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夜談

裴故這一覺,睡了大半時辰,醒來時窗外天色已黑了一片,桌邊用白布蒙着一碗放涼的藥。

屋裏沒人,仿佛沉睡前與黎安安的争執不過是他的一場錯覺。

他伸手探了探,摸到放在身上的火折子,遂拿出來點了。烏蒙蒙的屋子裏頓時亮起一片暖黃的光暈,裴故便就着這片光,掀開被子在桌邊坐直了。

黎安安今日的反應教裴故有些措手不及。

那姑娘應是知曉了他夜闖趙府的事情,可令他有些想不明白的是,為何這姑娘會如此生氣,生氣到竟掉了眼淚。他将那封畫了押的文書毀去了,她卻并不高興,反倒面帶寒霜地要瞧他的傷。

昔日青州裴府還昌盛之時,他是人人稱羨的裴家大公子,身邊不乏奉承和關懷。可後來裴府家道中落,往日的那些善意似都化作了過眼雲煙,口中說着惋惜、節哀,卻無一人真正伸出援助之手。

淪落至今日,竟還有人擔憂他的傷勢,那人卻與他萍水相逢,毫無幹系。

裴故坐在桌邊,心下細細品着這世事微妙之處。

父親的死,如今看來似乎另有隐情。

那日,他得到消息匆匆從學堂中趕回裴府,卻只趕上母親殉情,之後又是料理後事,跪接聖旨,昔日鐘鳴鼎食之家一朝沒落,依附的族人也作鳥獸散。

他只顧着處理眼前事,加之失了科舉資格,前途渺茫,在老仆說奉遺命護送他去外租家時,茫茫然地跟着他走了,直至路上遭遇刺殺。

是誰要殺他?他已成了不能科考的庶民,裴家一脈幾乎算是廢了,在這樣的情況下,殺他,對誰來說會有好處,會有什麽樣的好處?

裴故坐在燭火裏,手指慢慢摩挲着粗糙的桌沿。

當初,大理寺指證父親的罪名,是貪污。晉朝工部尚書前往江南興修水利,卻私自吞了上千兩紋銀,導致修建的大壩在洪水來臨時非但沒能起到阻攔的作用,反倒坍塌,淹毀了下游大片農田和農戶。

江南一時陷入饑荒,數千人淪為乞丐、難民,北上南下逃難者規模龐大。

若父親的罪名是真的……那來追殺他的,是那些受害者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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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故的呼吸有些艱難。

如若……父親真如母親所說,是冤枉的,那追殺他的人,是想将裴氏一脈徹底斬草除根麽?但他們為什麽要怎麽做?父親生前,是做了什麽,才讓那幫人如此忌憚?

裴故的思路逐漸在這裏停滞,那雙狹長的鳳眼裏現出了一瞬的迷茫,他如今這副模樣,便是父親的案子當真有什麽冤情,他又能做些什麽呢?他如今,是連科考入朝的機會都被剝奪了……

木門“吱呀”一聲,被人從外推開。門後探出個圓圓的腦袋,“裴公子,你醒了麽?”

是小藥童。

裴故收回漫天思緒,笑着點了點頭,“周小公子。”

那小藥童約莫八九歲,姓周,單名一個寧字,頭上還梳着兩根沖天小辮,往日裏張大夫慣常喊他兔崽子,旁人也是一句“小藥童小藥童”的喊着,還從沒有人這樣稱呼過他。

周小公子……

周寧的臉紅了紅,總感覺這樣喊,他也是個能扛事的小大人了。

思及此,周寧驕傲地挺了挺胸脯,故作老成地推開門走了進來,并且十分貼心地把門阖上了。

“咳,”

小藥童一只手背在身後,站在裴故跟前,“師父說,你醒了之後,讓我看着你,将桌上的藥喝了。”

裴故的視線落在桌上的那碗藥上,“多謝周小公子提醒,裴某會喝的。”

周寧因為那一句稱呼心裏樂開了花,面上卻十分淡定地“嗯”了一聲。

——頗有小公子波瀾不驚的風範。

裴故喝完了藥,想起黎安安,斟酌幾番問道:“周小公子,那位常來醫館的姑娘,如今哪裏去了?”

他已經将那畫押文書毀了去,消除了潛在的隐患。可黎安安的處境并不十分樂觀,依她的說法,那趙德全是永安城一帶的丐首,若是暗地裏使些手段,輕易能将黎姑娘擄了去,屆時便是前功盡棄。

如今較為穩妥的辦法,便是尋一人暫時庇護黎姑娘。

若是能扳倒趙德全,那黎姑娘的麻煩便算是徹底解決了。

“你在說誰?”

小藥童搬了張矮腳凳,坐在裴故床前,眼睛骨碌骨碌地轉,“裴公子,醫館每日接待的姐姐這麽多,我如何知道你說的是哪一個?”

裴故被這小藥童調皮的模樣逗笑了:“是姓黎名安安的那位。”

“噢,”

周寧煞有介事地點頭,“是把裴公子壓在床榻上的那位黎姐姐呀。”

裴故長這麽大哪裏聽過這般露骨的調侃,當即便紅了耳朵,正色急道:“不可妄言……周小公子切不可讓旁人聽見這話。”

小藥童:“小孩子可不會妄言,我都瞧見了……”

“那是誤會一場,”

裴故立時打斷了他,揪了揪小藥童的朝天辮,“這話傳出去,會敗壞了黎姑娘的名聲,你可要記着了,不許再說第二次。”

小藥童撇撇嘴,只覺這大人都是口是心非的貨色。

“此話不提,”裴故問他,“你還沒說,你黎姐姐去了哪裏?”

周寧托着腮,“師父說你亂吃藥,害得他先前的調理全都喂了狗了,你睡着之後,師父還罵罵咧咧好久。裴公子,亂吃藥是不對的。”小藥童黑白分明的眼珠瞧着裴故。

“……”

裴故頗有幾分心虛地摸了摸鼻尖。

“唉,”

小藥童嘆了一口氣,“黎姐姐從你屋子裏出來後,一下變得沉默許多。特別是師父說你亂吃藥之後,姐姐一言不發,悶頭在醫館後廚裏燒了一下午的火。”

“現在師父在和她探讨,他的藥方子苦是不苦。”

裴故聽見這話,一時有些哭笑不得。

他坐在床邊,慢慢想了一陣。

黎姑娘偶然在郊外遇到重傷的自己,動了一片恻隐之心将他救了回來。父親從小便教導他,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他感激黎姑娘的救命之恩,便想盡己所能地報答她。

他以為,兩人不過萍水相逢、淺淡之交,只是報恩的關系。

可為何得知他将那畫押文書毀了時,黎姑娘露出的卻并不是欣喜的情緒?她那強烈的反應,甚至令裴故有些迷惑,莫非他與這位姑娘曾經有些前塵過往?

裴故的眼神迷惘了一瞬。

“周小公子,”

裴故:“能帶我去尋黎姑娘嗎?”

黎安安在醫館後廚悶頭燒火,燒了一下午,被看不過眼的張大夫趕了出來。

“鋸嘴葫蘆這悶樣兒,問十句答不了一句,去去去,哪兒涼快哪兒呆着去!我這兒不用你燒火。”張大夫用木杆子推着她走,十足十的嫌棄。

于是黎安安就來了後院的藥圃。

她木着一張臉,坐在石階上,眼神虛虛地落在圃裏種着的草藥上。大腦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該想些什麽。

身後半米遠,裴故立在門後,踟蹰半晌,邁步踏了進去。

寂靜的夜将裴故的腳步聲送進黎安安耳朵,她回頭,視線落在玄黑衣擺上,再往上,就對上了一雙平靜溫和的眸子。

“黎姑娘,”

裴故走到她身邊,隔着半寸遠,撩下衣擺并肩在石階上坐了,“……裴某來跟姑娘賠罪。”

黎安安的眼珠動了動,卻沒說話。

他看着面前安安靜靜的小乞丐,心下輕嘆一聲,“姑娘這般生氣,是心底覺得虧欠我,過意不去麽?裴某感念姑娘的關心,只是,姑娘不必覺得虧欠,”裴故笑笑,“真說起來,姑娘救我一命,豈不是更令我坐立難安?”

黎安安不說話,卻把一雙眼睛轉過來,牢牢盯在裴故面上了。在這樣的視線下,裴故率先撐不住,移開了目光。

“裴無陵,”

黎安安直叫出了他的名字,看着他應聲而起的眼睛,很緩慢地說道:“你以為,我是因為你潛入趙府牽扯了舊傷,才生氣的嗎?”

夜風将眼前姑娘的嗓音吹得有些抖,“我氣的,是你什麽也不跟我說,就強行壓了一身傷去趙府。張大夫說,你的傷本就沒好,卻又服下了短時間內提升內力的丹藥,強行将氣血提了上去。但凡透支精力的虎狼之藥,服下去,需得一覺睡透才能補回來。我問張大夫,依你這身子,如今吃了,會留下什麽後遺症。”

“張大夫說,只論這藥,左不過提前透支人的精力,藥力過了,後續補回來,問題不大。可壞就壞在,你身上的傷,你動一次,便牽扯一次,你再來兩三次,大羅神仙也救不回你。”

“裴無陵,”

黎安安憋了大半日的情緒上來,眼圈是紅的,可面上神情卻是咬牙切齒,“你若是死了,教我怎麽辦!”

聲音不大,卻透着強烈的恨意和悔意,砸進夜裏能迸濺出一片火花,砸進裴故心裏,教他大腦一片空白:“我……”

黎安安看着裴故那張尚是少年的臉,恨不能将前世所知的一切都抛到他面前,可是……可是她不能,她現在只是一個連他的名字都還不知道的陌生人。

“我要你答應我,”

黎安安擦擦眼睛,伸出一截小拇指,“裴無陵,至少關于趙德全、關于我的事,你從此以後有什麽打算再不許瞞我。拉鈎!”

來日方長,她會讓裴故一點點日後所有事情都不再瞞她的,前世的事,她絕對不會再讓它發生。

裴故尚未從方才那句話的震撼裏回神,聞言只迷迷糊糊地像黎安安照做,伸出了小拇指。黎安安趁機一鼓作氣,拉鈎蓋章!

大拇指印在一起,相互擠壓的時候,裴故才如夢初醒。

驚覺方才被小乞丐帶跑,他急道:“……黎姑娘方才為何要那樣說?”話一出口,裴故便後悔了,少年裴故畢竟不如丞相時期的他老成,一着急便将心裏最大的疑惑問了出來,可這、可這……問的都是什麽話啊?

他明明想問的是黎安安從前是不是認識他。

裴故踟蹰不安,怕姑娘以為他浮躁,可他又委實想不明白,她方才,為何要說‘若是他死了,教她怎麽辦’這樣的話,這話……這話顯得兩人是什麽性命相關的關系似的。

但小乞丐卻目露警覺。

“裴無陵,你方才與我蓋章拉鈎了,可不許反悔。”

裴故一愣。

腦中的胡思亂想消散,旋即明白過來黎安安是誤會了,她以為他說的是不許瞞她的事。

他心下松了一口氣,卻分不清是慶幸多些,還是失落多些。

“不反悔,”

裴故恢複了以往的溫和,“安安姑娘想問什麽,裴某一定答。”

黎安安正色,“我要你将關于趙德全的所有打算,都說與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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