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質問
“裴公子在哪兒!”
黎安安沉着臉,一手推開醫館大門,略過堂中藥童驚訝的神色,大踏步地就直往廂房而去。
一聲大嗓門驚得醫館屋舍上的麻雀飛了一片,也驚得張大夫切歪了手裏的藥材,“喊什麽喊什麽?”張大夫氣極,“你個丫頭不過是離開了幾日,那小郎君還躺在床上好好的,你嚷嚷什麽?!”
老頭氣得兩半雪白胡子都翹了起來。
小郎君還躺在床上好好的……被迫聽了一嘴的藥童掩耳,頓時眼觀鼻鼻觀心,不很想考究這話中的深意。
哪知那女子絲毫沒理睬老大夫的話,如風一般徑直掠過。
被忽視了的張大夫面色難堪,小藥童瞧着這場面,試探着悄聲安慰:“……師父,黎姐姐的性子就是這般風風火火,您別在意。”
“風風火火?”
張大夫回頭瞪一眼,利落地給了板上的藥材一刀,“你是指她小時候,黎老爹帶她來看病,讓我給她紮針,結果那丫頭唰地拔了銀針,順手全紮我大腿上的事兒?”
小藥童摸摸鼻子,“說不得是黎姐姐那會兒年紀小,不懂事……”
“老夫還念在她年紀小,床板硬,特意讓她枕在我腿上!”張大夫氣得瞪眼。
小藥童:“呃……”
“後來那黎老爹喂她喝藥,她乖乖喝了一大碗,我還稱贊這丫頭懂事,這麽苦的藥說喝就喝了,一聲兒不帶吭的。病好後,那丫頭鑽進醫館後廚,親自熬了碗黑糖凍梨膏給我。”
小藥童面露喜色:“說明黎姐姐也是個知恩圖報的好孩子。”
“他大爺的,”
老大夫咬牙,“那根本不是什麽勞什子黑糖凍梨膏,那就是一碗苦得人舌根發麻的補藥,苦得老夫我三天去不掉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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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藥童肩膀一抖,他沒想到黎姐姐小時候這麽能折騰。
他心裏已頗有些後悔提起這話題。
張大夫吹胡子瞪眼,似是恨不得将埋了十幾年的苦水都給倒了:“事後我問那小乞丐,為何要弄一碗子苦藥折騰老夫,那才五六歲的小丫頭居然板着臉一本正經地同老夫說,藥太苦,勸我改良一下配方?我當初不過是誇了她一句能喝苦藥,這丫頭竟作弄到我頭上來了!”
“良藥苦口這四個字那丫頭沒聽過麽?何況老夫的藥當真如此苦嗎?分明同一般湯藥的苦無二!”
張大夫憶及往事,充滿了當年被一小丫頭戲弄的不滿與憤慨。
小藥童卻岔開注意力想了想,師父說他的藥不苦,可是當年……師父生病時,開了方子讓師娘熬藥,那藥一進嘴,師父似乎吃了整整半斤梅子糖
……
小藥童悚然一個激靈,悄悄瞥了眼猶在說話的師父,步步後退,蹑手蹑腳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乖乖分揀藥草去了。
-
風風火火的黎小乞丐此時正穿過醫館草堂,徑直來到了裴故門前。
她吸了一口氣,而後屈起手指敲了敲。
門內傳來一聲應答。
黎安安手指微頓,随即推門而入。
一陣濃烈的藥味撲鼻而來,屋內,裴故穿了一身玄色衣衫,痩窄的箭袖勾勒出他緊致流暢的手臂線條。他靠坐在床上,被子直蓋到腹部,手裏拿了一本草藥圖鑒,見黎安安來,還彎了彎唇角勾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黎姑娘。”
看起來十分正常。
黎安安卻抿唇。
她行至裴故身旁,不由分說地将手按在了他的被子上,作勢就要掀開。
裴故微微壓了壓,擡眸看向黎安安,幾分不解,“黎姑娘?”
“你且把手拿開。”
黎安安眉眼冷成一片,“我要掀開被子。”
裴故愣了一下,而後唇角慢慢抿直,“黎姑娘,男女授受不親。”
黎安安固庡?執地揪着他的被角,唇角的弧度又往下掉了幾分,“你重傷時,是我将你救回來的,若說男女授受不親,那時候早碰過了!這個時候才說,是不是有些太晚了裴公子?”
裴故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張了張嘴,而後竟然詭異地沉默了。
見此情況,黎安安又催促道:“手拿開。”
她不再廢話,直接伸手去掀那被子,而這一次,黎安安沒受到任何阻力,順利地将整張被子掀開了。薄薄的衾被下,裴故的一雙腿安靜地躺在床上。
裴故道:“黎姑娘,被子掀開了,可以了嗎?”
黎安安斂了斂眉。
她沒回答裴故的話,而是直勾勾地看向裴故的眼睛,“把你的外衣脫了,我要看看你的傷。”
“黎安安,”
這下,裴故的耳根是當真染上了一層薄紅,面上也顯出羞惱的神色,“你究竟要做什麽?男女授受不親,你救我時怎能與如今相提并論,你——”
他話未說完,便教黎安安一句話堵住了嘴。
“那你說說,你分明在養傷,為何還要穿着箭袖?”
“還有你這一身,”
黎安安用目光掃了一遍他的全身,“養傷的哪個人,不是裏衣外面披着寬松的外衫?你為何穿得如此齊整?”
她又嗅了嗅屋內的空氣,“你這屋子裏,竟一絲血腥氣也無,你的傷好了麽?還是說,你要用這滿屋子的藥味兒掩蓋些什麽?”
黎安安的問題犀利尖銳,她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直盯着他,執拗得教人看出幾分委屈。裴故一時啞口無言。
她幾時察覺的?莫非今日忽然回來便是因為這個?
裴故确實想要掩蓋些什麽。
黎安安留在趙德全那裏的那份畫了押的文書,始終是個極大的隐患,要想解決黎安安的麻煩,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将這文書毀了去。
可這文書放在趙府裏,若是不采用一些手段,是斷斷毀不去的。裴故掩眸,那趙府的防衛并不算如何嚴密,只是一來一回到底還是将他的傷口加重了些。
夜闖趙府并非是一件光彩的事,裴故以為,沒有什麽必要教她知曉。
但他顯然沒想到黎安安會回來得這麽快,他昨晚才将那文書毀了去,不曾想今晨她便來了,以至于屋內的許多東西都掩蓋不及。
“……我的傷已好些了,所以便穿些素日裏常穿的衣服。”
裴故道:“傷沒了早些的嚴重,所以那血腥氣自是淡了些的。”
“至于過于濃烈的藥味兒……”裴故無奈地斂了斂眉眼,“張大夫熬的方子,頗苦。”
“那便讓我瞧瞧你的傷。”
黎安安寸步不讓,“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裴故輕輕搖頭,“不可。”他擡頭看向黎安安,眼睛平靜溫和地看向她,“安安,你在懷疑些什麽?”
懷疑些什麽?
黎安安的眼眶倏地有些紅了。
她懷疑他瞞着她偷偷潛進趙府裏替她毀去那封文書;懷疑他的傷根本沒好,根本是撐着一副重傷的身體強行行動;懷疑他說的替她解決麻煩,要付出的代價遠超她所想象。
他根本不知道,她曾親眼見證過他的死亡,她害怕這一世的自己,又像前世的那個她一樣,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被蒙在鼓裏,害怕他又瞞着她、推開她。
畫押時她沒想過,前世裴故究竟是如何替她擺平這件事的,只因為前世的他擺平這件事時看起來似乎很輕松。可如今想想,她之所以會留下這樣的印象,有極大的可能是因為前世少年時的她對裴故并不上心。
因為并不上心,所以對方說沒事,也就輕易相信了。
“裴故,你打算怎麽幫我解決趙德全的麻煩?”黎安安問道。
裴故看着面前姑娘泛紅的眼眶,感到一陣手忙腳亂的驚愕,這驚愕之中還帶了幾分慌亂和疑惑:“你……”
“那封文書已經被毀了,你……別哭,我會幫你的,你……”
黎安安卻是越聽越生氣,她抹了一把眼眶,不願再聽他說話,索性直接上手拉住了裴故的衣領。
“不可!黎……”
嘶啦一聲。
衣料被扒開,露出胸腹處那一道血跡已滲透了大半紗布的傷口。
裴故的聲音戛然而止。
黎安安擡眸質問他:“這是什麽?”
眼前鮮紅的血色似乎與前世裴故被淩遲的場面重合了起來。冰寒蕭索的深冬,所有的一切都是灰白色的,只有那高臺之上的赤紅是那麽地鮮豔,她一遍遍地哀求着狂熱的百姓們,懇求他們留給她一份完整的屍身。
可劊子手的飄帶那麽鮮紅,閃着銀光的鋼刀那麽鋒利,在這一場巨大的狂歡中,只有她是個異類。她根本來不及阻止,她根本無法阻止。
心髒跳得一聲比一聲快。
瀕死的幻象充斥着她的腦海,盈滿淚水的視野中,她揪緊了裴故的衣襟,一字一句問:“這是什麽?”
半晌沉默後,裴故慢慢抽回被抓緊的衣襟,将傷口掩了。
他摸索了一下身畔,只找出一只素色方帕,還是張大夫給他備着的:“我無事,你別哭。”裴故本想将帕子交到黎安安手上,瞧見她的狀态,終是嘆了口氣,認命地給她擦了。
先前為了潛入趙府,他服了些強行提升內力的丹藥,如今藥效将盡,副作用便逐漸顯現出來。裴故的唇色有些蒼白,一陣沉重的疲乏從骨子裏泛出來。
“你別想着蒙混過關……”
黎安安被他用帕子擦着眼淚,反而流得更兇,“這傷,是不是你闖進趙府得的?”
“事到如今,你還是不肯将真話告知于我,”黎安安咬牙,朝裴故逼近一步,“裴……無陵,你究竟想要瞞我到什麽時候?!”
“不是……”裴故的眼皮阖了兩下,有些沉重。
不是?
為什麽到這個時候了,裴故還是不願和她說實話?!
“你——”黎安安提高了音量,正要接着問,便聽得屋門忽然“砰”地一聲被人踹開了。
“呦,老夫這是來得不巧了?”
張大夫端着碗湯藥立在門外,眉梢一挑,神色有幾分古怪。
黎安安的眼淚挂在眼眶裏要掉不掉,她忽然反應過來兩人如今的姿勢,忙回頭去瞧裴故。卻見方才還拿着帕子給她擦眼淚的人,現下已安安靜靜地陷在床頭裏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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