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時間還很早,其他人都沒有來。
空無一人的辦公室中央立着那盆高潔。
雖花朵已敗落,但在君哥無微不至的照顧下,仍枝葉茂盛。
吳霭圍着它轉了幾圈,無比喜歡。
他想起昨晚誤鎖自己後收到的疑似親吻,經過了一夜的醞釀後變得更柔軟,也更純潔,就如當初盛開的白玉蘭。
不多會兒,君哥來了。
一夜不見,他像久別重逢那麽高興,聽到吳霭說今天要回家後恨不得鼓掌,還沒坐下就開始播報小道消息:“劇組要撤了哦,在劇院的戲份好像下周就正式就拍,在等導演和賈晝回來。”
“哦,早完拍早好。”
一聽這個,吳霭看向辦公室門外,意興闌珊。
君哥愛憎分明,上次的搶花事件後已經不粉賈晝了,他不帶情緒地說起前兩天在歐洲電影節他因為耍大牌在紅攤上被各大媒體抵制,言語很中立,再沒有支持。
吳霭不喜歡那人,不管好壞都沒興趣,自己手機在充電,于是問:“幾點了?”“九點十五了。”
君哥起身給泡即溶的奶茶,故作深沉地笑了笑,又道:“你是不是在等小姐姐的禮物?”莊送小禮物自己固然高興,但他一個大男人并不圖什麽也沒有在等,否認道:“不是。”
“那是在看什麽呢?你和小姐姐到底怎麽樣了呀?”吳霭腦中又浮現那柔軟的唇,垂頭偷摸自己被觸的眼睑,笑道:“哎呀還行吧。”
君哥好奇,靠過來也朝外看,兩人風馬牛不相及地談論并不存在的小姐姐居然不亂。
眼睛都盯着門外,百無聊賴又熱火朝天,等待戈多似的。
過了半晌,吳霭脖子都酸了,扭了扭,呢喃:“真是奇了怪了。”
君哥一聽,瞎操心:“你也不要光收小姐姐的禮物啊,這可糟糕了,軟飯一旦吃起來就戒不掉了呢。”
吳霭:“呸呸呸,誰吃軟飯了,我是在等我爸爸的同事。”
昨天來晚一步和王叔錯過了,但一般他第一天撲空第二天肯定會再來的。
結果等半天沒見人,有點奇怪。
他去拿自己充電的手機,還沒解鎖就看見有一條推送的消息:《周姝姝再陷整容醜聞》。
周姝姝歌手出身,出了幾張專輯都反響平平,兩年前轉型做演員,這次在劇院拍的電影是女二。
上次當群演還遇到了她,雖然沒說話,但也算打過照面。
她年紀不輕一直是王叔在帶。
吳霭點進新聞一看,是幾張她從整形醫院出來的偷拍。
一絲一毫的缺陷在鏡頭下都會被放大,也難怪觀衆對明星的外貌太苛刻。
吳霭聽王叔說過周的脾氣不錯,還偷偷捐助失學的山區女孩,可看了幾眼評論卻都是在罵。
他退出來,不大好受,心酸女演員太難。
他撥王叔的電話,沒人接,打開微信,在通知開Quest唱片企劃會的後面接了句:“你怎麽今天不來找我了?”發完也沒什麽事,随手打開了電腦裏的編曲軟件,他開始把最近在莊那裏想到的片段都記錄下來,包括那天在鋼琴上彈的那一段。
平時幹什麽都随意,可吳霭只要一搞音樂就停不下來。
他心無旁骛,再一擡頭都快10點半了,摸起來手機一看,有王叔的未讀。
他忙打開,一下彈出了張輸液的手背照片,下面簡簡單單四個字:“來不了了。”
吳霭差點摔了電腦,跑出走廊再打電話,半晌終于接通。
他被吓得心悸,着急忙慌地問:“叔!你怎麽了!”王叔:“我沒事,只是——”吳霭等不了他說完,問:“在哪裏?我現在過來!”他關上存了作品的電腦,吃一塹長一智地委托君哥照看好,假都沒來得及請就出發,又是滴滴又是地鐵的,一小時後才到了醫院。
三甲醫院人多路複雜,吳霭找了半天才來到注射室。
他正想往裏沖,結果發現王叔挂着吊瓶獨自坐在走廊角落,忙跑上去,氣喘籲籲地招呼:“叔!”王叔擡起頭,病容比平日看起來蒼老,仍是T恤板鞋的穿着,但在醫院的氛圍下,比在別處顯得要違和。
“我喊你不要來的嘛。”
他一開口,說的是重慶話。
吳霭坐到他旁邊,急得噴火:“你怎麽了?!”王叔:“沒事。
昨天晚上喝了點酒,年紀大了,上頭。”
他下意識摸自己胃,吳霭一看,也換重慶話怼:“喝酒?!你胃又好了?!又開始喝酒?!”王叔:“喝的茅臺……”吳霭一聽,更氣了:“喝了用擔架擡!”王叔苦笑,周圍都是些中老年人,他雖然從不服老,但看起來也沒兩樣。
空張着嘴吱嗚了幾聲,像個被兒子反過來訓誡的老父親似的,弱弱的。
吳輝走了之後,吳霭一直受他的照顧。
特別是到了上海,讀書也好工作也好,沒少費心勞力。
王叔不是老父親也是親人,他不願他這樣,忍無可忍道:“你怎麽就不長長我爸的教訓?!”王叔:“別……我和吳老大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他抽煙你喝酒?都是惡習你還優越起來了?!”吳霭沒收住語氣,話一出口王叔一愣。
有人看過來,眼神中帶着好奇和苛責,仿佛真的在看不孝子搞家庭矛盾。
周圍很喧鬧,醫護人員、病患往來熙攘,體面的落魄的,有人被攙扶有人坐輪椅,人生百态,浮光掠影。
吳輝病重的時候住過很長時間的院,吳霭在這樣的場景下心裏不好受,連忙道歉:“叔,對不起,我只是着急。”
“哎呀。”
王叔無所謂地擺手,緩了緩,又說:“我和吳老大不一樣嘛,他是神仙,抽煙為了休閑,我是普通人,喝酒為了工作。”
他沒心沒肺地笑,終于像年輕人了。
吳霭想起早上手機裏的推送,問:“為了工作?周姝姝?”王叔:“嗯,她被困在劇組裏面,快消聲滅跡了。
公司想搞點動作,她自己也同意,我幫她打點打點媒體關系。”
吳霭反應過來:“今天到處在說她整容,是通稿?”王叔不說話,笑了笑。
吳霭:“發罵自己的稿子還需要打點關系?”王叔讪讪:“別管罵還是捧,流量為王。”
吳霭不忿又不屑:“我很搞不懂這個行業,大家都專注做自己的工作不好嗎?拍電影的好好拍電影,唱歌的好好唱歌,像當年你們樂隊一樣,拿作品說話,靠實力出名。
但現在,人人都去騙熱度搞炒作,烏煙瘴氣!還有什麽東西是真藝術?又有誰在真創作?”“時代不同了嘛,你才二十來歲,有時候想法卻太僵化,太老派咯。”
王叔撓了撓頭,又調侃:“而且吳輝年輕時候也有很多不聽歌的顏粉,你就是這麽來的。”
吵架不覺又變成了憶當年,爺倆肩并肩,一時間都落寞。
吳霭呼出口氣側過頭,有些惆悵地又問:“叔,你們當時為什麽解散?”王叔:“嗯?”“你們解散了,吳輝就退休了。
我有時候覺得他是不願意退休的,因為無事可做,無聊只有抽煙,結果越抽越多。”
這個問題已經問過無數遍了,王叔往後仰頭,換了個全新的答案:“因為他什麽都有了。”
吳輝年輕時候版權意識薄弱,雖然作品紅,但解散之後收入并不多。
吳霭只記得自己十二三歲的時候他因為在學古琴,随手在家又搞了張實驗專輯,樂評很好,但曲高和寡,銷量平平。
吳霭把“什麽都有了”理解為物質條件,悻悻道:“他從來也沒什麽錢。”
“這我還能不知道?”王叔做一個摸煙的動作,搖了搖頭,說:“他要是有錢,你也不會像現在這麽難。”
護士來換藥,兩人的對話被打斷,吳霭望着注射器裏藥劑的滴落數節拍。
等護士一離開,又聽見王叔冷不丁地問:“還是不願意嗎?”“願意”的含義可以有很多,但在他們之間,單指為向抄襲妥協。
吳霭一聽,決絕:“我不願意。”
王叔:“唉。”
吳霭:“不用唉,沒事的,錢我想辦法。”
王叔:“你還是沒搞懂,違約金并不是關鍵。
你只要敢毀這個約,這個圈子就再不會有人用你了,不管再寫出什麽作品也出不了頭。
一輩子那麽長,你也就會個吉他,會個作曲,那剩下的時間幹什麽?怎麽辦?”長得不錯,但反感抛頭露面,脾氣太硬還沒背景,沒繼承到吳輝的唱功,又不肯演戲,吳霭當明星想紅的可能性不大。
至于其他工作——編程、外語、寫文案一個都不會,更沒戲了……道理他自己都懂,一被點破,也:“唉——”兩人對視一眼,一齊扶額,沉默了兩分鐘王叔電話突然響了。
他揮了揮手,說:“渴了,去給我買瓶水。”
吳霭正覺尴尬,點頭走出去,還以為要走很遠結果轉角就遇到了一臺自動售賣機。
他買了水走回來,見王叔右手拿着手機,打着點滴的左手扶着胃,看起來難受又吃力。
吳霭心疼,忙靠近。
然而一聽,發現他在說的其實是自己。
“吳霭生病了,在醫院……”“我替他說抱歉,不是總生病……你們讓他去劇院體驗生活,他每天通勤三小時,很辛苦,而且可以用來創作的時間其實很少的……”“年輕人,有點脾氣才能出好作品……”“企劃會,哦對,Quest的企劃會我忘記告訴他了,我的錯我的錯,現在叫他也來不及了,我後面再給他說吧……”“喂……喂……喂……”非常弱勢的語氣,甚至可以說是低三下四,挂了電話王叔緩不過勁兒。
吳霭站在五步之外看着他,五味雜陳。
簽公司是學校老師引薦的,因為當時年齡已經過了20歲,談不出好價錢。
王叔在過程中知道了消息一直在勸阻,可自己太沖動了,沒考慮後果。
再後來換合同,因為剽竊和公司鬧僵,從來都是他在想辦法,但吳霭沒想過護自己原來如此艱辛,看着他,像跌了一大跤撞到了胸口似的——全身都疼,心髒尤甚。
這時有保潔過來拖地,王叔配合擡起腿,一回神,看了過來。
他和吳輝同歲,年過半百。
從輝樂隊的鼓手退下來後就開始當經紀人,路子不野,帶的藝人沒有很火的,這麽多年也就培養出個周姝姝,但她除了劇院的電影,其它也沒什麽起色。
吳霭看他臉上的皺紋,眼神滄桑但并不老成,走近了把水打開遞過去,頓了頓,無可奈何地說:“好難哦。”
聲音很小,他以為沒被聽見,沒想到王叔喝了口水,緩緩回答道:“不難的,你想想你自己應該幹什麽,我先頂着,實在不行,我們再想辦法把錢賠了……”“我不難啊,叔,難的是你。”
吳霭站起身,又問:“你自己打針行不行?”“我行。”
王叔拍他手腕,說:“春霭啊,你好好的,別讓你爸操心。
去忙吧。”
吳霭掏出手機看表,說:“那我去開個會。”
王叔點頭,突然又反應過來:“什麽會?”吳霭大大咧咧地笑,回答:“Quest的企劃會,郵件我看見了,去露下臉。
你打完針回去休息,有事給我電話。”
小吳:有事業是對抗pua的關鍵手段之一,我可能要努力了,莊安你注意。
哥哥委屈:有事業就有事業,為什麽非要直呼我的名字,一點不親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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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