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故人
暮色黃昏的時辰,裴故踏過七彎八繞的巷子,終于來到了朱雀禦街。朱雀禦街,實際上是一條橫穿永安半個城鎮的長街,以十字之勢将北面和南面分成兩個截然不同的天地。
他如今站着的這一片,便是朱雀禦街的南面,屋舍錯落,随處可見走卒馬夫、街攤商販,身後是熙熙攘攘的煙火聲。而他的眼前,隔着寬闊街面的眼前,則是一片井然有序、莊嚴華美的宅院,天色已晚,家家小厮都掩了大門,順手挂上一兩盞照明的角燈。
安靜、嚴肅,卻也透着一股死水般的暮氣。
裴故踏步走了進去。
他回憶着托小七打聽來的地址,一戶戶地辨認着。
若是他沒記錯,父親昔年的好友應當就是住在此處。
終于,在一座挂了“許府”牌匾的宅子前,他停下了腳步。
——應該就是這裏了。
門口的家丁看了兩眼停在宅子門前的裴故,對視一眼後,左邊的家丁出言問道:“門前站着的那個,你做什麽?”
“小哥,”
裴故解下頭上的兜帽,露出整張面孔,擡手行禮道:“麻煩通報一聲,青州裴故求見。”
青州裴故?
倆家丁上下打量裴故,見此人生得劍眉星目,眼若寒潭,雖只身着玄黑布衣,舉手投足間卻顯出一通矜貴氣派。揣測對方興許當真是某個世家公子,家丁不敢再怠慢,垂手答了一句:“好,你且先等着,我去通報我家大人。”
裴故立在門下,溫和點頭:“有勞。”
家丁推開小門,進了府裏,一路小跑着往內堂去。待過了垂拱門,家丁行至大廳,不見許掖,拉過一旁侍立的小厮便問道:“大人去哪兒了?”
那小厮指指西南側,“大人往書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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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家丁又往書房方向跑去。
書房門口,管事兒何伯攔下了這位家丁,“冒冒失失的,你小子往哪兒去呢?”
家丁調整了下呼吸,說道:“管事的,府門外有個自稱青州裴故的年輕人……要求見自家大人。”
“青州裴故……”
似是想起什麽,何伯神色稍稍變了變,他擡眼瞥了瞥家丁:“知道了,你下去吧,我通報給大人。”
“是。”那家丁應了一聲。
何伯行至書房門前,垂首喚了一句:“大人,何伯有事要禀。”
門內的說話聲停了片刻,接着,一道蒼老的聲音響起:“進來吧。”
何伯于是推門走了進去。他垂首,目光落在自己的腳尖上,回禀道:“大人,門外來了個年輕人,說是要求見您。”
“不見,”
座上,一身着褐色常服的中年男子聞言擺了擺手:“我又不是什麽阿貓阿狗都見的,就說我不在吧。”
“可……”何伯露出一絲猶豫,“大人,他自稱青州裴故。”
“什麽青州不青州的,”中年男子還未說話,立在另一旁的女子就先發話了,“何伯,你沒聽見麽,爹爹說不見便是不見,”那女子不耐地“啧”了一聲,“一定又是哪個貪權慕勢的窮酸佬想借此來巴結爹爹——”
“清兒!”許掖一聲重喝打斷了許慕清的話,“慎言。”
“爹教過你多少次了,女兒家不能說這種話。”許掖頭疼地看着自己的女兒。許慕清見許烨當真動了怒,只得悻悻閉嘴。
許烨轉頭看向何伯,“你方才說,是哪裏的人?”
“大人,”
何伯答道:“是青州的,他自稱裴故。”
青州……裴故……
許掖猛然一驚,終于想起了這四個字背後代表着什麽。若說早些年這四個字還代表着權勢與地位,那如今,可就代表着麻煩了。且不管那門外的年輕人是不是真的……無論如何,許掖如今是不想趟這趟渾水。
他沉下臉:“不用管那年輕人,定又是些來尋事的刁民,吩咐下去,給我趕走!”
昔日許掖仍是青州太守時,曾有一段時間與裴家交往甚密。彼時尚在府中的裴故,有好幾回從族中下學,都撞見了這位太守與父親議事的場面,父親并不避諱他參與政事,見他來,爽朗一笑,招招手便朝人介紹“犬子,單名一個故字”。
裴故拱手見禮,問了好,落座,在被問到時答上兩句。
一來二去,也算是在這位許太守面前露了臉。
這位許太守早在父親出事前便已隐退,只憑那早些年的情分,裴故如今也沒把握許烨會不會幫忙。
正這般想着,就見許府大門忽然打開了,跳出兩列家仆,一身管家打扮的仆人在門內拱手:“這位公子,我家大人說不認識什麽青州姓裴的人,不見,您請回吧。”
話落,便要叫人合攏了門。
“請等等——”
裴故疾走兩步,正欲再跨上臺階,就見那兩列家仆攔了上來,他不得已停了腳步,只好在原地開口:“這位老伯,煩請你再通傳一聲,是江左青州的裴氏一族,裴蘊之子裴故求見。”
那老伯揮手,叫下人緩緩關上大門。
“公子請回吧。”
“這裏沒有你要找的人。”
老仆的聲音透過逐漸合攏的木門遠遠傳出來。
裴故心中焦急,眼看那大門就要合上,他四下看了一眼攔着他的仆從們,抱拳道:“得罪了!”随後便出手一掌擊在眼前人的肩膀處。
立時就有人伸手來抓他,裴故一個矮身錯開,緊接着跳起一腳踹向了家丁的胸口。那人被他踹得連退好幾步,四人圍攻之勢頓時冒出個缺口。
那老仆瞧着形勢,口裏急道:“關門……快關門。”
裴故本意不是為了打鬥,見有缺口,當下便不戀戰,只飛身一翻,躍過衆人,徑直往未關攏的大門而去。眼見那大門就要關上,裴故當即伸出一只胳膊卡了進去。
“快!去,去報告給大人……”眼看攔不住裴故,何伯忙抓了個小厮去通報。
砰。
裴故一扆崋掌拍在木門上,硬生生使力将那門的縫隙推開了。見此時機,他不再耽擱,閃了進去。做完這一切,裴故唇色蒼白,額上滲出細密冷汗,他清晰地感知到,原本已愈合了不少的傷口被慢慢撕裂開來,逐漸滲血。此時,裴故忽然慶幸來時穿的是玄黑色的衣衫,否則這一片血色,不知要吓到多少人。
“你……”
何伯被這少年人的舉動氣得不輕,抖着手指指着裴故罵:“你自诩青州裴氏,青州裴氏便是這般、這般教導你的?教人擅闖民宅、惡意傷人!”
——他竟不知,往年在青州人稱“陌上人如玉”的裴家大公子,還會幹出擅闖這事兒!
裴故緩了口氣,站直身體,躬身道歉:“晚輩冒犯,此舉實屬非不得已,待此事解決後,主人家想如何處置,晚輩絕無怨言。”
他起身,兩頰因方才的劇烈運動泛起紅暈。那些家丁已不再上來圍攻他,只是三三兩兩地圈着他,裴故站在院子裏,全然不複方才的攻擊之态,他将視線落在最中間的何伯身上:“這位老伯,勞煩您再幫我通傳一聲,青州裴故……今日确實是有急事尋許大人。”
何伯看着他,沒說話。
半晌後,小厮回來了,附耳對着何伯說了一陣。
“公子請吧,”
何伯看了他一眼,“且随老奴來,大人在花廳等你。”
裴故微微笑了一下,“有勞。”而後跟上何伯的腳步往花廳去了。
西側廊下,緩緩走出兩道身影。
“姑娘,”
小環探頭瞧了瞧:“今日來的那個,看起來不像是那些貧民……”
雖然他身上穿的是夠寒酸的,但那張臉不像啊……
許慕清想起方才驚鴻一瞥瞧見的面容和利落身手,眼裏閃過一抹欣賞,可嘴上卻“哼”了一聲,“不過區區中人之姿,比他好看的我見得多了,更何況這人還穿着如此寒酸。”
“罷了,”
許慕清理了理釵環鬓發:“你且随我一同去花廳,記住,別讓人發現了。爹爹年紀大了,我得替他好好在暗處觀察觀察。”
小環眼睛骨碌骨碌轉了兩下,憋笑着點頭。
許掖端着杯茶,在花廳慢慢踱步。
待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他才放下茶盞,轉過身去。
何伯正領着一名少年人進來,那人約莫十七八歲,身量修長,穿着一身玄黑色的布衣箭袖。走路時脊背挺直,步伐沉穩有力。許掖細瞧他眉眼,若他真是青州那位的後裔,父子之間眉眼總有相似之處。打量幾回下來,他心裏對“青州裴故”這一說法已信了大半。
但即便是這樣,他面上仍不動聲色。
何伯将人帶到,站定,“大人,人到了。”
許掖揮揮手,示意他可以退下。
“許世伯。”
裴故立在廳中,見到許掖行了一禮:“方才闖門是晚輩冒犯了。”
論輩分,許掖長他一輩;論家世,裴府是江左青州的名門望族,如今雖然沒落了,身份卻仍在那裏。因此稱許掖一聲“許世伯”,并沒什麽不合适的地方。
“且慢,”
許掖緩緩踱步至首位,自己坐下了:“年輕人,這一聲‘許世伯’,老夫還得看看當不當得起。”
他伸了伸手,示意裴故坐下,開口問道:“你說你是青州裴故,可有什麽證據?老夫總不能信你一面之詞。”
這個問題,早在裴故意料之中,他笑了笑。
“許世伯可還記得,有一年世伯到晚輩家中避暑,于湖上泛舟卻不慎落水之事?”
裴故翻起左小臂的箭袖,挽至袖口:“晚輩跳入湖中将世伯救了起來,也就是那回,世伯瞧見了晚輩小臂上的胎記,當時還問了家父幾句。”
一截小臂展開在許掖面前,“世伯瞧瞧,是不是這個?”
只見裴故掀開的左小臂內側,靠近手肘的位置,赫然有一塊形如雲紋的胎記。
許掖記得這胎記,他當時看見時,因為其形狀新奇,還問了裴蘊兩句。裴蘊說,這是他家兒子從娘胎裏帶出來的,至今為止還沒瞧見有誰同他一樣的。
如今裴故将胎記這麽一亮,他的身份不言而喻。
這下可有些麻煩了。
許掖擡眼看他,忽然爽朗地笑了幾聲,站起來拍了幾下裴故的肩膀:“竟然當真是裴兄的後代,世伯眼拙,一開始是真沒認出來啊!你叫裴故是嗎?來,坐,先坐。”
“何伯,”
許掖坐回位子,高聲吩咐,“将我那君山銀針泡上來。”
裴故原以為這許太守并不待見自己,心裏已經做好了被甩臉子的準備,如今卻見許掖态度熱情,當下便放松了許多。他笑道:“君山銀針,如此好茶,世伯客氣了。”
“哎。”
許掖不甚在意地擺擺手。
侍女上茶空當,許掖問起了裴故此行的目的:“既然裴公子稱呼我一聲世伯,那我便托大喊你一聲賢侄了。裴賢侄,老夫已退隐多年,不知你此番前來,是所為何事?”
談及來意,裴故微微正色。
他将自己是如何到了永安,黎安安又是如何惹上了趙德全的事說了,末了,請求許掖:“晚輩此番前來,是想請求世伯庇護黎安安一段時間,只需躲過這陣風頭。”
許掖慢慢喝着茶,沒立即搭話。
“此事……”
許掖放下茶盞,面上一副為難模樣:“這樣吧,賢侄,你讓老夫考慮一晚如何?”
“今夜你且先在府裏住下,我們二人也好敘敘舊,明日,老夫再給你答複。”
裴故沉思幾番,旋即應下,“那便叨擾世伯了。”
“哈哈哈哈……”
許掖大笑兩聲,很快将話題轉去別處,花廳中,時不時傳出二人交談甚歡的聲音。
耳房裏,許慕清錘錘坐麻了的腿,站起來無所謂道:“無趣,兩個男人聊天有什麽意思?小環,我們走吧,回房。”
“姑娘,”
小環扶着她小臂,輕聲提醒:“小聲些,我們、我們可是偷偷過來的。”
許慕清乜斜她一眼,嗤笑了一聲,卻也不知不覺地放輕了動作。兩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回了閨房。
是夜。
許掖領着裴故,同自己夫人吃了頓晚飯。
待将裴故安置在廂房後,許氏夫婦倆回了房。
“老爺,”
夫人徐氏替他寬衣:“此處只你我二人,我便直接問了,你當真要管裴家那小子的事?”
許掖揉着額頭,“自然不是。”
聞言,徐氏一顆提起的心才算放下。不是她鐵石心腸,只是如今裴家的處境着實敏感。她似是一介婦人,不管政事,可裴蘊那案子,卻也是聽了個明明白白的。裴蘊做工部尚書做了幾十年了,平素一樁事兒也沒犯過,且那裴家,歷來是門風清正、端正廉潔的世家,裴蘊何至于一貪便貪了上千兩紋銀?
明眼人一瞧,就能瞧得出這裴蘊是被冤枉的。起碼,皇帝定瞧得出兇手不是裴蘊。
可為何裴蘊還是被斬首了呢?這裏頭可就有點兒耐人尋味了。
他裴蘊,不是被皇帝厭了,就是得罪了朝廷裏的某位位高權重的人物。
無論是哪種,顯然都不是什麽好的。更何況,今日那裴家小子還坦言自己曾被追殺。
許府,只是個退隐了的小家族,徐氏只想選擇明哲保身。
“那明日便想個法子拒了他吧。”徐氏如此提議道。
許掖點點頭,“嗯,我來處理,睡吧。”床頭的油盞被吹滅,房內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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