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江南的天暖得早些,這時草木都長出了許多新葉,入眼一片嫩綠。

從驿站到鎮子上只能走水路。北顧和南望坐在烏篷船上,河水碧綠如玉,岸邊的柳樹枝條垂下來拂過河面。春歸的燕子叼着新泥穿梭在白牆黛瓦間,屋檐下挂着的紅燈籠在微風中搖動。

南望從前在畫卷上看到江南時就喜歡上了這裏,如今來了,更是興奮了一路。進到玉河鎮後,她便一直搖着北顧的胳膊叫他看這看那,似乎忘了奔波的勞累。

北顧雖然也附和着南望,但多數時候還是把目光落在她身上,眼帶溫柔笑意。

船穿過一個又一個橋洞,終于停在鎮子中央。然而這天隐隐泛青,兩人剛下船,便落起了淅淅瀝瀝的雨。

船夫似乎早有預料,翻出一把傘遞過來,“江南在這個時節下雨是常事,二位也不必覺得掃興。江南有了雨,才有了它真正的模樣。”

北顧接傘的時候還有些猶豫,“這傘要如何還給您?”

船夫哈哈一笑,“若是有緣再見便還,若是見不到,就給下一個需要的人罷。”說完戴起鬥笠撐着船走了,口哨吹成悠揚的曲調,在河上回蕩。

南望也不郁悶,還是頗有興致地問北顧:“先去哪兒?”

北顧四處看了看,道:“就近找間客棧,把東西放了。”

船夫給的傘有些,北顧撐傘時便偏向南望那邊,生怕她被淋濕。南望注意到後,又伸手把傘扶正,可沒過多久,北顧又趁她興高采烈說話時悄悄将傘往她這邊傾。

兩人來到一間臨河的客棧,南望擡頭看看客棧門上的牌匾,見上邊寫着“枕河居”,便笑,“倒是有意趣。”

店裏人少清靜,店二們都零零散散做着自己的事。掌櫃的在櫃臺前招呼:“二位是吃飯還是住店?”

北顧收起傘,“住店,再讓廚房做幾道家常菜送到房裏去。”

掌櫃的翻開記錄本,看看北顧又看看南望,“客官是帶夫人出來散心的?”

“是啊。”北顧笑着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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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肆,這話是你能說的?”南望佯怒道,“不過是個跟着伺候的家仆罷了,誰給你的膽子這般攀扯造次。”

北顧瞥她一眼,“你倒慣會記仇的。”

掌櫃的閱人無數,自然辨得出真假,此時被南望逗樂了,“夫人真是有趣。”

見事情不如自己預想的那般,南望有些臉紅,匆忙接過鑰匙就往房間去。

放好行李,南望順手接過北顧脫下的外袍,正要替他挂好,就發現這衣服濕了一大片。她不由得皺眉,“不是讓你別只顧着我?”

“那把傘不大,若撐中間兩人都要淋濕,索性就往你那邊擋了。”北顧倒是無所謂,“我身體比你好,不打緊。”

“什麽不打緊,現在這時節最容易受涼,你把衣服全脫了,換身幹的。”南望說着就要去解北顧的衣服,急切的模樣把北顧逗笑了。

他一下握住南望的手,“我自己來,你別同只餓虎一般這樣扒我衣服。”

南望一拳捶在北顧肩上,又瞪他,“別貧嘴,動作快些。”

北顧換好衣服後,店家也剛好送了飯菜上來。兩人坐在窗邊吃了飯,雨還在下。窗外的景色像是被覆上了一層薄紗,朦朦胧胧的,竟比天晴時還要好看。

南望撐着頭看呆了,回過神時,才發現北顧也托着下巴在發呆,只不過不是看窗外,而是看她。

見她終于轉頭,北顧才道:“你還真是一點都不累?”

被北顧這麽一說,南望也覺得有些乏了,真就打了個哈欠。北顧被她逗笑了,伸手捏捏她的臉,起身道:“這雨一時半會是停不了了,不如就早些睡,明日再出去。”

第二日,晨光透過薄薄的窗紙落到枕邊。南望揉揉眼睛,翻了個身面向北顧。北顧一直環抱着南望,此時被她的動靜弄醒,只半睜着眼瞧着她,也不說話。

“你還困不困?”南望輕聲問。

“困。”北顧的聲音聽着有些沙啞,“再睡會兒。”說着他便摟緊了南望,下巴抵着她的額頭,又很快睡過去。南望乖乖待在北顧懷裏不敢動,沒過多久,她自己也跟着睡着了。

再次醒來時,天已大亮。起床時南望聽見北顧咳嗽了幾聲,問他怎麽了,他只簡單一句“許是着涼了”。

南望皺眉,正要數落他,他又笑道:“你別這麽看我,這種病沒兩日就能好,着什麽急。”南望還是不放心,剛說完“要不今天就別出去了”,就被他幹脆利落地拖下樓來了。

在桌邊坐下點了菜,南望看北顧精神還是不太好,不免又擔心起來,“你真不要再休息休息?”

“真不打緊。雨下了一天才晴了,再不讓你出去,怕要把你憋壞了。”北顧道。

南望還想再說些什麽,想想北顧比她倔,便又放棄了,只拿起茶壺給他添了杯熱茶。

吃了飯,兩人就沿着河散步。日光柔柔地傾瀉下來,明亮卻不刺眼。春風拂過河岸,柳條将碧綠的河水攪皺。空氣中夾着陣陣茉莉清香,仔細看去,就見一個身穿綠衣的姑娘穿梭在人群中叫賣用茉莉花編成的花環手串。

南望拉着北顧的手在巷子裏穿梭,臉上圍着面紗——那是北顧特意買來讓她圍上的,理由是她走在街上惹了太多年輕男子注意,他心煩。

又走出一條巷,蜿蜒的河水已經不見了,眼前是一片浩瀚無際的海。南望輕聲驚呼,北顧在她身後解釋:“這裏是東海的入海口。”

一陣高昂雄渾的風聲從渡口邊上傳來,南望從未聽過,倒也覺得悅耳。她循着聲音朝那處看去,見岸上圍了一群人,中間似有什麽東西起起落落。南望正要問,就聽見北顧說:“許是有人在抖空竹。”

南望覺得新奇,便急着要過去看。北顧緊跟在她身後,生怕她跑丢了出什麽意外,好像忘了她是那個以一敵百的大将軍。

人群中,賣藝人變着花樣甩着繩上的空竹,動作迅速又游刃有餘。不時有人拍手叫好,擠到前面去往銅盆裏丢賞錢。北顧心護着南望,怕她被人撞着。

看了一會兒,太陽漸漸大了起來,圍觀的人群也散了。南望挽着北顧的手臂,打算去別處看看。

渡口的人太多,又是剛散開,難免有些磕碰。一男子背着書袋走在他們前頭,就被人撞得趔趄,險些摔倒,書也掉了幾本。南望差點踩到那些書,忙退後一步,彎腰幫忙撿書。再看向這男子時,卻發現他看她看得愣了。

“你的東西。”南望出聲提醒。

男子這才回過神來,接住南望遞過來的書,“多謝姑娘。”

南望笑道:“舉手之勞罷了。”

雖然南望用面紗蒙住了半張臉,但男子看着她帶笑的眼睛,還是有些移不開目光,“生一路趕往淩蒼城,困難重重,遇到的冷眼太多,姑娘這樣的倒是第一次見。”

“淩蒼城?”南望重複道,正要再說些什麽,就聽見北顧在一旁冷冷道:“走不走?”

南望聽這語氣不對勁,轉頭看了北顧一眼,見他正皺着眉,臉色也不大好。她心一顫,忙賠笑道:“走走走,馬上就走。”

北顧果然冷哼一聲,馬上轉身走了。南望抱歉地對男子點點頭,幾步跑過去追上北顧。

那男子還在背後道:“姑娘可是淩蒼城的人?今後我們有緣再見。”

“有緣再見?他做的什麽夢?”北顧語氣冷漠。

南望有些無奈,“我不過幫個忙罷了,你這是鬧的哪門子脾氣?”

北顧毫不買賬,“我看你還想多聊幾句吧。”

南望嘆了口氣,也不跟北顧辯,只默默牽上了他的手。北顧垂眸瞥了一眼,也沒再說什麽。

傍晚回到枕河居,北顧還是黑着一張臉。吃飯時南望不斷跟他扯閑話,從“我今天看見畫舫上有人唱昆曲,要不我們明日再去看看”到“我聽人說渡口邊的山上似乎有個煙波臺,可以看到更遠的海,你想不想去”再到“你怎麽長得越來越好看了”,換來的不過是他簡單幾聲“好”“嗯”“哦”。

掌櫃的閑着無聊,一邊逗着畫眉一邊偷瞄他們。見北顧不怎麽搭理南望,掌櫃的竟猜出了幾分,忍不住笑道:“夫人年輕貌美,出去一趟難免招到許多桃花,公子吃醋也是難免,夫人需費心哄了。”

南望苦着臉看了掌櫃的一眼,嘆了口氣。

天很快就全暗了,屋檐下的燈籠在夜色中發着柔和的光。河中的游船上熱鬧了許多,都是些喝酒聽戲的人。吃完飯,北顧放下筷子就上樓去了,南望緊跟在他後面進了房間。

他們出門前忘了關窗,初春時節夜風還有些涼,整個房間都被吹冷了。北顧的咳嗽又加重了些,南望正要讓他早點休息,就見他已經蓋好了被子,背對着她躺着。

南望坐在鏡子前擦頭發,又過了好久才晾幹。她簡單梳了幾下,就悄悄走到床邊,輕聲問:“睡着了?”

“沒有。”北顧悶聲應着。

南望便脫鞋爬到床上,鑽進被窩裏,正要和北顧講道理,就見他又翻了個身,繼續背對着她。

南望戳了戳北顧的後背,見他沒反應,便道:“你還醋呢?”

就聽他簡單答:“沒有。”

南望不信,又挪過去抱住他,“是我錯了好不好?你別氣了。”

北顧掰開南望的手,“你離我遠些。”

南望卻死死抱着不撒開,委屈道:“還說不氣,你都開始趕我了。”

“我不氣了。”北顧無奈道,語氣柔和了許多。

南望還是不信,幹脆翻身騎到北顧身上,把他掰過來平躺着面向自己,“那你不理我又是怎麽?”

北顧看了她好一會兒,才啞着嗓子道:“你下來。”

“你不說我就不下來。”南望道。

北顧移開視線,“你就不怕我過了病氣給你?”

南望一怔,“就這樣?”

北顧嘆氣,“往後在外頭見了生人,不至于同人家說太多。”

“我哪裏說得多了。”南望雖是不服氣,聲音卻也放軟了許多,聽着倒像撒嬌,“不過就幫他撿了東西……”

“都叫人看出來你從淩蒼來了,這也不多?”

南望竟明白了北顧的意思,“莫非你覺得,那人是被派來跟着我們的?”

北顧點點頭,“就不知究竟是葉楷的人,還是……”想想又不再往下說。

“還是什麽?”這下南望有些懵了。

“沒什麽,該睡了。”北顧伸手抱住南望。

南望便有些惱,“你怎的又這樣……”

“不困?”北顧又開始他擅長的顧左右而言他,“那便是還不夠累了?可要我想想法子?”

南望趕緊閉眼,再不敢鬧出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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