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在這樣的真相面前, 整個世界都陷入絕望。
無數先前為拯救世界而奔波犧牲,殚精竭慮的仁人志士喪失了信念,迷茫頹喪。
也有極端冷靜和理性的人,選擇了扼殺內心柔軟的慈悲, 化身森獄閻魔, 開始屠殺以救世。既然必須要有人來承擔這份罪業, 那麽, 就由我來一肩擔負吧——可悲的是, 在此情此景之下, 這反而是最高尚的覺悟。
而執掌世界、經歷過無數磨難, 遍嘗了世情人性的長老們, 對此唯有默然旁觀。
因為他們也沒有旁的辦法。
唯有一人激烈的奔走和反對。
他告訴長老們和頹喪的戰友們, 此刻還不到絕望認命的時候。他拼力阻止那些擅殺的戰友, 說服他們定然還有別的辦法——縱然他們自認為擅殺是為救世,然而這般所作所為和妖魔又有什麽不同?
失去了戀人, 又和昔日好友決裂之後,這青年已認清了自己該堅持的底線——若殺死了道義和希望, 世界縱然短暫得以延續, 也必将步入衰頹的末世。行屍走肉也是活着,但這樣活着有什麽意義?
他們的初心,莫非是哪怕殺死世上一半的人,也要讓世界延續下去嗎?
他們的初心,明明應該是斬妖除魔,還世道以太平。
在殺死第一名少女,用最輕松的方式換取最廉價的和平時,他們便已偏離了初衷。
事已至此,他們不能再繼續錯下去了。
他短暫的攔住了迷失的戰友們, 卻不能不直面這樣的困境,“除此之外,還有什麽辦法?”
青年回答,“有的。我們既生活在世外人的法寶中,那麽法寶之外,必定還有比我們所在的世界更寬廣億萬倍的世界。”
——只要遷往那個世界,那麽所有人都能獲救。
但這只是異想天開罷了。他們生活在一幅畫中,他們的認知注定無法超出這一幅畫的限定。外間縱然有大千世界,可若他們連知曉這大千世界究竟在何處都不能,談何“遷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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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的。”青年回答,“可還記得我們修煉是為了什麽——是為了飛升。然而飛升之後去往何處,卻從來沒人說得清。既然如此,‘飛升’的念頭又是從何而起?”他說,“恐怕,最初提出飛升、成功飛升的人,已然意識到了世界的真相。”
所有人都被這說法撼動了,可是,“已數萬年無人飛升了。現在再提飛升,如何來得及?”
“飛升雖來不及,可,我們當真不曾和域外人接觸過嗎?”青年問,“若我們生活在法寶中,那守護這世界的陣法和五色石,對于這法寶和法寶的持有人又有什麽助益?”
衆人不能回答。于是青年告訴他們,“沒有任何作用,這五色石本是靈力的結晶,唯一的用處便是補充此處靈力,延緩世間生靈的覆滅。只不過——直到五色石中靈力耗盡,我們才意識到它的存在。”而後他們便開始用殺人取靈的法子,修補五色石。
“你是說……”
青年回答,“這五色石非是域內之物。設置它的必是域外之人,他或許已然意識到了我們的存在。我們可以通過他,來尋找域外世界的。”
既留下了物品,便必然留下痕跡。
人們便順着青年知名的道路,萬衆一心的展開了尋找。
他們沿着不甚清晰的脈絡漸漸還原出了掩埋在塵埃之下的歷史軌跡,将域外人在此留下的痕跡一一披露。雖因時光湮滅線索一次次中斷,始終未能尋到設置五色石之人,卻最終找到了最近一名域外人所留下的痕跡。
這發現,是從偏遠之地一則事關“天魔”的預言開始的。
那預言雖一度摧毀了一名貞靜少女的人生,使得她被當地人看做“魔母”受迫害和疏遠,卻始終未曾廣泛流傳得到世人的普遍重視。直到機緣巧合之下,有知情人突然發現,那預言中“魔母”所生下的孩子,真的成了禍亂世界的魔頭。
是的,便是那則在故事之初便提起的預言。
預言中的魔母,便是生下了魔王的女子。
而告訴魔母“我的孩子是天生星辰所化,必救世間于水火”,于是欣然娶了那個絕望的女人的男人,便是人們尋找的“域外人”。
他是天神于夢中分出的化身——天神在入夢前恰觀賞了《山河社稷圖》,洞曉了圖中世界的末日,于是夢中一點慈悲心化作一個凡人降下,為圖中人間送去了一線轉機。
仿佛正是為對應禍亂世界的“天魔”和拯救世界的星辰之子一般,他們一共留下兩個孩子。
其中之一,已如預言所說,成為了禍亂世界的魔王。
而另一個,則早已被人們以大義的名義,急功近利的逼死了。
人們不甘心燃起的希望被再度掐滅,懷抱着僥幸自我安慰,“死去的少女并非天神的親生女兒,她身上未必背負着預言!”
然而原本最樂觀的青年戳破了他們的自欺,他告訴他們,“他曾對我說過,他當年志向不過是——令他唯一僅剩的親人生活在太平的世道,獲得安穩的幸福……她身上确實不背負任何預言,卻背負着他心上那份救世的慈悲善念。殺死了她,便也将他心口救世的慈悲殺死了。同殺死星辰之子,又有什麽區別呢?”
“不,一定還有辦法,”人們掙紮着,“我們找一個和他妹妹長得一樣的人……”
“住手吧,”青年說,“不要再次弄巧成拙。守住扶危救困者的尊嚴,做我們當做之事吧。”
然而青年自己也很清楚,魔王恐怕當真是拯救世界的關鍵。放棄這條捷徑之後,短時間內他們也很難再尋到別的出路了。
而讓打動魔王的關鍵,也确實在死去的那名少女身上。
找一名相貌相似的少女去欺騙他,一旦被拆穿,勢必更激發他的報複心。
可若是相似的靈魂呢?
通過他人對他的記憶和他遺留下的物品,去追溯和再現一個人曾經的愛恨情思、體悟感受,正是青年的專長。
于是為了還原那少女的內心和靈魂,青年開始走訪她曾踏過的每一片土地,詢問她接觸過的每一個人,去尋找她遺留的每一絲痕跡。
而盡管他的戰友們盡力而為,随着時間的推移,世界的局勢還是越來越快的惡化起來。
魔王也未曾停下自己禍亂世界的腳步。
他鼓動和慫恿人內心的惡念,以看他們醜态畢露為愉悅。他惡毒的嘲弄着這個世界,報複着衣冠楚楚的正人君子們,拆穿他們那些站不住腳的仁義道德。
可是,他曾經的朋友說的不錯——他的痛苦和憤怒并未得到疏解,他在嘲弄和報複中一次次想起他死去的妹妹。死去的人越多,他便越感到虛無和痛苦。
終于有一日,在親眼見到一場令人不齒的暴行時,他出手殺死了作惡的暴徒。
當他厭惡的轉身離去時,他的袍角被一只小小的手捉住了。
他回過頭去,便看到一個瘦骨伶仃的女孩,衣衫破爛,面容髒污,正用一雙飽嘗驚恐、饑餓的黑眼睛,不安的看着他。
就在他冷漠的回身準備離開時,聽到了一句木讷的、不甚娴熟的,“……謝謝。”
往事如潮不可阻擋的湧入他業已死寂的內心。
停頓了不知多久之後,他無聲的俯下身,抱起這個骨瘦如柴的小女孩,帶她離開了這荒涼的待死之地。
妹妹的死,殺死了他心口救世的慈悲。
可那溫柔慈悲又是怎樣種入心田?是和一身血肉一樣,在每一次呼喊和應答,每一次微笑和對視,每一次嬉鬧和争執……在甚至不會被記住的那點點滴滴呵護與愛、相處與陪伴中,不被察覺的漸漸形成和長大,最終如血脈和記憶般根植在□□和靈魂之中。那溫柔與慈悲可以被壓抑和掩埋,卻永遠也無法斬殺的。一旦有過,便将永遠存于本能。
總會在某個猝不及防的時刻,被喚醒過來。
這劇中劇便也由此走向了結局。
一系列艱難的波折之後,魔王最終回心轉意。那個和他的妹妹一樣笨拙卻赤誠的女孩兒,喚醒了他內心深處被仇恨掩埋的記憶,喚回了他的初心。
而星辰之子并非隐喻——他确實就是天上星辰意志的化身,因為他的存在,法寶中的生靈們終于和域外産生了關聯。在成功帶領世界從法寶中脫出之後,也正是這顆星辰接納了他們,成為他們全新的故鄉。
劇中劇雖已結束,故事卻仍未完結。
在故事裏,那些聽故事的天神們,終于明白了少女究竟想告訴他們什麽。
——她是在用這個故事向他們請求,請将天魔的靈魂放入輪回吧,請不要殺死這無辜的赤子。世界的命運有無數種可能,誰能窮舉其變數?誰敢說滅世的災厄背後就沒有隐藏着新生的希望?不要輕易抹殺任何一個靈魂,人間的因果環環相扣,層層交織之後,蝴蝶扇動的翅膀下,亦可能潛藏着無窮的風暴。
天神們最終默許了她的請求,可他們想要将可預見的變數握在手中。
——既然這少女能對天魔産生影響,他們便要求,放天魔入輪回之後,她需依舊留在蘇迷路山上為人質。
少女答應了他們的請求。
然而天神們對人性仍有無數不解之處,他們要求她既續講述。
于是少女再次撥動了琴弦,再次開始了她的吟唱。她說,“虛構故事已講完了。這一次,就讓我為你們講述真實的《凡人歌》吧。”
石碑上的故事,也就這麽結束了。
這結局讓舞霓感到非常、非常不滿——這劇中劇分明就是個引子,是個開頭。故事裏吟唱的少女才剛剛達到目的,勸服天神們将天魔的靈魂投入人間,她的後續都還沒交代呢!
她正要向瞿昙子抱怨,衣上妙音鳥卻突然打斷了她。
“青鸾傳音,召集百鳥。”
舞霓猛的清醒過來,“青鸾傳音——是師姐找我嗎?她人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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