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那少年體內仿佛沒有魂魄, 樂韶歌聽不見他的心音,他的呼吸、血流,甚至聽不見他走動時衣衫相摩、塵土揚起,微風擦上皮膚的聲音。她耳中這少年仿佛由寂靜構成, 一切聲音沾染到它便都平息了。
樂修以耳朵聽取世界, 便如普通人以眼睛觀賞世界。旋律便是耳中世界的色彩。
一個毫無聲息的人, 便如五色斑斓中突兀的空白一樣, 是一種別樣的鮮明。
這人竟讓兩個陌生人在他的弟弟和珍寶中做出選擇, 實在是不合情理, 莫名其妙。
蕭重九顯然也感到意外。目光在兄弟二人之間逡巡許久, 才斟酌着詢問, “你想讓我們把你弟弟帶走?可否告訴我們理由?”
漢子道, “你們選好之後, 我自然會告知。”
蕭重九道,“那若我們不選呢?實不相瞞, 蕭某人修道至今,最痛恨的便是抛棄親人推卸責任。”
那漢子愣了愣, 蕭重九這句話明顯打動了他, 他似是想開口解釋,卻又不知該說什麽。
樂韶歌便疑惑道,“你怎知他是想抛棄、推卸?”
“眼下狀況還不足以說明嗎?”
樂韶歌:……
仔細想想,元尊他确實還有個毛病——選擇性沖動。特別是在和女人有關的事上,譬如他和初戀未婚妻之間。從最後揭示的那些真相來看,一切矛盾歸根到底就是未婚妻她柔腸百結卻一言不發,而元尊他思前想後覺得她果然嫌棄他,背叛了他。
這麽一想,阿九他的內心也許比阿羽更偏執些也說不定。
樂韶歌道, “他都說你選好後他便會告知原委,你先選完便是。”
蕭重九不悅道,“我若選了,豈不是承認東西可以和人相提并論,随意挑選了嗎?”
樂韶歌聞言心裏便也一軟——不論如何,蕭重九确實是個有原則的好人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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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便說道,“可若我想抛棄什麽人、推卸什麽責任時,是不會大費周章的拿寶物出來做陪襯的。”
蕭重九不選,那便只有她來選了。
樂韶歌便走到那少年跟前,輕輕撫摸他的面頰,将額頭貼上他的額頭,仔細聆聽。
這一次她終于聽到了他身上的旋律——或許不該說是旋律,他體內的聲音同此地的蜃氣、從瀚海深處的混沌是一樣的。那聲音若在香音秘境,會被當做什麽?嘈雜的寂靜?還是混沌本身?
那漢子說這少年在混沌中誕生。也許他确實是屬于瀚海,屬于混沌的。
可為什麽又會是阿羽的模樣?
樂韶歌便記起年少時聽師父講過的故事——南海之帝與北海之帝是混沌的好友,混沌善待他們二人,二人想要報答混沌。想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唯獨混沌沒有,便想為混沌鑿出七竅。他們日鑿一竅,七竅出,而混沌死。
她想,會不會這少年本無特定的面貌,只因她心中挂念着阿羽,故而看見的是阿羽的模樣?
樂韶歌便又回頭問蕭重九,“你當真不選嗎?”
蕭重九看向那水晶球——非九歌門中人,确實很難判斷出那銀針究竟有何用途。可畢竟是飛升修士拿來做信物的東西。以他的修為,不可能看不出那銀針的珍貴。
蕭重九終于下定了決心,別開頭去,“不選。”
該說——真不愧是阿九嗎?
……樂韶歌卻不知是該松一口氣,還是該更擔憂些。
大道幽微。
作為九歌門的弟子,在持有之人許下願望,并且由九歌門弟子替他達成之前,她是沒有資格持有這銀針的……縱然持有了,日後也不定會落進什麽人手中,被提出什麽樣的要求。
而眼前的大漢既然有意轉讓此物,可見他同此物的緣分也極淺。
樂韶歌看向那大漢,道,“既然他不肯選,那便只剩我一個買家了。你依舊要讓我做選嗎?”
大漢遲疑了片刻,看向那少年。
“……是。”
“除此之外,你便沒有旁的願望了嗎?”
——按說誘導許願也是不可以的。但,樂韶歌覺得此諾是由祖師爺許下,縱然天命要判罰,也該罰到祖師爺的頭上去。祖師爺嘛,徒子徒孫們被他老人家折騰是應該,他老人家替徒子徒孫們分擔點壓力也義不容辭呀。
那大漢先嘲,“做個買賣還得先問願望?”随即似有片刻動搖,認真詢問,“……你能起死回生嗎?”
樂韶歌:……真是給自己挖坑啊!她若能起死回生,上輩子還能死得那麽冤?
果斷的誠實搖頭,“不能。”
大漢失望道,“那你還問!”随即便催促道,“快選,趕緊選!選完爺爺還有一堆事要忙。”
樂韶歌便問,“我要進瀚海,這你是知曉的吧?”
“廢話這麽多啊……”那大漢嘀咕着,“自然知道。”
樂韶歌得到了确定的回答,心中猜測便也隐隐得到印證。她于是牽起那少年的手,道,“我會盡力把他送到他想去的地方。”
那大漢猛的一怔,擡頭看向她。
樂韶歌便道,“現在,你是否能告訴我——為什麽設下此局了?”
那大漢竟似心酸起來,眼圈一時泛了紅,“龜孫子才拿自己弟弟設局。局不是爺爺……我設的。是這喂不熟的混小子他自己想走。”心口似是卸下一塊大石,他擡起糙厚的大手抹了把眼淚,而後摘了個儲物戒指扔給樂韶歌,“撫養費。……爺爺心情不好,你趕緊帶着這混小子滾吧。”
而後轉向蕭重九,又是一臉和氣生財,笑容可掬,“這永南針還是要賣的——公子您買不買?”
樂韶歌:……這是什麽區別待遇啊!
樂韶歌想說你還賣的話我也可以買的!……卻忽見眼前霧落樹起——竟是瀚海中蜃氣外溢,幻境再變了。
眨眼間小屋已不見蹤影,蕭重九和那漢子也一時都隐沒在幻境之中。樂韶歌四面張望,見那和阿羽容貌一致的少年依舊跟随在她身後——樂韶歌低頭,才見自己還牽着他的手腕——便覺愧疚憐惜。
他們兄弟二人尚還未來得及道別。
四周景物依舊變幻不止。樂韶歌心知這動蕩短時間內怕是停不下來。
混沌之氣引發的幻境,她尚還不知原理。耳識一時也不知能探查多遠,總之是尚未穿透這片混沌——她還無法破解這幻境。
她卻也并不着急。
便笑看着那少年,輕輕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那少年似是回答了。所用的聲音卻并非是此界的聲音——恰如瀚海之中那些辨識不出意義的嘈雜的寂靜。
樂韶歌調動真元,一遍遍的嘗試着理解。
樂修能聆聽萬籁,而混沌之聲亦是萬物之聲。她只是早先不曾接觸過罷了,只要熟悉了,終會理解的。
那少年也一遍遍的耐心的重複着,他仿佛全然沒有不悅、焦躁一類情緒。
——固然很難相互溝通,可确實是溫柔敦厚的。
恰像師父故事裏的“混沌”。
漸漸的,那“嘈雜的寂靜”變得清晰有序起來,攜帶了可以辨識出的信息……終于有一刻她開始聽懂其中的含義,她于是緩緩的,小心的跟着讀出來,“……奴奴,弟弟,小羽毛,乖孩子,羽兒,呆木頭,混小子,羽兒,羽兒……阿羽。”
他告訴她的“名字”,有些是年輕女人叫出,有些是年老女人的呢喃,有些是稚嫩兒童的呼喊,有些是青年、壯漢的叫喚……最後一聲,卻是她所叫出的。在那聲音裏,他從嬰兒長成稚童、少年……終于成長為此刻的面貌。
——他聽得懂人的感情和心音。
——他記住了他所聽所見的一切。
樂韶歌凝視着他的眼睛,那是赤子的眼睛,幹淨而懵懂,不憎美醜善惡。他對所有人一視同仁。
難怪那漢子委屈的控訴他“養不熟”。
他的家人喚他小羽毛,羽兒。雖含義不同,卻恰和阿羽用的是同一個字。樂韶歌便道,“那我日後便喚你阿羽可好?”
他點了點頭,道,“……阿羽。”
——依舊是混沌之聲,可樂韶歌确實聽懂了。
她便笑着,輕輕摸了摸他的頭,道,“我叫樂韶歌,你可以喚我阿韶。”
不知何時四周的幻象已穩定了。
那漢子和小屋早已不見蹤影,只蕭重九面色微妙的站在不遠處看着他們。
樂韶歌意識到自己看這少年是阿羽的模樣,蕭重九卻未必——也許他看到的是他那個真愛未婚妻的模樣呢?那她的親昵,恐怕确實會令他感到很郁卒吧。
這感覺……略爽。
蕭重九終于走上前來,“樂姑娘……我們離開吧。”
“賣你針的人呢?”
“突然起了幻象,我也不知他往何處去了。”蕭重九道。
這時那少年又說話了——樂韶歌側耳再次細辨了半晌,終于聽出他說的是,“他去仙靈山,修仙。”
樂韶歌不由便又微笑起來,道,“真好。”
少年便也微笑着,點了點頭。
蕭重九:???
同少年溝通完,樂韶歌才再度轉向蕭重九,“那針你買了嗎?”
蕭重九面色便又有些尴尬,一時竟避開了樂韶歌的目光。
這可真是難得——不論是樂韶歌記憶中還是在《九重元尊》裏,他一向都問心無愧,從來不缺少直視旁人的勇氣。
樂韶歌想到他先前說“不選”,忽的就明白過來……若蕭重九最終還是買了那針,看上去倒有些像是将兩難的選擇推給了樂韶歌,待樂韶歌挑去了可能會引來責難的選項,破解了困局後,他才坐享其成似的。
樂韶歌內心不由失笑,想,原來元尊他也是這麽瑣碎別扭的人嗎?還以為他能更疏闊豪邁些呢。
正想着,便見蕭重九已定了神,再度率直的看向她的眼睛,道,“是。”又解釋,“蕭某無言辯解,只是蕭某也有非買不可的理由。蕭某欠姑娘一個人情,日後必會償還。”
樂韶歌不由笑起來,“我可不是為了讓你欠我人情。”說是這麽說,“可若你非覺着欠了,非要償還,我也不好阻攔。”想想上輩子蕭重九還她人情還出來什麽結果,不免就又長了個心眼,道,“只希望你‘償還’時能問一問我的意見。切莫好心辦了壞事。否則到時我不但不領情,還要惱你,你豈不是會很難堪?”
蕭重九:……
“……自當如此。”
樂韶歌笑着嘆了口氣——心想,到底還是落到蕭重九手裏了。
這下她不跟着他,也得跟着他了。
眼下的蕭重九應當還沒有一統四境的野心。但待日後他見識越廣,所得機緣越多,遲早會立下此等壯志吧。
所以他越早提出要求,她面臨的挑戰應該也越容易達成。
她便說,“我想盡快進入瀚海,壯士若無人同行,不知是否願意同我們二人組隊?”
蕭重九道,“這是理所應當。”
他心事重重,眼睛不時望向樂韶歌身旁少年。糾結了一陣子,終還是問道,“先前你說‘會把他送去他想去的地方’?”
“是。”
“你如何知曉他想去何處?”
樂韶歌才意識到,蕭重九這是希望她來解惑。
這還真是不好解釋——莫非該說她是樂修,她能聽得懂人的感情嗎?
可若不解釋清楚,又怕蕭重九想太多,日後不好溝通。
“他們住在海市深處,幾乎就在瀚海邊緣。”樂韶歌便道,“此地幻象一瞬百變,且不說瀚海中是否有危險,光每日出門回來還能否找得到家,都是說不準的事——可看他的舉止,分明已在此地住了不知多少年了。若沒有特別的緣故,誰會把家安在這種地方呢?”
“他說,這孩子生在瀚海,也算是他從瀚海中撿回的寶物。我便想,是否同這孩子與瀚海的關聯有關?是不是因為這孩子必須得住得離瀚海很近很近才成?”
“你看他對待自己的小弟,分明珍而重之。有什麽理由非要讓我們兩個不知底細的陌生人帶走?會不會是因為,我們兩個實力出衆,并且,正準備深入瀚海?”
“所以是不是光住得近還不夠?會不會是因為某些緣故——譬如體質特殊,這孩子必須得回到瀚海裏,才能平安無事?”
“他又拿出了九死一生才從瀚海裏尋得的珍寶,要我們從這二者中選一個。”樂韶歌輕輕說道,“這麽做必定不會是為了推卸責任,而更可能是他想考驗我們。他想讓異寶和突如其來的選擇擾亂我們的心神,使我們暴露更多本性,以方便他評判我們二人究竟誰更可靠些。我想,他應當更中意壯士一些吧。只不過,似乎是我更早猜出了他的心思。”
可見有時善解人意,就是比實力強橫更占便宜些呀!
樂韶歌笑看着蕭重九,“所以我想,整個故事應該是這樣的吧——這孩子在瀚海裏誕生,他的體質無法在瀚海之外生存。為了照顧他,他的兄長便帶他搬遷到海市深處。待瀚海終于開啓時,便想送他回到瀚海。可是憑他的實力卻無法做到,所以他日日游蕩在海市兜售永南針,想借此尋找實力強橫又品行可靠之人。并最終找到了我們。他并未抛棄和推卸——他應當是個很讓小弟敬愛和喜歡的哥哥吧。”
而在少年這廂——大約也知曉哥哥一直想去仙靈山拜師修仙,卻因要照顧自己而無法離開海市,離開青墟城。所以,當他察覺到哥哥帶回了兩個可靠的人,便主動要求離開……如今,他的哥哥終于能去修仙了,所以他也微笑了。
當然,樂韶歌也替那漢子感到慶幸。
——以陸無咎那變态的謹慎,知曉青墟城裏能和他平分秋色的兩個人來過這漢子的小屋,必定也會來探一探底細。
到時還不知會橫生多少枝節。
如今寶物他賣給了蕭重九,人又離開青墟城投奔“仙靈山”去了——應該能避開此次未知的劫難了吧。
蕭重九怔愣了半晌,才艱難道,“原來如此……是在下淺薄了。”
樂韶歌笑了笑——所以說,同好人打交道,就是這點最輕松。
不過歸根到底,蕭重九只是才同她碰過兩面的陌生人而已,她也沒有義務開解他。
便也只笑一笑而已,又說,“公子若還有旁的東西需要置辦,可先回青墟城去,我們可約定時間在瀚海入口處碰面。”
她也還得努力練習一番,才能盡快聽懂阿羽所說的話。
作者有話要說: 所以,阿羽不在的第五天,師姐領養了一名新阿羽~
失望這種事,總是要習慣的呀……頂鍋蓋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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