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一行人聞訊趕向後山山腳時, 停了一陣的雨又淅淅瀝瀝飄了起來。

墜車地點距離公路還有大概一刻鐘的泥濘小路,車子開不進,只能靠兩條腿步行過去。怕把新買的高貴美鞋弄髒,茅楹把包裏的折疊小花傘獻了出來,就窩進車裏躲雨補眠。

夏天天亮得特別早,剛過淩晨四點,已經能看到一線微弱的魚肚白。視野所及, 雨霧濛濛,天地間像是籠了一層纏綿的薄紗。吹在臉頰上的風濕漉漉的,泛着泥土的腥氣。

強森撐着那把嬌小纖細的花傘, 寬闊的肩膀占滿了傘下所有的空間,陸驚風只保全了一條手臂,大半邊身軀沒遮沒擋地淋着雨。

他也渾不在意,本來之前就出了一身汗, 頭發和衣服半幹不濕地黏在身上,很不爽快, 這會兒幹脆徹底濕了個透,反而還意外地舒服些。

氣壓有點低,不祥的烏雲籠罩在頭頂,強森面色凝重, 一手拄着拐,一手撐着傘,悶頭走得飛快,竟比四肢健全的陸驚風還利索些。

陸組長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 剛想提醒他注意腳下爛泥,嘴皮子還沒掀起,胳膊就被後面人猛地一拉。爛泥一下子糊了腳,滑得打了個趔趄,人差點沒站穩。

一擡頭,入眼一方明豔張揚的紅。

以及一張拽得活像全世界欠他二五八萬的撲克臉。

“我的傘大。”撲克臉用四個字完美解釋了他粗暴的行為。

“林先生其實大可不必跟着來。”陸驚風輕輕把胳膊抽出來,背着手客氣地道,“這只是我朋友的閑事,與您不相幹。”

林谙盯着他那張輕描淡寫的臉,半阖的眼睛斂下所有情緒,被雨水沖刷過的皮膚顯得異常幹淨白皙,反着冷光的那種白。

今日才發掘出陸組長一大傍身特長,那就是用一副客套的嘴臉,說出一堆欠扁的酸話。

“你在生什麽氣?”姓林的從小到大,最厭惡拐彎抹角,開門見山地打出直球。

“生氣?沒有的事。”陸驚風轉身,擡腳跟上前面一眨眼就飄出去老遠的小花傘,“你能親自來告訴我你還活着,我還挺感激的。”

随着他的走動,頭頂的那片紅亦步亦趨,緊緊綴着。在它的執拗下,隔出一方幹燥悶熱的小世界。

“真的。”陸驚風怕他不信,着重強調,“你要不來,我會把這事兒一揣揣一輩子。唉,你要是跟我一樣揣過什麽人什麽事兒就知道了……那滋味兒,不大好受。”

“你可以不揣。沒人逼你。也沒人會指責你。”

幹嘛背負那麽多,把自己活得像個苦行僧?

林谙目視前方,暗暗把握着二人在共撐一把傘的狀态下既不狎昵也不疏遠的安全距離。

陸驚風比他矮半個頭,微擡起下巴,瞥了他一眼,搖搖頭:“有時候,道德的一把尺不在別人的眼裏橫着,也不在別人的嘴上挂着,而是在自己心裏供着。我惦記着反省着,只是不想哪一天臨死的時候,想起這事,還自我唾棄一把而已……诶?你把傘往自己那邊挪挪,我一大男人,不需要你這麽照顧我。”

林谙一頓,他撐着傘,根本沒發覺傘什麽時候全移到了陸驚風頭頂,回過神的時候,自己一邊肩膀已經全打濕了。

“所以說,你該做的都做了,可以放心走了。”陸驚風低着頭,一邊注意躲避泥坑,一邊拍胸脯保證,“一別兩寬,我也不會把你的秘密洩露出去。再說了,你連真名兒都沒告訴我,應該也不擔心我嘴大漏風,對吧林谙?”

林谙注視着他的頭頂,發現這人頭上有兩個發旋兒。俗話說得好,一旋娃聰穎,二旋倔到底……真沒說錯。

“我沒告訴你名字,你難道猜不出來嗎?”林谙停下腳步。

陸驚風卻沒跟着一起停下,他兀自跨進雨幕,興致缺缺地擺手,“我這人記性差,智商也總掉線,猜謎這種燒腦的游戲,林先生還是跟別人玩比較有意思。”

到了現場,車毀人亡。

由于出了人命,前來搜查的人很慌,已經第一時間報了警。

一號車不知道是從什麽高度滾落下來的,砸在地上摔成了一堆稀巴爛的廢鐵,四面玻璃全部崩壞,車架被壓縮得變了形,軋死了車門,沒人敢動手去把駕駛室裏的屍體搬出來。

一條被緊身褲勒得死死的腿從車門底端擠了出來,耷拉着懸在空中,折出一個令人看着很不舒服的角度,凹進去的車門深深地切進大腿,卡得很死。看樣子,裏面的人在跌落下來的時候曾想棄車出逃,然而速度太快重力太強,車子在滾落過程中撞到了什麽,沒能成功。

死相慘烈,強森用手捂住臉,不忍去看,嘴裏的一句話車轱辘輪番嚼:“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陸驚風繞到車頭,從碎了一大半的前擋風玻璃往裏看。

死者滿身鮮血,安全帶被自己打開,脖子後仰過度,疑似頸椎受到劇烈沖擊而折斷,沒了血色的臉上一雙眼睛暴突出來,睜得格外大,定格住驚懼異常的表情,像是死前被什麽東西吓破了膽。

表面看,很像是飙車黨常遇到的意外事故,只不過這次的代價不只是一條腿,而是一條鮮活的生命。

如果死者周身沒有逡巡着那團濃重的陰氣,陸驚風恐怕也會這麽認為。

“你聞見了嗎?”

陸驚風直起腰,轉過頭,“什麽?”

“雖然很淡。”林谙皺起眉,與他對視,“但的确是香灰的味道。”

香灰?

一被提醒,陸驚風想到什麽,眼皮重重一跳,表情霎時冷凍凝固在臉上,“你确定?我怎麽沒聞到……”

“确定。”林谙刮了刮鼻子,“至于你為什麽沒聞到,可能是我對氣味比較敏感,也可能是你特別遲鈍。”

陸驚風:“……”狗鼻子很自豪?

他迅速從兜裏掏出手機,按了半天還是黑屏,這才發現手機沒電自動關了機,于是霸氣一伸手:“林先生的手機借我用一下。”

林谙微笑看他,挑起一邊眉,一副“想要嗎?你求我啊”的損樣。

陸驚風不滿地啧了一聲,心想:這裏又不是只有你一個活人。于是扭頭就問強森要手機。

“給給給。拿走拿走。都拿走。”皮一下沒皮成,林谙把手機直怼到他臉上,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像是在上繳什麽珍稀貢品。

陸驚風急着用,沒搭理這人清奇古怪的性格,接過手機就熟練地輸入一串號碼。

鈴聲響了兩秒就被快速接起。

“張祺,我陸驚風。我這邊碰到個案子,待會兒你從公安局調檔接手。死者姓名馬巍,估計會以意外死亡結案。嗯……不正常,接手後直接轉給我……”

說話的空隙,林谙繞過他,在駕駛位旁邊蹲了下去,直接把手從車窗伸了進去,摸向馬巍。

“對了,這兩天紫林山這邊沒出別的什麽事嗎……诶!林谙,法醫沒來你別亂碰……”

話音未落,林谙已經縮回了手,手裏多出個随風飄蕩的紅繩,繩子末端挂着個鼓鼓囊囊的紅布袋,上面用金線繡着出入平安的字樣,布袋底端還沾了點死者暗紅色的血。

周圍人看他從死人脖子上扯下個帶血的遺物,皆驚訝地咦了一聲,晦氣地撇過臉,望天的望天,看地的看地,內心默念阿彌陀佛。

“你幹什麽?”陸驚風瞪着眼睛看他。

“香氣是從這個裏面散發出來的。”林谙站起來,邀功似的,特地走過來在他眼前晃了晃。

“這個裏面裝的平安符,有什麽問題嗎?”強森也剛剛打完電話,應該是剛剛通知了家屬,“符是我愛人特地從觀裏給小巍求的,請大師開過光的,昨天才剛給他挂上。”

“哦。”林谙撇撇嘴,語出譏諷,“昨天挂上今天就出事,看來一點都不保平安吶。”

強森被他一怼,臉色發青,“你這話什麽意思?我們把小巍當親弟弟,這都是一片好心。賽車這一行,出入平安太他媽重要了,一個不慎就跟我一樣落個終身殘疾!你個外行人,說什麽風涼話!”

陸驚風接過紅布袋,翻來覆去看了一遍,捏一捏揉一揉,給強森順毛:“阿森,不用跟這人一般見識,他不太會說話。那什麽,介意告訴我這平安符,嫂子是在哪個觀裏求來的嗎?說出來我也長長心,以後碰到就不進去浪費香油錢了。”

強森被這兩人鬧得沒脾氣:“……就落霞山的鶴鳴觀,我愛人迷信,成天就愛往那兒跑。觀裏不是有個很有名的謝天師嗎?據說他寫的符喝下去包治百病的那個,诶呦,吹得跟大羅神仙下凡一樣的,這符就是他給開的光。呵,這麽一看,全是忽悠人的騙子。”

聞言,林谙的眼神意味不明地閃了閃,“啊……鶴鳴觀謝昌九啊。”

“你認識?”陸驚風邊問,邊試圖把紅布袋給拆開。

“不認識。”林谙扯了扯嘴角,“我就認識他兒子,還挺熟。”

布袋的四周邊角都被細密的紅線封死,陸驚風折騰了半天也沒撕開,正一籌莫展,手邊遞過來一柄精致的匕首。

匕首很小,總長還沒女孩子的巴掌大,刀柄由通透的羊脂白玉制成,其上镂刻着騰雲駕霧的龍紋浮雕,生動精細,大氣磅礴。刀柄的頂端鑿出一圓潤的小孔,穿引着黑線,長形的白玉側邊開口,用作平時折疊起來收刀口。

說是匕首,其實更像是什麽精致的玩物。

陸驚風接過來,摩挲着把玩了兩下,白玉細膩溫潤,手感絕佳,刀背上似乎還刻着字。

正要細看,林谙在一旁提醒:“傳家寶,手穩點,摔了把你賣了也賠不起。”

不說還好,一說陸驚風手就一抖,他蹭地變了臉色,出手如閃電,緊緊攥住陸驚風的手。

“我就吓唬吓唬你。”陸驚風被他握着手,肌膚相觸的瞬間眉頭重重挑起,沒來由地有點尴尬,“放一百個心吧,我手穩得很……你真的不放手?要不你來拆?”

林谙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寶貝傳家寶,猶豫再三松了手。

“什麽叫把我賣了也賠不起,我還是很值錢的。老實說,林先生你是不是有點瞧不起在下?”剛剛被握住的手背有點發燙,陸驚風別扭地甩了甩。

“你覺得呢?”林谙一哂,還想接着往下說。

“诶,打住打住,瞧不起我也請深埋在心底,不要說出來打擊別人自尊。”陸驚風邊叨叨邊拆線,“家裏的長輩沒教你做人別這麽直嗎?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沒朋友?一看你……就不像有朋友的樣子。”

本少不需要朋友,本少有自己就行了。

林谙不屑地翻了個白眼。

布袋拆了一邊,陸驚風把裏面的東西倒出來,倒出一張符和一捧香灰。

把符紙展開,原本以為上面畫的會是尋常的平安咒,然而當陸驚風随意瞟過去的時候,眼神頓時就釘住了。

看他神态異常,林谙把頭湊過去,目光一凜。

“這個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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