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太陽爬上高聳的城牆,照得百萬大軍的鐵胄泛着冷光。南望站在城樓的護欄邊上看着軍隊在南門外列隊,禮炮三聲後,一頭用來當作祭品的牛的鮮血染紅了軍旗。
這樣的儀式南望經歷過無數回,卻許久沒像現在這樣當個旁觀者了。
北顧騎着馬立在軍隊最前方,身邊是這一任的大将軍。所有人都身穿甲胄,北顧卻依舊是一襲黑色鬥篷,兜帽遮着他的大半張臉,看不清他此刻是個什麽表情。
葉如初不知什麽時候來到了南望身邊,“出征禮你不去看看?”
“這不是在看麽,我當了出征禮的主角多少回了,看也看膩了。”南望道。
“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葉如初戳了戳南望的腦袋,“你就不打算去和北顧喝一杯壯行酒?你勉強能算作家眷的。”
“壯行酒昨晚喝過了,今天就不去添亂了。”南望開着玩笑,“萬一我突然不想讓他走了,或是他見了我就不想走了,豈不是尴尬。”
“喲,昨晚喝過了?”葉如初重複道,又捏了捏南望的腰,“怎麽個意思呢?”
南望毫不客氣地打了一下葉如初的手,“不害臊!”
“好了好了,我也不煩你了。”葉如初見城樓上還有禁軍站崗,便收起了嬉皮笑臉的模樣,“我先回鸾佩宮讓他們把飯菜準備好,你等會記得過來和我一起吃。”
“你不陪我看看?”南望還挽留了一下。
“不看了,我現在看見這些禁軍我就有點怕,不知道是不是宮變時候落下的心病。”葉如初說着就揉着胳膊上起的雞皮疙瘩快步走了。
南望無奈地嘆了口氣,繼續看向軍隊前的北顧。
葉如初走下城樓,就見葉舟正從南門外進來,可她來不及轉身,便想裝作看不到,就這樣僵硬地從他面前經過,卻聽見他在身後道:“見過皇後。”
葉如初回頭瞪他,“幾日不見,丞相大人竟與我生疏至此?”
“這裏是皇宮。”葉舟提醒。
“罷了,丞相大人一直都是個清醒的人,明白自己在哪裏,該做什麽。倒是本宮輕浮得很,讓丞相大人見笑了。”葉如初自嘲道。
葉舟不由得皺眉,“你這是說的什麽話?”
“噓。”葉如初豎起食指貼在唇上,“這裏是皇宮,丞相大人該稱本宮什麽?”
葉舟嘆了口氣,“天氣炎熱,皇後還是快些回宮歇息吧,免得中了暑氣。臣還要去玄極殿替陛下拿些東西,就先退下了。”
“退吧,我們不見也罷。”葉如初賭氣道。
醉酒的第二日,她醒來時并無任何異樣,便以為葉舟只是哄哄她罷了,其實并沒有多喜歡她。這回再見,他的反應更讓她坐實了這一猜測。
南望下樓梯下到一半看見這對,覺得有些莫名其妙。看他們的表情和口型似乎是在争執些什麽——準确來說是只有葉如初在鬧,葉舟則溫溫和和。
南望想不通這兩人能吵什麽,又是從什麽時候變成能吵起來的這種關系的。
她趕緊奔下去,結果還沒跑到他們面前他們就停了。
南望先是裝模作樣地和葉舟互行了禮,才轉頭問葉如初,“嫂嫂這是怎麽了?”
葉舟許是還習慣着南望管他叫哥哥,她對葉如初這聲“嫂嫂”,他第一反應是詫異,剛想說她胡亂開什麽玩笑,才想起來葉蕭懿也是她哥哥,便有些悻悻然地走了。
“沒怎麽,只不過是覺得你哥哥有些惱人罷了。”葉如初道。
“我哥哥?”眼見四下無人,南望就要開起葉如初的玩笑了,“我哪個哥哥?”
葉如初這才想起南望剛才那聲“嫂嫂”,便一跺腳,“我看你們都是商量好的要來氣我,你今天也別來鸾佩宮吃飯了。”說着轉頭就走。
南望忙跟上去挽住葉如初,“好了,我知錯了還不行嗎,我也替那個惱人的給你道個歉,你就跟我說說到底是怎麽回事吧,我也好替你收拾他。”
葉如初的事情也瞞不住南望,只用了南門到鸾佩宮這一段路的工夫,她便将和葉舟的事情都與南望說了。
南望震驚了許久,又醞釀了許久,才道:“你也別氣,我哥哥就是那樣,照我對他的了解,他那性子肯承認喜歡你已經很不錯了。他平時對你或許有些生疏,可多半也是想着保護你。”
“我知道了。”葉如初淡淡應道。
“我原以為那天吃飯時我說的不過是個無意的玩笑。”南望有些感慨,“你和葉蕭懿沒什麽緣分便罷了,可我哥哥是真的挺好的。先前我還催他去找個世家千金什麽的,他一直說不急不急,沒想到……怕是在等你。”
“只怕我和他也沒什麽緣分吧。”葉如初道。
“你可千萬別這麽想。”南望趕緊勸解,“反正你們見面的機會也不少,下次再想辦法單獨和他說說,看他是個什麽想法。你若是不把你的話說出口,單在這胡思亂想,可是會吃虧的。”
見葉如初的表情緩和了許多,南望又再勸了她幾句,說了些葉舟的好,才算把她哄開心了。
夏季多雨,且常常來得突然。明明前一刻還是萬裏晴空,沒過多久,烏雲就籠住了整片天。聒噪的蟬突然噤了聲,在樹叢間飛來飛去的鳥也紛紛逃向屋檐,豆大的雨滴緊追在它們身後傾瀉,又散落到地上,激起一陣泥土的腥氣。
正午,南望被滾滾的雷聲吵得睡不着覺,便站在門邊看這突然而至的雨。算算日子,北顧也該到邊境了,卻不知他那邊如何,路上有沒有遇到什麽兇險的事。
南望還要再等上十天半個月,才能收到他的第一封信。而這些日子對她而言,每一秒都是煎熬。
天邊的烏雲不知為何形成了一個漩渦,漩渦的中心卻是一片黑暗。南望緊盯着那處黑暗,只見它越擴越大,而它的正下方,天的盡頭,竟顯現出了傳說中九頭玄龍的模樣。雖然隔着重重雨幕,南望看不大清楚,可還是能感受到它的威嚴。
她看得有些呆了,揉了揉眼睛,又見天的另一頭飛來一只火紅的鳳凰,尾羽散開如同巨大的扇面。它停到玄龍面前後,雙方竟毫不猶豫打了起來。
鳳凰的翅間扇出一個個火球,向玄龍襲去,玄龍口中則吐出紫黑色的煙霧,将火球淹沒。兩股力量沖撞激發出一片耀眼的白光,南望被這白光閃得眯起了眼睛,再睜開時,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正對着帳子頂上繡着的龍鳳呈祥的圖案。
她盯着那一大片繡花,覺得有些不對勁,卻想不起來是什麽地方不對勁。照理來說龍鳳是好兆頭,可她夢裏看到的那些畫面,卻不見得是什麽好兆頭。
正想着,門就被人輕輕叩響。南望掀開薄被,随意踩着鞋過去開門,卻見北顧撐着傘站在門外,遺留在傘上的雨水順着傘沿滴落。
他慣穿的一襲黑衣襯得他的面容更加白皙,長發如同檐外的雨般直瀉而下,護額上的寶石黑得像南望夢裏的那個漩渦,同樣漆黑的眼眸卻如一面明鏡,裏邊只映着她一個人。
南望的心一顫,本有許多思念的話想同他說,到了嘴邊卻變成:“你怎麽回來了?”
“我放心不下,便想回來看看你。”北顧語氣平淡。
見他站着不動,南望忙讓出進門的位置,道:“那你快收傘進來,我不記得聽誰說過屋檐下打傘不好,不知道你們有沒有這個講究。”
“不必了,”北顧笑了笑,南望卻覺得這個笑容有些疏離,“我來看你一眼就走。”
“就……走了?”南望有些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種說不出來的難過,“可你……”她本來想說可你甚至都沒抱抱我,頓了頓,卻變成:“可你好歹進來讓我看看你淋濕了沒有,雨這麽大,你身子還沒好全,別又染病了。”
北顧摸了摸南望的頭發,輕聲道:“我沒事,你照顧好自己。”
說罷,他轉身離去,卻不心将傘上的雨水甩了一兩滴到南望的臉上,冰冰涼涼的,看起來倒像是滑落的淚。
南望伸手想扯他袖子,發現夠不着了,便要擡腳去追,竟怎麽也挪不動步子。張口喊他名字,卻無論多用力都喊不出聲音。
厚重的雲層後又傳來雷的炸響,南望突然驚醒,可眼淚卻從夢裏帶了出來,大顆大顆地落到枕頭上,很快便洇出了一大片水漬。
原是夢中夢。
南望睜大眼睛看着帳子上繡着的山水畫,這才是她熟悉的圖案。雷聲依舊滾滾響着,一下一下,像重錘擊在南望的心上,帶來陣陣抽疼。
南望盯着帳頂,眼神如荒原般空曠寂寥。她想起之前一個下雨的夜晚,也有着今天這樣像是要把天空撕裂的雷聲,而睡在她身邊的北顧在被吵醒之後,以為她會怕,便立馬捂住了她的耳朵。
他不該有剛才的夢裏那副轉身離去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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