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兩人沒有選擇,周六早上七點多就到了劇院。

吳霭自小就是一級懶覺運動員,平時的周六,十點前起床算沒發揮好。

今天活生生提前了快四小時,本來就是滿腹的怨氣。

結果到了劇院一聽,工作就是把道具科堆的東西運到車上——藝術家的清高一霎就上來了,死活不願動手。

劇組的人布置完工作就走了。

他不幹,活就全部落在了君哥身上。

清高不值錢,吳霭背着手在一邊就看了幾分鐘,還是忍不住上去忙活了起來。

兩人一起收好東西,在劇組的小貨車上蹭了兩個座位,縮在一起,建築工人似的。

前面一輛車上是矮冬瓜和另外一個人,君哥探出個頭去看,自言自語:“怎麽看着有點眼熟。”

吳霭搬貨搬得心煩,鬼使神差用手機去搜自己被孫一帆偷的那三首歌,一看都快半年了還都在榜上,不知道該哭還是笑。

再一打開評論,十幾萬條清一色在刷“一人一血書,求創作天才帆隊出新作”,忍不住偷翻出個白眼。

事業感情,沒一個行。

他無奈,看着窗外越來越偏的郊區景象,又默默喃:“想想辦法啊,春霭。”

小貨車搖搖晃晃,吳霭很快睡着,淺眠着開始惦記周六還會不會有花送去辦公室,再一睜眼,車已經停在了一個鐵門前。

兩人被叫下車,鐵門一開,劇組的人指車後面拉着的東西,說:“往裏搬吧。”

吳霭往裏看,就見是個草坪,有大半個足球場大,再遠就是一片樹林。

一小貨車的東西可不少,他反問:“開進去就是啊,我們是搬運工嗎?”劇組的人:“開什麽開?這是人家的私人莊園,借了拍戲,哪裏有能走貨車的道?而且,你倆不就是搬運工嗎?”吳霭一聽,恨不得把車拆了,君哥又來拉他,推推搡搡好幾個回合,還是妥協了。

不一會兒就弄得自己灰頭土臉,他和君哥一左一右拎着個大箱子,邊往裏走邊看自己髒兮兮的手,一言不發。

君哥看出了他的惆悵,問:“吳霭,你有什麽計劃嗎?”吳霭一愣:“計劃?”草坪綠油油,踩上去蓬松松,君哥考慮了一下,說:“就是對于未來的考慮,想幹的事情之類的吧。”

雖然不想做明星,但是真的像愛生命一樣愛着音樂,愛吉他,愛着寫歌和作曲。

其實有很多事想做,但現在好像都擱置了。

吳霭有點心虛:“我……”“你在學校的時候,雖然很低調,但你只要站那裏就和其他人都不一樣呢。

你知道嗎,你們大一考器樂演奏,你們系全是彈鋼琴的,就你背着把吉他去了,結果拿了第一,當時被一個老師錄下來了,可太哇塞了,大家都在轉呢。

女同學們快瘋了,好多找我打聽你的。

大家都議論你又好看,又能寫歌,這級要是真能出個明星,肯定就是你了呢。”

吳霭被說得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可我不是當明星的料,我除了會彈琴和寫歌其他什麽都不會。

他們想讓我唱歌,結果音在我腦子裏是準的,一開口就全跑偏了。”

草坪的一邊是一棟小樓,前方有一個小臺階,兩人協力把箱子擡過去,一落地,君哥突然催促似地道:“那你就寫歌呀,彈琴呀。”

吳霭沒接話,拎着箱子埋頭朝一片灌木走。

他想起自己在吳輝進ICU前發過的誓——“春霭有天會比吳輝厲害”,一時間百感交集。

父親進去了就沒再被搶救回來,也不知道他當時聽清這句話沒有。

但現在看起來,自己好像只是吹了個牛。

視線不覺變模糊,吳霭背過臉偷偷去擦,這時又聽見君哥說:“我有時候會盼着你從劇院走呢。”

他一聽破涕為笑,故意較真:“我是你對家嗎?你這話說的。

我走了有你有你忙的。”

君哥笑眯眯:“那你就是去更好的地方了,去你該去的地方了。

我不怕忙,我會很開心呀。”

小樹木都生得茂盛,太陽被遮擋,并不熱。

劇組開始搭景,像是要營造一個公園的環境,吳霭一邊幫忙一邊看四下,懷疑這還是在寸土寸金的上海嗎,怎麽有人的私人莊園這麽大。

君哥在遠處幫另一組的忙,到了快中午才跑回來,偷偷摸摸道:“吳霭你知道嗎?那邊還有個馬廄。”

“馬廄?居然還養馬?”兩人領了盒飯,跑到一邊,并肩蹲在一個小土堆上,更像民工了。

“我都打聽到了,這一大塊都是一個開發商的私宅呢。

因為奶飛是境外的投資方,在外面借公園拍攝行政審批流程很長,也不知道動了什麽關系就借了這裏哦。”

吳霭心想自己當一天搬運工才賺2000,悻悻:“真有錢。”

君哥點頭,他平時吃什麽都香,到了今天卻跟趕場似的,幾口就扒完了,收拾了收拾,鄭重宣布:“還有一件事,我要去化妝組了呢。”

吳霭:“嗯?”“化妝組的王姐是我專業的老學姐呢,我剛才才知道的。

她一聽我是藝術設計系的就把我要走了,嘻嘻,我可以看希仔了哦。”

君哥邊說邊搓手,又問:“好激動,你說我找他要簽名他給嗎?”他胖嘟嘟的,總是沒心眼,昨天才被賈晝欺負一通,這就又好像都忘了,吳霭看着他,笑:“去吧去吧,化妝組輕松點。

何希會給你的。”

吃完飯,又開始工作。

吳霭以為自己在劇院是臨時工,到了劇組就是臨時工的臨時工,想随便幹幹。

結果他很快發現,所謂的正式工比自己還磨洋工,那胖冬瓜從頭到尾都和朋友在一邊抽煙,剩下的人一個小布景搭了一下午,傍晚了才竣工。

他:“……”一搭完,陸續就有其他人來了,不一會兒遠處靠近了一陣吵嚷,他一回頭,看見有個穿白衣黑褲戴鴨舌帽的人,跟着導演助理走了過來。

大家都在看他,吳霭沒多慮,準備退場,但那人走過他前方時突然停住了,摘下帽子,是個長丹鳳眼的好看青年,擡了擡手,帶着驚訝喊:“吳……吳老大?”吳霭一看,就是君哥心念念的何希。

他沒想到他還記得自己,這時旁邊的工作人員擡來了一塊打光板,他被遮擋,于是也沒回答,低着頭往別處走去。

片場很快開始啓動拍攝,天色漸暗,補光都亮了起來,道具組不再有工作。

吳霭沒再管其他事情,跑到一邊靠着棵樹發呆。

忙了一天,看了看手機也沒有未接,雖然不是工作日,可還是在為收不收花牽腸挂肚。

一開始想這個主題就完全停不下來,想花其實就是思人,他很奇怪自己都被打擊三次了,為什麽對男人零星半點的讨厭都生不出來,怨氣都熬不過一晚,基本上自己打個飛機就都能消散。

也不知道這在洪倉的評價标準裏,能不能算上“喜歡”……吳霭跑到兩個哥哥的群裏,沒事找事扔了倆表情,但估計他們都在忙,沒得到回複。

他靠着樹發呆發到困,眼皮打架,索性就打起了盹。

站着睡不沉,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被遠處很細碎的對話聲吵醒,聽着像是香港來的胖冬瓜。

他一集中注意力,發現他正在和其他人說話。

一人是粵語,一人是南方口音,吳霭無意偷聽正想走,這時捕捉到了兩個很刺耳的詞:“偷拍”、“賣錢。”

他定下了腳步,回過頭。

南方口音像是川渝那邊的,在說自己會裝針孔的攝像機,很隐蔽。

吳霭心裏一陣惡臭,結果立馬又聽見他說:“我準備在劇院的女廁所也裝。”

他後脊背一涼,忙換了個方向偷偷摸摸走過去。

天已經黑了,藏在一棵樹後借着劇組的打光見兩人正靠在一起,南方口音正拿出自己的手機給胖冬瓜看,連背影都猥瑣。

“大陸有渠道銷,這兩年偷拍吃香,挂個‘廁所’‘更衣室’‘野外’的标簽,在論壇光投幣都夠賺。”

“那你拍了這些女仔,發現了告你點算啊?”“發現了也沒有證據,我做事仔細,漏不了。

而且,傳的時候露臉的都打個馬,就當我保護她們了。”

兩人對視,“咯咯”笑了起來,矮冬瓜拿着手機在挑,不住說道:“這條發我”“這條我看看”的話,吳霭藏在樹後,看見了屏幕上一片白花花。

他聽懂了,南方口音是在傳授給胖冬瓜,如何做偷拍并且賣到黃色網站獲利的途徑,這樣做無疑是犯法的,況且他剛才說了要在劇院裝,下一個受害者很可能就會是自己的同事!女孩子怎麽可以被這麽對待!吳霭從來都尊重她們,一聽被氣到發抖!他拿出手機想拍照取證,但試了試,天太暗,距離遠,不開閃光燈的情況下,什麽也看不清。

不行,必須拿到證據。

他被憤怒沖得太陽穴直跳也不敢妄動,強迫自己冷靜,思考了一下,踩着松軟的泥土再次朝片場走了去。

果真就如李科說的,只是一場小外景,他到了後看見了上次摔玻璃的男演員正和馮在監視器前對話。

君哥不知從哪裏冒出頭,蹦蹦跳跳地跑來,說:“希仔人可太好了哦,我幫他拿了瓶水他還和我說謝謝呢。”

吳霭:“人呢?”“他已經撤了,一條就過了,我還不知道原來希仔的演技這麽好哦。”

君哥邊說邊看旁邊,突然又皺着眉重複了一遍:“好眼熟。”

吳霭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看見是胖冬瓜和南方口音也走過來了。

又等了一小時,今天的拍攝就結束了。

吳霭想起馮告訴王叔別急的那幕,心想他一天也就拍這麽一條,出不出細活不好說,慢工貨真價實。

不過他惦記着其他事情沒心思吐槽。

君哥一下午就和化妝組的人混熟了,被王姐邀約乘一輛車回去,本想留下來一起收拾,卻被吳霭逼着去認學姐,死活勸走了。

東西不算少,最後就剩了道具組幾個人,胖冬瓜和南方口音繼續不幹活,在邊上光看着。

忙活半天才收好,其他人都陸續離開,吳霭裝好最後一箱東西,拿了一下沒拿起來,于是喊胖冬瓜:“幫一下,我一個人不行。”

那兩人不知道又湊在一起笑什麽,對視了一下,揶揄他:“你是個女仔啊,這麽輕也拿不起來?”吳霭裝迷糊:“我也可以一個人拖出去,但外面草坪壞了,可能會追究你們組的責任。”

胖冬瓜算是半個負責人,黑着臉瞪他一眼,指使南方口音:“你去。”

時間已經逼近十點,南方口音也是一萬個不情願,他走過來,吳霭立馬和他打招呼,道:“哥,聽你說話是四川的?重慶的?”南方口音白他一眼,沒說話。

兩人一左一右提着箱子跟在胖冬瓜後面走出樹林,吳霭裝出一副好脾氣,借着夜色笑嘻嘻的,換成重慶話:“哥,我給你說個悄悄話。”

南方口音一聽,反問:“你還真是重慶的?”“我萬州的。”

吳霭抻着個脖子,小聲道:“哥,我剛才……在樹林裏,聽見你和那個香港人說的……”南方口音一驚,作勢要放下箱子,可這時吳霭立馬轉身,超小聲:“哥,我也喜歡這個。”

他故意把聲音放得卑微,香港人在前七八米愣是沒聽見,南方口音打量他一眼,戒備又做作:“什麽?”“偷……偷拍……”南方口音來了興趣:“哦?”“我手機裏也有貨,我不小心聽到你和那個香港人說的話了,我真的是在樹林方便的時候不小心聽到的,但——怎麽才能賣出去啊?”三人走出鐵門,找到了來時的小貨車,胖冬瓜不管不顧地先坐了進去,吳霭和南方口音一齊把東西放上後面,又攔住他,說:“哥,你幫我看看?”南方口音終于放松了些警惕,問:“什麽樣的?你怎麽來的?”吳霭掏手機,裝羞怯:“我在夜店拍的,我也不知道行不行。”

南方口音故意推他,道:“來,你細皮嫩肉小白臉似的,路子還挺野。”

吳霭手機掏了一半,故意又停了,縮脖子,說:“哥,你先給我看看你的。”

南方口音:“我的?”吳霭:“我不知道我這行不行,你找個能賣錢的給我看看,我再給你看我的。”

這時,胖冬瓜不耐煩了,在車裏面喊:“快點啊,你們在ML嗎?”南方口音被催促,猶豫。

吳霭乖起來人畜無害,眨着眼睛又喚了聲“哥”,心虛虛地道:“我家裏還有特別多,女的……男的……都有……”南方口音一聽:“操,你男的也拍?”“都不大清楚。”

吳霭扭捏着:“你給我看看吧,哥,我就想心裏有個标準,你給我看了我立馬給你看。”

矮冬瓜這時發火了,猛敲車窗。

南方口音發慌,還是不放心,道:“那我加你個微信吧,回去再說。”

吳霭:“嗯,哥,那我掃你。”

南方口音掏出來手機,打開微信,吳霭又細聲細語地問:“劇院……你裝了?”南方口音:“還沒有,你是劇院的?幫我想個辦法找找監控點。”

吳霭糊弄着:“嗯呢”,湊上去,突然看見這人耳朵上的一排的黑釘,想起了君哥當時形容的拍他照片的人——南方口音,戴了很多耳釘。

“你?”他換回自己平日的腔調,看四周,又看鐵門內,問:“是不是還拍過穿LO裙子的女孩子?”南方口音沒覺出他的變化,反問:“你說上次那個?就是劇院的,我看他臉熟就拍了,是個人妖,這種賺不到——”話音未落,吳霭腦子裏“嗡”一響,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搶過他的手機,不要命似地朝鐵門內奔去。

本來只想抓個偷拍的人!沒想到還變相抓到了到處亂發小蘭照片的罪魁禍首!郊區的馬路自己再快也跑不過車,吳霭不敢上,只覺得院裏是私宅,可以找個人幫忙報警!南方口音霎地反應過來自己被釣了魚,立馬追了上來。

他跑得快,一邊還咒罵。

被吳霭得罪過的那個胖冬瓜也好像反應過來了,跳下了車。

整個院落都寂靜,吳霭朝着前方小樓的方向不要命地狂奔,很快聽見肺部發出了低鳴。

他從來都知道自己運動不行,也知道雙拳難敵四手,但面對這樣的歹事!無論如何都忍不了!忍不了這種人渣敗類欺負無辜的女孩子!更忍不了好朋友被人惡意拍攝!他只想報警!手上握着的手機就是證據!但那兩人一人尋仇一人捉鬼,很快就形成了包夾之勢,吳霭體力不支,速度有點跟不上了,這時,突然發現那棟樓沒有亮燈。

沒亮燈,沒人?失策!他心裏猛一“咯噔”,腳下踩到硬物一個趔趄,“咚”地一聲撲到在了草坪邊緣。

南方口音終于用重慶話喊出了一句:“操你媽!敢搶手機!”,胖冬瓜也用不标準的普通話吼道:“打死他!”,逼近的聲音夾雜着“噼裏啪啦”,像是帶得有武器。

吳霭心想完了,還是太魯莽了,他搞不懂自己平時挺淡定的,為什麽一到關鍵時候總會變得很沖動。

和公司剛也是沖動,離開學校也是沖動,為100萬簽賣身契也是沖動。

他倒不害怕,只覺舍不得,自己被打了,被殘了,被殺了,被抛屍了,君哥肯定很難過,知禮和洪倉肯定也難過。

他很遺憾自己的琴還沒有繼承人,甚至想到了吳輝明年不再有人上墳。

人生走馬燈,過去和未來都成了電影在腦中放映。

他最後關頭又去看手上的手機,心想自己反正都要完了,但這個手機裏還有好多偷拍的東西,也不能留下。

他趴着,擡手,胳膊發力,準備砸,這時,突然聽見頭上,不遠處外有個聲音幽幽,問:“你在幹什麽?”發聲的位置靠後,沉穩,順滑,像沒有顆粒。

他擡起頭,一下對上了每天出現在夢裏的唇角和眼角,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害怕和脆弱一下像洩洪,吳霭捏着手機,求救:“他們要打我……”“打你?”男人從笑變成了疑惑,擡起頭,問:“你們要打他?”戴着眼鏡,臉上的輪廓清俊,并沒有很嚴厲,但是不怒而自威。

吳霭先是感到冷,像是武俠片裏周圍都升騰起了淩冽的殺氣,下一個瞬間又感到了溫暖。

他擡起頭看男人,借着樓前的一盞暖燈,如同注視着保護自己的神。

哥哥:這孩子太熊了,我出場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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