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王洵眼中仿佛凝聚着一團沉沉的陰翳, 他面上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
翻身下馬,他大步走到裴蓁蓁面前,右手按住她的後腦, 幾乎強硬地低頭吻上了她的唇。
裴蓁蓁完全沒想到他會這麽做, 驟然睜大眼,眸中溢滿了不可思議。
下一瞬,她反應過來,就要推開王洵, 卻被他進一步攬進懷中,掐住腰,那個吻越發具有侵略性, 不容抗拒。
裴蓁蓁發出零星抗議的聲調,如霜雪一般的面容慢慢染上緋紅。
鼻息間的空氣越發稀薄,裴蓁蓁捶着他的肩膀掙紮起來,這人是想把她憋死麽?!
王洵終于放開了裴蓁蓁,兩個人的氣息都有些不穩,裴蓁蓁的唇瓣如玫瑰一樣嬌豔, 她惡狠狠地瞪了王洵一眼:“你發什麽瘋!”
面上的緋紅還未褪去, 裴蓁蓁的容顏因此顯出異于尋常的生動。
“為什麽要這麽做。”王洵沉聲道。
裴蓁蓁看了一眼石敢的屍體:“我要殺他, 自有我的原因。”
不必向他交代。
“為什麽要将自己放在這樣危險的境地!”王洵眼中醞釀着風暴, “你難道不知, 千金之子, 坐不垂堂,今日若非石敢重傷,死的便是你了!”
石敢是劉邺的心腹,被封為匈奴第一勇士,如何是裴蓁蓁能對付的!
當王洵自遠處看見裴蓁蓁被石敢一拳擊退時, 他的心髒幾乎都驟停一瞬。
裴蓁蓁下意識地避開他的目光:“我自然是有把握,才會動手。”
她不可能告訴王洵,自己是知道石敢會重傷,才會在此埋伏。
“那萬一呢?”王洵眼神冷峻,“你敢不敢保證,一定不會出現任何意外,但凡出現絲毫意外,你承擔得了那樣的結果嗎?!”
裴蓁蓁當然不能保證,她握緊了手中匕首,死死抿住唇,而後擡頭對上王洵的雙眼:“這是我的決定,我不會後悔。”
從洛陽到盛安,她遇見過無數險境,眼見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注一),這世上再沒有什麽能讓她害怕的事。
“那你可知,我有多擔心!”王洵雙目有些泛紅。
擔心…
裴蓁蓁已經很久沒有聽人對她說過這兩個字。
因為後來,會為她擔心的人,和她會擔心的人,全都不在這人世了。
她眼中毫無預兆地落下淚來,那種濃重而無法擺脫的孤獨感,再一次将她整個人籠罩。
“王洵,你又懂什麽?”裴蓁蓁流着淚,嘴邊卻揚起了笑。“你什麽都不懂,你永遠都不會懂。”
只有她一人,背負着前世的回憶,踽踽獨行。
重活一世,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那些已經刻下的傷痕,永遠也無法修複如初。
她只能向前走。
她的神情叫王洵有些恍惚,穿過時光,漫天飛雪之中,女子決絕地走出門外,臉上也是這般神情。
王洵再次抱住她,隐忍而深情地喚着:“蓁蓁…”
對不起…
他怎麽能忘了,他怎麽能讓她一個人承受那麽多…
眼淚打濕了他的衣襟,裴蓁蓁在他懷中無聲嗚咽。
“王洵,我真的好累…”
可她還是要繼續向前走,她不能停下。
“我知道…”王洵閉上眼,往後,你再不會是一個人。
這一場眼淚,叫裴蓁蓁終于宣洩出心中壓抑的情緒。等她心情平複,便立刻推開王洵,翻臉不認人可見一斑。
好在王洵算是很了解她的性子,并不意外。
“往後,不必你多管閑事。”在王洵面前哭這這一場,裴蓁蓁深覺丢臉。
見她要離開,王洵擡手抓住她的手腕。
“你還想做什麽?”裴蓁蓁皺起眉,雙眼還有些泛紅,幾乎像只紅眼的兔子。
“你不能走。”王洵溫和地笑着。
“為什麽?”
裴蓁蓁的話音未落,王洵一個呼哨,在旁邊踢着馬蹄吃草的照夜玉獅子立刻疾馳而來,王洵攬着她翻身上馬,兩人一前一後坐在馬上。
“你這一身血衣,若叫人意外見了,便是麻煩。”
裴蓁蓁惱道:“我自然會避開…”
王洵臉上的笑意依舊:“更重要的是,我不願意。”
這算什麽?!
裴蓁蓁被這話噎住,不待她說什麽,不遠處傳來兵戈相接之聲,自灌木叢後望去,王洵眼神一深:“是匈奴人。”
正與黑衣刺客交手的,正是前來洛陽城的匈奴使團中人,劉邺的女兒雅其格也在其中,匈奴這方,尚且占了上風。
見王洵沒有離開,裴蓁蓁便問:“你要救他們?”
“石敢已死,若是雅其格也死在這裏,匈奴更有借口發難。”王洵簡短道。
而且此時出手,更能幫裴蓁蓁擺脫嫌疑。
這便是要救人的意思,裴蓁蓁冷冷道:“你要救人自己去便是,休想拉上我。”
“恐怕不行。”王洵微微一笑,駕着照夜玉獅子跨過灌木叢。“此番,還需蓁蓁保護我才是。”
眼看着黑衣刺客離他們越來越近,裴蓁蓁磨着牙,拿過長弓,擡手便是一箭。
從背後砍向雅其格的刺客中箭倒地,雅其格看向裴蓁蓁,揚聲道:“多謝!”
裴蓁蓁沒有應答,只是沉默地收割着黑衣人的性命。
雅其格等人本就在上風,多了裴蓁蓁兩人,戰局結束得很快。
駕着馬走到照夜玉獅子面前,雅其格笑容明媚:“今日真是多謝你們了。”
她掃了一眼王洵和裴蓁蓁衣上濺的血液:“你們可有受傷。”
“并無。”裴蓁蓁冷淡道,并沒有同雅其格多說的意思。
王洵主動開口:“尚不知圍場中還有多少刺客,還是先離開圍場為好。”
雅其格點頭,聚集還活着的護衛,一行人快馬向外行去。
圍場外,大部分進入圍場的人都已經安全出來,他們并非刺客的目标,雖然也遭遇刺客,不過拼殺一番還是逃脫。
裴清行皺着眉頭同幾位交好的郎君站在一處,他衣袖上染了點點血跡,好在身上并無傷口。
“真是太大膽了,皇家圍場,竟有刺客襲擊!”出身世家的郎君憤憤道,為了保護他逃出,身邊好幾個護衛都丢了性命。
身邊的人都附和起來,他們大都沒有受傷,但受的驚吓卻不輕。
裴清行沒有說話,這麽久了,還未曾見到太子和太子妃…
原本以太子的身體,實在不适合入圍場打獵,但他堅持,只道想親手射一只鹿獻給父皇李炎,再有太子妃幫腔,兩人便一起入了圍場。
想到如今朝堂局勢,裴清行沉沉嘆了口氣。
好在蓁蓁待在帳篷中,沒有跟來,這樣的事,不該叫她看見。
耳邊一陣馬蹄聲,裴清行轉頭看去,他以為在帳篷中安全的妹妹,正在別人馬上。
他立刻變了臉色。
“那仿佛是王七郎…,還有匈奴王女?”
“看樣子,他們也遇上了刺客,不過他身前的小女郎是誰?”
“清行?那是不是你妹妹…”
裴清行沒有回答,他冷下臉,走到照夜玉獅子前。
王洵正扶着裴蓁蓁下馬,裴蓁蓁輕盈地落地,一擡眸便對上裴清行的眼,她頓時僵在原處。
王洵的手尚還扶着她,裴清行握住妹妹的手:“蓁蓁,你怎麽會在這裏。”
他的臉色難得這般難看,裴蓁蓁微有些心虛地垂下眸子:“我在帳中待得有些無聊,便進了圍場想走走…”
“你的馬呢?”裴清行又問,為什麽和這王七郎同騎?
“沒騎…我只是想散散心…”
裴清行這才看向王洵:“多謝王七郎救了舍妹,改日我裴家必定登門道謝。”
“裴兄客氣。”王洵神态自若地放開手。
他又對裴蓁蓁道:“蓁蓁,改日我去看你。”
什麽?!裴蓁蓁猛地睜大眼,王洵這家夥胡說什麽!
這話說出來,別人定然會誤會。
“你胡說什麽!”裴蓁蓁壓低聲音問他。
王洵笑了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我尚未定親,我追求你,也無違君子之道。”
裴清行将他的話聽得清楚,随即将裴蓁蓁擋在身後:“王七郎厚愛,舍妹當不起。”
王洵的确是洛陽城中首屈一指出色的郎君,但琅琊王氏的門第過高,裴清行并不覺得他是裴蓁蓁良配。
被駁了話,王洵也沒有生氣,仍是一派溫和,裴清行卻越發覺得他城府過深,行禮之後,帶着裴蓁蓁離開。
“你聽見了嗎?”
“王七郎竟是看上了那裴家未出嫁的小女郎!”
“裴氏女的确漂亮得過分,原來王洵也是那等看中美色的人…”
…
閑言碎語之中,桓陵來到王洵身邊,調侃笑道:“七郎,你終于忍不住了?”
他還想着,那裴家小女郎始終不願暴露與他們的交情,七郎能忍到何時呢。
王洵為照夜玉獅子順了順馬鬃,嘴邊始終噙着淺淡笑意:“我只是覺得,怎麽也該得個追求者的名分。”
桓陵挑挑眉,若有所思,七郎今日,似乎有些不同啊…
“你家兄弟可都平安出來了?”王洵的話打斷了他的思緒。
桓陵嗯了一聲,道:“你哥哥們也無事,至于阿瑤和阿露她們一群小女郎,她們只在最外圍走了兩圈便回來了。”
見王洵神色并未放松,桓陵奇怪道:“你怎麽還是一副擔心的模樣?”
“太子可有歸來?”王洵問。
“尚未,不過太子身邊護衛衆多…”桓陵突然停住,眼神瞬間凝重起來。“難道今日這場刺殺,是針對太子?!”
聯想今日朝堂上的風雨,桓陵深深鎖住眉心,難道真有人已經等不及,要除掉太子這個絆腳石,讓帝王不得不重立太子?
若是如此,今日之後,怕就要有一場血腥的清洗!當今聖上李炎,可從不是什麽心慈手軟的角色。
桓陵還未回神,忽有小內侍慌慌張張跑來:“十三郎君,不好了!不好了!”
桓陵一眼便認出他是李常玉身邊伺候的人:“什麽事?”
小內侍抹了一把額上的汗:“三公主,她,她說要去圍場中尋顏家郎君,到現在還沒回來!”
“什麽?!”桓陵怒道,“你們是怎麽伺候的,任她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你可知今日圍場中出了刺客!”
小內侍哭喪着臉:“十三郎君,三公主的性子您也清楚,如何是我們勸得住的。因着刺客的事,陛下大發雷霆,正為太子擔心,小的如何敢這時候告知他三公主失蹤的事?便也只能來求您了。”
“這麽多年,她真是一點長進都沒有!”還是那麽任性!
桓陵憋了一肚子火,卻也無法,只能招來手下護衛,命他們再入圍場尋人。
他卻不可能親自進去,他父兄不會允許。
王洵也命王家護衛一起幫忙。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桓陵心中焦躁,但唯一能做的只有在圍場外踱步等待。
作為好友,王洵當然要陪着他。
“不行,我得進去找她!”桓陵等不住,終于下了決定。
他剛要喚護衛牽來坐騎,圍場方向卻有了動靜。
李常玉白皙的臉上沾了塵土,她背着一個人,艱難地走出灌木叢。眼前出現熟悉的人,李常玉心中一松,脫力坐了下去。
“公主!”小內侍喜極而泣,撲了上去。
李常玉嫌棄地看着他,虛弱道:“我還沒死呢,你哭什麽…”
桓陵快步上前:“李常玉!你…”
李常玉疲憊地看向他:“好了…我知道你想罵我…不過先叫人來為複之治傷…”
“他為我擋了一刀,腿受傷了。”
桓陵這才注意到她背出來的人,正是顏複之。
顏複之白着臉,喚了一句:“十三郎。”
兩個人的手緊緊相握,桓陵扯了扯嘴角,看來,她這回是得償所願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七十多章終于親上了T^T
王洵已經想起了一部分關于蓁蓁的記憶~
注一:出自曹操《蒿裏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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