永峰放下了文件,給了一句評價:“挺好,沒耽誤。”

“嗯,答應您的事情我肯定……”

“別。”舒永峰打斷了他的話,“你自己的事,別為了答應我,我可擔待不起。”

梁禧無話可說,只能坐在那裏等着舒永峰發話。

“他們都說,你是沖着金牌回來的。”舒永峰從抽屜裏又摸了支煙,打了兩次沒打上,煩躁地皺起眉又打了第三遍,這回總算點着了。

他舒展眉頭,長吐了一口煙,轉而看見梁禧在這裏,又起身去開了窗戶,雨水斜打進來,本來沉悶的雨聲由底噪變成了主旋律,梁禧聽着心裏面也跟着煩。

“我是。”他承認。

“還有人說,你是沖着陸鳴川回來的。”

“……我不是。”他搖了搖頭。

舒永峰眯着眼睛看了他一會,這才站起身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不管到底是不是,該是你遇上的你也躲不掉,人是這樣,事也是這樣。陸鳴川這個小白眼狼我就指望不上啦,誰能想到到頭來就剩你還待在我這個糟老頭子身邊呢……”他碾滅了手中的煙頭。

“我等你一塊金牌。”

·

送梁禧出來的是舒桐穎,小姑娘跟在他身邊念叨讓他慢點走。

“怎麽了,舍不得你梁子哥?”

“才不是。”舒桐穎蹦蹦跳跳的,跟在少年老成的梁禧身邊完全看不出來兩個人只差了一歲,“我是好不容易能出來放放風,你走慢點我就能在外面多待一會。唉,像你這種不用高考的肯定體會不到我們這種凡人的痛苦,每天都是卷子,我要做吐了。”

“哪裏的話。”梁禧笑了一聲。

他直接遞交的國外大學,運動員特招生,代表學校比賽積分拿夠了,過後再去補修績點就可以,确實是不用高考。

泊平初夏的雨還在繼續下,細密連綿,梁禧替小姑娘撐着傘,一路走到院門口,兩個人停了下來。正當舒桐穎準備和他說再見的時候,他忽然喊住了她:“桐桐,你知道……陸鳴川,現在去哪了嗎?”

“陸鳴川”三個字在梁禧的口中變得晦澀,舌頭打結,自己跟自己較勁。

回答他的是舒桐穎良久一聲“啊”,随後小姑娘才皺起眉頭:“他呀,他去森海了,早就沒再跟這邊聯系。”

“什麽時候走的?”

“哦,就是你出國之後沒多久的事情。”舒桐穎自己撐開了另一把傘,跟他道別,“聽說是拿了森海市一個俱樂部很多錢,就走了,我爸也沒留他。”

一輛汽車從梁禧身側飛馳而過,輪胎壓過路旁的積水,向旁側濺起一片水花,打濕了梁禧的褲腳。他像是沒有注意到一般繼續向前走,城市的燈光污染在雨中變得更加嚴重,每一盞車燈,每一塊霓虹牌,都在水汽中幻化成了模糊的光暈,跟着沒有星星的夜空一起跌入路面的積水中。

原來,那人早就已經離開泊平了啊。可應當不是為了錢的——以陸鳴川的家庭條件并不需要他做出任何違心的選擇。

他該是真的想走……想來也是,泊平沒有什麽值得留戀的地方,那人曾經跟他說過自己最喜歡的地方就是海邊,如果有機會,他想帶着梁禧一起去海邊沖浪。

可終歸泊平沒有海,兩個人也沒能等到一起去海邊的那天。

·

等梁禧踏進公寓裏時,已經是晚上十點二十。後半段路上刮起了風,雨傘遮不住斜落的雨絲,衣服已經濕掉,黏膩地貼在皮膚上,令人聯想到剛裹完生鮮的塑料布,還帶着一股土腥氣。

家裏沒人,公寓也是剛租下來,空蕩蕩的,沒幾樣家具。

梁禧自顧自在客廳裏脫了衣服,光腳踩進了浴室,直到皮膚接觸到幹淨、溫暖的自來水,他才感覺活了過來。

剛在浴室裏快活沒多久,外面手機鈴聲就跟催命一樣響個不停。起初梁禧不打算理這段吵人清淨的鈴聲,可鈴聲響得急切,仿佛是在催命。

誰會在這個時候聯系他?

梁禧睜開眼睛,從浴缸中豁地起身,浴缸裏的水伴随着他的動作劇烈晃動幾下。梁禧遛着鳥大喇喇去客廳抓起手機,放在耳邊,聲音倒還算一本正經:“喂,您好。”

電話那頭響起了一陣刺啦聲,緊接着又有幾句聽不清的人語。

梁禧回國剛換了電話,通訊錄還沒來得及更新,沒有聯系人,他猜不到對面是誰,當即皺起眉頭又問了一句:“是誰?”

“是我。”脆生生一句男音,夾雜着喘氣的聲音,“梁子哥,是我,白煦舟。”

白煦舟?梁禧愣了一下。

這是他小時候的玩伴了,也是他在出國之後唯一還聯系過的人。可不知道為什麽,大概是一年前,有一次他再打白煦舟的電話時,那邊已經變成了忙音,而那會梁禧也剛好和父母發生了一些争執,無暇顧及其他的事情,人又在國外……他以為兩家的關系就此斷掉,在試圖聯系了幾次無果之後就放棄了。

“小白……”他喃喃念了一句,随後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兩個人聯系斷得太突然,以至于梁禧再聽到他的聲音都覺得有點神情恍惚,發生什麽了?

似乎是信號不大好,梁禧聽見電話裏傳來一陣電流紮耳朵般的雜音,随後是白煦舟發着抖的聲音:“梁子哥,你,你能不能借我點錢。”

“……多少錢?”梁禧知道這個澡怕是洗不下去了,他用臉和肩膀夾住手機,回到浴室裏扯下了架子上的浴巾,房子地方小,一共沒幾步路,前後不超過十秒。梁禧把浴巾圍在腰上一紮,這才聽見電話那頭白煦舟小心翼翼的問話。

“兩萬,不,一萬五,行嗎?”

梁禧沒有第一時間給出回答,他煩躁地在頭發上抓了抓。

“哥,我也知道你剛回國,可是我沒辦法了。”白煦舟沙啞着嗓子,“是小柳,她生病了。明天吧,明天我去找你,我們見了面再細說好嗎?”

“好。”梁禧沉悶着出聲,“你把卡號發過來吧。”

電話被挂斷,空蕩的房間裏沒有開燈,梁禧對着刺眼的手機屏上一串數字發着愣。與此同時,電商公司還十分不合時宜地發來一條餘額不足的短信,看上去分外紮眼,梁禧動了動手指把短信飛快删除,仿佛這樣賬單就會少掉一樣。

若叫是從前,兩萬塊錢跟家裏要一下也不算太大個事情,可如今他和家裏鬧崩,一個人回國,身上帶的錢總共也就這麽些了——總不能指望一個還沒到二十歲的孩子身上能有多少錢,再者說,在A國打比賽雖然掙了不少,但訓練也是大頭,零零碎碎又花出去,存在手裏的到最後也沒多少。

又剛交完房租……

梁禧認命打開短信通知,看着銀行發來的訊息,卡裏餘額還有兩萬三千多。他一咬牙,直接給白煦舟轉過去兩萬塊,直到通知欄上蹦出一條轉賬成功,他才将手機扔在了一旁的沙發上。

梁禧托着腮幫子,對着窗戶發呆。

他是怎麽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被錢難倒,這是梁禧頭一次獨立生活,本來還想着能自由自在一陣子,卻沒想到資金問題來得這麽突然。出去打工顯然不是一個多麽好的選擇,一來打工和訓練不能兼得,二來給別人打工怎麽也難在短時間彌補上兩萬塊錢的缺口。

梁禧在腦海中重新搜索了一番,最後暗自有了打算……

公寓旁邊有還在使用的鐵軌,火車帶着一聲刺耳的鳴笛劃破寂靜的夜,梁禧半趴在窗邊,指間一點橘紅在安靜的燃燒,他叼着煙往肺裏深吸一口,又緩緩吐出一口白色的煙霧。

他就只抽了這麽一口,随後碾滅了煙蒂悄悄關上了窗。

雨停了,泊平市的月亮總算從雲層後面露了面,它像原先一樣皎潔,毫無差別地向每一個沉睡者的夢境投去一束光,月光照在梁禧的面龐上,映出青年皺着眉頭的睡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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