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安靜了幾秒鐘,身後兩人突然倉皇逃竄。
吳霭頭昏腦漲,心肺跟不上呼吸,但聽見“噼裏啪啦”的聲音漸遠,就知道自己安全了。
他:“噓——”,籲出好大一口氣。
“你?”男人蹲下來,問:“怎麽還搶人手機?”周圍安靜了,沿着草坪有小道,小道上每隔幾米就有一盞亮着橙光的燈。
吳霭環視一圈,缺心眼似地心想怎麽回事,還挺溫馨……“對。”
他想也不想就承認,缺心眼乘以二。
“對?”男人的嘴角仍以一個溫柔的弧度彎曲,但眉心蹙得緊,吳霭讀不懂這是在好奇還是關心,反應過來這空蕩的院落只剩自己和他,伏地的姿勢下,支棱了支棱。
“是搶了個手機。”
他坐起來,坦白。
“你沒手機?”男人還是蹲着,兩人的距離大概30厘米。
吳霭能看見他的睫毛,看見唇周剃掉的胡茬,能感到溫熱,但摸不準是鼻息、夜風還是幻覺。
“不是。”
他懵,把手掌攤開,解釋:“我自己也有手機。
但那個人搞偷拍,說要拿去賣錢,被我無意聽見了,我騙他要加他微信,然後就搶過來了。”
“他偷拍了你?”“不是,是女孩子。”
“女孩子是你女朋友?”“我沒女朋友。”
“哦。”
男人邊笑邊起身:“那你就是平白無故搶了人的手機。
強盜之舉。”
“強盜?!”吳霭一聽,憤憤不平,也站起來。
方才摔倒的右腳腕沒吃住力,崴了一下,他來不及管,辯駁:“我又不圖他一個手機,我是為了保留證據,是為了去報警,怎麽能被說成是強盜?!”
男人往小樓走:“以暴力手段取到的證不能作為定案依據。你這手機搶劫來的,拿去報警就等于自首。小強盜。”
吳霭懵逼狀态中上來了脾氣,一瘸一拐追上去:“強盜就強盜,怎麽還小?我難道就讓他拍?他還要在劇院裝針孔,我就随便他欺負女同事?”“小不是說你年紀小,只是對你行為的形容。”
男人登上臺階,推門,反問:“你有什麽證據他裝了?”吳霭也鑽進門裏,越想越氣:“所以才搶他手機。”
男人進屋後開燈、換鞋,問:“手機裏有裝針孔的證據?”吳霭也把鞋脫了一踢,忍着右腳踝的疼,跟着男人走出玄關,答:“在劇院應該還沒裝吧,我也不知道,看着是在其他地方已經偷拍了其他的人。
手機指紋加了密,我也打不開,找警察試試看。”
“自己再仔細想想。”
男人邊說邊指沙發。
吳霭右腿疼,狂奔後體內的洶湧還未平息。
搶了個手機,差點被打死在郊外,他心有餘悸,但聽話,坐下就逼着自己開始梳理邏輯。
為檢舉犯罪搶手機,但搶手機本來就是犯罪;用手機裏的證據可以去報警,但不報警壓根拿不到證據。
噫……男人遞來一杯水,坐到了對面。
吳霭又感到了踏實,一飲而盡,隐約覺得自己好像是有點問題。
“我想不出來了,你幫想想吧。”
他邊說邊把手機像繳證物一樣放上茶幾,突然從懵逼和緊張中醒神。
往周圍一看,茶幾?沙發?裝潢簡約但有品位的室內客廳?男人?!——他大驚失色,一開口,嗓子像開了震動似的:“你怎麽在這裏?” 男人看他喝光了水,走過來從他手裏拿過杯子,又朝廚房走,反問:“你怎麽在這裏?”“我來幫劇組的忙啊。
就拍戲那個劇組。”
“哪個劇組?”“那個啊。”
“哪個?”“我當過群演那個啊。
你忘了紅裙子?”吳霭提醒。
男人笑:“哦。
想起來了。
好像馮說了今天是要來。”
怎麽感覺自己又被套路了,吳霭:“……”男人走回來,又遞一杯水,饒有興趣地問:“這次也是當群演嗎?”“不是,就……幫忙而已。”
智商慢慢回溫了,吳霭“搬運工”三個字說不出口,再一對上男人的眼睛,反應過來了點什麽。
“這……你家……?”他戰戰兢兢,比被追着打還慌了。
“不算吧。”
男人示意他喝水,解釋道:“住所。”
吳霭仰頭喝水,喉結很沉,他下咽得艱難,冒汗。
“要我幫你想?”男人往後仰了仰身體,姿态很放松,慢條斯理地道:“你搶手機那人很可能已經回城了,他也許會去報警,也許不會。
但如果報警,沒有直接受害方在場,警察也沒義務追查你是不是見義勇為。
誰主張誰舉證,你是人贓俱獲,而反回去,就一個手機,你所謂的證據可能是他下載的,他可以有無數的理由反駁你。
所以——?”太有理有據了,吳霭束手無策,呆愣:“你怎麽又問我……”男人被逗笑:“哈哈,手機裏都有定位,很輕易就能被找到。
然後,按照《治安管理處罰條例》,這個行為會被定性為搶劫。”
吳霭一聽,要哭了。
為見面,拼死拼活攢了一周的運氣,為幾朵花差點和電影明星打架;為緩解思念,恨不得一周打完了一輩子的飛機,很可能已經腎虛。
可這會兒,天降的機會,命運的安排,好不容易遂願,沒想到被自己用這麽個狼狽的方式搞砸了。
“我……”他想說點什麽,但哽咽。
“怎麽?”男人又笑了。
不想連累他,吳霭在心裏把修改了幾百遍的腹稿都撕毀,放下杯子站起身,強忍着悲傷和委屈,說:“那我走了。”
男人點頭:“嗯。好的。”
送過的花都忘了嗎?這人好幹脆。
吳霭走出兩步又倒回來拿贓物,萬分不舍:“謝謝你了。”
穿鞋的時候右腳踝已經腫起來了,他只能把帆布鞋像拖鞋一樣拖着,出了門,一瘸一拐地挪下臺階,踏上小道又穿過草坪,皮膚上有奔跑出的汗和摔倒後的土,覺得自己像極了無家可歸的流浪狗。
怎麽會這樣?繼續和公司剛沒戲了,合約期間違法犯罪,說不定會被逼着交罰金解約;戀愛也沒戲了,誰會和這麽傻的人談戀愛,如果換做自己,看一眼都嫌煩。
反轉太快,諷刺到魔幻。
方才和男人的距離只有一米,論單獨相處,是有史以來最近的。
可自己收了一周的花,他送了一周的花,結果就結出了這麽個果,吳霭覺得全是自己的錯。
一走過去鐵門就自動開了,他站在鐵線後抽了抽鼻子,一邁步,艱難得像背負了千斤。
并不害怕會中剛才兩人的埋伏,他回望一眼在黑暗中耀着光的小樓,方才坐在男人身旁的溫暖觸感都被剝離。
被保護沒有了,安全沒有了,期盼也沒有了,剩下的感覺像被放逐,一念之間從天堂到了地獄。
吳霭拿出自己的手機打開滴滴,一看屏幕就像沾上了水,斑斑駁駁的。
他擦屏幕,沒用,又揉了揉眼睛——發現方圓二十公裏一輛車都沒有。
荒郊野嶺,孤身一人,耳畔只有飛蟲和蟬鳴,有水流從眼角劃過臉頰,像河溪。
腳踝疼,只能蹲下來,口袋裏另個手機成了燙手山芋,憋屈到快不能呼吸了。
該搶這個手機嗎?不該。
可真的就讓偷拍女孩子還欺負小蘭的人逍遙法外?當然不能,所以這事于理是不對的,但于情,當時那個關頭,并沒有其他選擇。
好一會兒也沒車,吳霭越想越氣,蹲着可憐巴巴地自我剖析。
突然,身後的鐵門一響,他回過頭,看見男人換了身居家的衣服又走了出來。
“沒車接你?”他詫異。
“沒有。”
吳霭忙抹自己眼睛,站起身,回:“幹嘛非要有車接我,我自己叫個車就行。”
男人點頭,又提醒:“十二點多了。”
吳霭倔強:“我知道。”
“回去了,然後呢?”“回去了就報警。”
吳霭堅決:“自首就自首吧,抓我就抓我,但我還是要去。”
“哦?”“你說的都有道理。
我就是忍不了,那個人渣還拍過我好朋友,雖然我好朋友是個男的。”
輪番受打擊,吳霭豁出去了。
“嗯。
好的。”
男人贊同地點頭,又問:“那你去報警,很趕時間?”“趕時間?”“嗯,我想送你去,但我忙了一周,真的很累了,所以我有個建議——你進去休息。”
男人指門內:“我們可以明天再說。”
我們可以明天再說——我們?!吳霭又呆住了。
男人以為他沒聽清,哄似的:“明天再說吧,好嗎?”燈光很稀薄,但不知道空氣怎麽也變得一樣。
吳霭的肺葉起碼有兩秒沒泵出氧氣,但“我們”兩個字是咒語。
他突然間忘我,不害怕了,不着急了,腳踝也不疼了,只點了點頭,說:“好的。”
兩人朝門裏面走,他跟在男人身後,一進門又想起點什麽,放棄:“你還是別收留我了,一會兒要是警察來了,不好辦。”
“什麽不好辦?”男人沒回頭。
“包庇不是罪?”“是罪。
所以——”吳霭埋着頭,忽然撞上了男人脖子下方的位置,一擡頭,對上了那雙淺瞳。
借着路燈發現裏面迷蒙蒙的,确實有疲憊。
但一笑,疲憊都又化作了黑暗中的星和亮。
他推眼鏡,道:“那把咱倆一起抓起來吧,我正好想休息。”
啥意思啊?吳霭歪頭:“哦。”
等再回到小樓,吳霭被男人在二樓指了間客房,兩人就各自休息。
他洗了澡,沒睡衣,赤身裸體躺到床上。
發生的事太多,還以為會輾轉反側,可一想到男人那句“我們可以明天再說”就意外踏實,搶手機無所謂了,死裏逃生也無所謂了,犯罪也無所謂了,只想快點到明天,一夜都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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