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吳霭站在編號1的位置。

服裝師最後檢查他的衣服和頭發,問:“你很熱?”他縮自己裸露的背,反問:“熱?”服裝師:“有汗。”

腦子糊了,吳霭呆滞,服裝師開始給他的背拍粉,塵埃一樣的顆粒飄散起來,一吸氣就全部鑽進了鼻子裏。

有人在喊“準備”,馮走到了舞臺前,副導演坐到了監視屏幕後,所有工作人員都各司其位。

耳畔響起了打板的脆響和“action”,攝影師穿戴着斯坦尼康在離吳霭背部很近的位置拉開了鏡頭。

拍攝開始了,舞臺上沒有賈晝,登場了一男一女兩個演員。

男的沒見過,女的是王叔帶的周姝姝。

兩人拿着瓶紅酒念出臺詞,很舞臺化的表演方式,聲調和動作都誇張。

吳霭離最近,但什麽也聽不清。

頭頂上的燈光明亮,假發戳得肩胛骨很癢,他赤足踩在地板上,唯一的感覺就是奇怪。

奇怪,周圍是封閉的空間和層疊的布景,場景交錯,同事們都喬裝打扮,他塗紅唇穿紅裙。

奇怪,他認出了那顆袖扣和手,認出了是在臺階上擦肩和從黑車中走下來的人,在劇院等到了在肯德基裏一直等的人。

奇怪,男人卻好像沒認出他來。

兩人之前明明相遇了好幾次,吳霭确定他的目光曾不止一次地打量過自己。

而且就算沒認出來,眼神也不應該如此冷淡,如此疏離。

空調風大,他渾然不覺間被冷出了雞皮疙瘩。

攝影師的運鏡繞過裙擺,他見了,反應過來,男人也許是在厭惡紅裙。

厭惡男人穿紅裙。

吳霭偷偷去看君哥。

他正站在最角落,穿着和其他群演一樣的工裝被擋了個嚴實,盡管如此,卻仍站得板板正正,滿臉的投入與認真。

男人穿裙子,不礙誰的事。

吳霭正思考,這時身邊突然一響,有玻璃“噼啪——”。

他受驚,不住往後退,撞得身後的人罵出一聲“靠”。

群演的站位錯一個就動全身,副導演忙起立,馮也喊“cut”。

拍攝進程急剎車,多米諾似的,場面瞬間亂成一鍋粥。

地上有個碎酒瓶子,是劇情需要男演員在表演中摔的。

吳霭想起郭導講戲的時候說紅裙在這一幕中代表了不能動的情欲,一霎反應過來自己壞了事。

他連忙道歉,周姝姝可能眼熟他,笑了笑站到了一邊。

男演員沒好氣,指着臺下的副導演問:怎麽是個男的?性別沒問題,但走神是自己不對。

吳霭理虧,拱手又鞠躬。

然而除了君哥是關心,其他人看過來,都像在鄙夷他故意搶鏡。

太怪誕了,變成了那只叫格裏高的甲蟲。

他不想演了,看向馮,請辭:“導演,我……”“不要收那麽緊,逼迫得太兇狠了,不是我想要的感覺,再來一遍。”

馮不理他,自顧和男演員交流。

群衆演員沒資格與名導演說話,吳霭尴尬回過頭,突然發現所有人的眼神又變了,方才還是甲蟲,這下就成了羊脂球。

他強忍着,後背再次被撲上粉。

幾分鐘後,副導演再次喊出“演員準備,各機位準備”,舞臺上的燈光亮起,臺下的燈熄滅,第二次拍攝開啓。

男女演員一開始交談,然後争執,沖突很快變成了身體層面的推搡,周姝姝的指甲總在無意中碰撞紅酒瓶,發出“叮叮”的聲音,像是搖鈴。

臺詞的主題似乎是圍繞着等待。

吳霭置身事外,在不擺動頭部的情況下轉眼珠看四處。

禮堂變成攝影棚後縮影了一個小世界,有搭出來的房間樓層和街道,但只有高處有真正的窗戶。

天色比進來時候暗了,露出的一小片光亮昏沉。

吳霭壓抑,紅裙和舞臺都像變成了囚禁,這時他看見外面飛過了一只喜鵲,拖着黑色的長尾翼。

被厭惡了。

情緒好像懸在半空,心髒生長出針,整體來說比遺憾要淡定,比淡定又遺憾。

他覺得人要是能像鳥一樣自由就好了,想留就留,想走就走,想在重慶就在重慶,想在上海就在上海,想穿裙子穿褲子,都随意。

表演繼續推進,男演員又舉起了紅酒瓶。

吳霭去看,這時,餘光在黑暗的通道口邊,又瞥見了那個男人。

人高,腿長,身材很挺拔。

舞臺前有盞照明斜了,照出了一個類似日冕的影,他路過踏進了那個圈兒,而幾乎同時,酒瓶第二次碎裂了。

“噼啪——”長出針的心房一緊。

吳霭這次沒受驚吓,男人卻尋聲望了過來。

距離雖遠,但模糊不了一張清俊的臉,眉骨很舒朗,眼睛深邃又明亮。

半個月的等待,原來長這麽好看。

沒人可以規定男人不能穿紅裙,也不能規定必須接受男人穿紅裙。

吳霭心中沒有責怪和自責,只淡淡傷感。

不會再去肯德基了,點到為止了。

他用手指去摳裙子大腿處的那條縫隙,想最後看他一眼作為自己和心中念想的告別,但稍一擡頭,意外對上了男人的目光。

唇角和眼角都略微彎曲,似是含笑,噎着些意味深長的情緒。

吳霭偷偷看周圍,演員正在表演拉鋸和沖突,不像有什麽特殊。

他正疑惑,男人卻朝着他颔了颔首。

打招呼的動作,像是熟識的人之間示好。

吳霭一下懵了,肩膀随之繃緊,但男人的笑容卻愈發溫柔,眼神帶着欣賞和尊重劃過紅裙的邊緣,紳士般磊落又熱切。

好像有風灌進了胸口的縫隙,帶來了溫暖和惬意。

吳霭體內又像出現了回上海那天的羽毛和游魚。

腳背被方才的酒染了色,浮起了一層紅暈。

被封住的地方變硬,沿着脊柱向上和鼻腔裏的羽毛游魚彙合到了一起。

兩人隔着十來米對視,一人戴袖扣一人穿紅裙,莊重得像婚禮。

男人的襯衫潔白,在黑暗中像被打上了光。

吳霭忘記了時間,只覺還沒見過有人此般耀眼,那首香頌又在腦中響起,伴随着喜鵲在枝頭的啼鳴,格外動聽。

……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中間突然被擋。

吳霭從樂曲中回神,發現演員已經挪到了下個場景裏。

君哥推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指下臺。

原來是這一幕的拍攝結束了,他卻像沒睡醒,木楞地走了幾步,反應過來回頭,男人也已轉過了身,正在朝門的方向走。

吳霭一怔,甩開其他人沖回後臺。

他以最快的速度扔了假發,脫了紅裙,還企圖去撕膠布。

但扯着恥毛太疼了,沒工夫繼續,穿上自己的衣服立馬往外跑去。

他穿越過興奮的人群,聽見君哥問“你幹什麽去?”,卻沒時間回應。

劇院的結構是回環的,吳霭從後臺出來後沿着走廊狂飙,繞了一大圈才到了剛才男人朝向的出口。

他四下尋找沒看見人,立馬扭頭,又朝着之前指過路的通道去。

跑太快了,剛才撕了一半的膠布部分又粘上了內褲。

他被扯蛋,感覺自己大起大落、被厭惡妄想的情緒太扯淡。

從甲蟲變成了羊脂球,又從羊脂球變成了小美人魚,每一邁步都疼得鑽心。

還好,一出通道就看見了那輛見過兩面的黑色轎車,下臺階的時候更急了,不小心把自己絆出了一個趔趄。

下面很可能已被膠布扯禿,但一朝着車走就顧不上疼了,只覺得心跳有點過快,耳鼓被震得“噗通噗通”的,像爵士鼓。

他佯裝鎮定,又難以鎮定,怕走快了太主動,走慢了太刻意,幾十米的距離時快時慢,搞得像一瘸一拐。

但近了一看——男人不在。

夕陽西下,空地沒遮擋,只幾輛車和幾張長凳,大漠般荒涼。

吳霭獨自杵在最當中,懵懵憧憧。

剛才明明是看他走出來了,難道中途有了其他事。

但車在人肯定沒走。

他又糾結自己該坐還是站,皺着眉頭來回踱步,最後為了顯得比較自如還是選擇了坐。

但坐又分位置,太近怕像要債尋仇,遠了又怕一會兒見了來不及,他試了好幾個地方,最後找了張離黑車五六米遠的長凳坐定。

又開始等待。

吳霭從不是敏感的人,很能把握自己的情緒,所思所想,一般不脫缰。

但此刻,他卻怎麽也忘不掉與男人方才的對視,換了衣服也還能回憶起皮膚微癢的感覺,被撫摸,餘溫未盡。

半個小時過去,空地的另一側來了個保潔,遠遠拿着大笤帚開始掃地。

塵土被掀起,漫天飛揚,吳霭感到了一瞬的孤獨,開始懷疑男人是不是乘了別的車走了。

別走。

他皺着眉頭思考要不要進去找一找,這時電話響了,一看顯示知禮,忙接了起來。

“知禮哥。”

他招呼。

夏知禮聽起來高興,問:“小吳,下班沒有?”吳霭望劇院,說:“啊……還沒。”

“加班?早點回去啊。

我和洪倉今晚就都先去杭州,我在江北機場了,他從雲南走。

你是明天晚上到還是後天早上?”怪不得高興,不管什麽時候,一說洪倉他就高興。

吳霭:“明天晚上,哥,我買了下班之後的高鐵。”

夏知禮:“嗯,你一會兒發我車次,我安排車去接你。

酒店在三臺山上,洪倉在那開會,我都定好了。”

他本身是粗枝大葉的人,但任何事一沾邊洪倉就立馬變仔細。

吳霭是被洪倉邀請的,被陽光普照,感動道:“謝謝哥。”

他話剛出口,突然看見男人從另個方向走了過來。

本以為白襯衫只在黑暗的環境中亮眼,但沒想到在室外也一樣,步子大,昂頭挺胸,每一步都穩健,像是風。

吳霭身體一僵,條件反射地擡頭找喜鵲。

但夏天的傍晚,天空無雲。

飛鳥都歸巢了,只剩下蚊蠅。

有蚊子“嗡嗡”要叮人,他莫名就慌了,一揮手驅趕,男人就越過車看了過來。

距離悠長的對視過去了不到一小時,他對那張面容熟悉,可當他緩緩靠近,耳鼓上的心跳卻比剛才狂奔還清晰。

是緊張嗎?他很少緊張,這時聽見耳邊的手機裏夏知禮在喚他:“小吳?”他慌亂:“哥,我有點其他事情,一會兒微信聯系。”

這章寫了一周哭了,莊安你來說說你對紅裙的愛好吧。

莊安:沒愛好。

拽:排個名。

莊安:何希,賈晝差不多。

霭第二。

吳霭:你确定?莊安:并列第一。

吳霭:行!我這就打電話給夏知禮!莊安:消停——你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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